1、 射手座。O型血。胆汁质。这些宿命般的东西决定了我是个敏感而又想象力丰富的人。阳光下灿烂的油菜花,给人的印象是热烈激昂,于我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
就空间而言,面对城市汹涌的车流与陌生的人群,一种醉里且贪欢笑的佯狂飘然而至;面对乡村荒芜的土地和废弃的祠堂与学校,一种苟且偷生的辛酸又不期而遇。
父母的衰老是一个长期的、缓慢的、却又不可逆的过程。当我们在不经意间察觉他们的头发一年比一年花白,皱纹一年比一年密集,身体一年比一年虚弱时,作为草根N代,人到中年的我终于体会到了这世上最大的悲哀:我们还在异乡打拼,父母却在故乡老去。
2、 感觉到父母的衰老,是最近几年的事。 父亲善饮,据他说,二十多岁时,他能喝一斤多高度红苕酒。十年前,他的酒量已减,大概还能喝六七两。那时候,家里来客人,哪怕是我的朋友,他也一定会主动打一桩。三年前,他的酒量只有三四两;去年,降到二三两。我们大碗喝酒时,他就拿只小杯子倒半杯,一小口一小口,非常珍惜地抿一抿。 母亲曾经是共产党最基层的支部书记,村里的最高长官。两千人的村子,上至九十岁老人,下到七八岁小孩,她几乎能喊出每个人的名字;甚至,哪家的媳妇孝顺哪家的儿子有小偷小摸的毛病,她都心中有数。 但这两年,她常常站在屋子中央,张惶地拍着头,一脸茫然:我要找啥子呢?我要找啥子呢?我怎么忘记了?
3、 父母一直生活在赵化,他们居住的那座四层的小房子,是父亲的单位和另一单位合伙修建的。他们住在最高一层,因而把楼顶也利用起来,充当厨房和餐厅,顺带堆了半屋子干柴。干柴下面,是鸡窝和猫舍。站在楼顶,能看到瘦瘦的沱江从镇子脚下缓缓流过,细若灰线。
4、 除了每年来两次成都和去几次县城以及乡下外,父母都住在镇上,生活圈子的半径不超过两公里。两公里内,有他们需要的小茶馆、小超市、菜市,以及他们交往了几十年的朋友和邻居。
但当天晚上,当我说明天去云南时,他们显得有些惊慌。惊慌之后,是一致的拒绝:要去你们去。要过年了,我们事多,有人要偷山上的萝卜。腊肉放在楼梯间,也不放心。
5、 这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带他们出去,是因为父亲生病住院。
那天手术后,护士从手术室把父亲推出来,只见他黑脸苍白,稀疏的白发被汗水打湿了,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前。和进手术室前相比,他好像在三个小时里老了十岁。 我想,一定得带他们出去走走了,他们说的明年吧明年一定去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为此,我放弃了计划中的诗歌长征,把这事交给了远人、王凯和舒丹丹。宁肯对不起朋友,对不起诗歌,也不能对不起父母。
6、 云南是父母去过的惟一的外省。 因为姑妈一家在大理。他们离开故乡去大理五十年了,已经有了第四代。除了姑妈和姑爹,其它人都不会说四川话了。 所以我们决定还是去云南,除了有姑妈一家,云南还有温暖的阳光,优质的空气和不败的鲜花。冬天,阴霾的盆地就像被一床又厚又脏的被子从头到脚覆盖着。得找个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地方透口气。 行前,父母慎重提出:出去耍可以,但是要少花钱。吃饭少点些菜,住得孬一点,干净就行。 我顾左右而言他。 我选择了一条刚通车不久的高速,从泸州南部进入贵州,从贵州进入昆明。 出了盆地,阳光灿烂,气温陡升,沿途的山川引发了父母极大兴趣。 当天晚上,住在路过的盘县。按他们要求,选了一家商务酒店,他们很高兴:不到两百元,就住这么高档的房间。划得着。吃饭,也按他们的要求,一人一碗羊肉米粉。 他们对盘县的亮化工程称道不已,一致认为这里要比富顺县城漂亮得多。 我趁机告诉他们:如果不出来,如果天天呆在赵化,你们就以为全世界都和赵化差不多。趁着还走得动,一定要多出来看看。 母亲说:问题是要花钱哒。你大的女小的儿都要用钱,你又没得固定工作,每个钱都要熬更守夜地挣。难道说不辛苦吗? 我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7、 到昆明,我把车开进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庭院。父母开始不安:这么漂亮的酒店,一定很贵哟。 我假装没听到,直接进了大厅。在路上,我用携程订好了房间。 到了房间,他们的看法是:房间太大了,这么大的房间完全没有用,还不如昨晚的盘县。 父亲从前台墙上看到了房价,母亲很紧张地问:你爸爸说,一间房子要一千多块啊? 我赶紧声明,那是挂牌价,其实只要几百。他们半信半疑,但仍然坚持说,哪怕就是五百都贵了,住两百的一百的就很好了。
那个早上,父母吃得很开心。母亲没吃过培根,先后吃了七八片。以后几天,她看到培根就反胃。 吃完,她又悄悄拿了两个鸡蛋和几块饼干。她说,我们早饭吃得太饱,中午吃鸡蛋和饼干下开水就行了。中午饭你就一个人出去吃。 晚餐前,我还在房间里干活。父母进来了。母亲说,你问一下,是不是酒 我感到奇怪。父亲说,他们刚才从外面散步回来,经过大厅一侧的自助餐厅,看到里面有很多人在吃饭。 母亲补充说,如果是免费的,我们又去吃。
母亲不相信:如果不是免费的,为啥子还有几个老年人也在吃? 他们的意识里,老年人一定是节省的甚至吝啬的,如果不是免费,老年人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在酒店,尤其是五星级酒店吃饭的。 我只好当着他们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 父母一下子很失落。 我表示我们也可以去吃自助餐。但我其实也知道,他们一定不会同意的,因为要花比外面餐馆更多的钱。 那天晚上,我们的晚餐是小锅米线。
8、 到大理当晚,表哥在一家白族风格的餐厅安排了丰盛的晚宴。姑爹、姑妈、表姐全都来了,一大屋子人。
父亲就像一个弟弟那样,有时一声不吭地接过菜,有时直接推开她的姐姐:我不吃了,我吃好了,你自己吃。 一下子有流泪的冲动。 走到院子里,和表哥抽了根烟。 这是大理的偏僻角落。门前,一条空旷的公路,冬天的风一刻不停地赶路。如同我的父亲和他的姐姐,他的亲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赶路。 原计划在大理多呆几天,用姑妈的话说,你们至少耍一个月。 非常郁闷的是,父亲和母亲都出现了程度不一的高原反应。 去年兄弟曾带父母来过大理,那一回,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没答话。去年是纯碎游山玩水,今年,是陪刚出院的父亲散心。 会一样吗?能一样吗?还有机会一样吗?
9、 临行。姑妈家楼下,姑妈拉着父母啜泣。 父亲一声不吭地上了车,母亲也抹着眼泪上了车。 姑妈突然抱住我,从啜泣变为大哭。 十年前,我趁出差的机会看姑妈,那一回的分别,她也这样哭。 那是远隔千山万水的亲人,在短暂相逢后又必须分手时的哭。 感伤。眷恋。无助。 尽管我们流着相同的血,但我们必须天各一方。因为这就是命运。 见一面少一面呀。 10、 到西昌的路上,经过一片山间小平坝,路旁有农民卖葡萄。 母亲提议:买点葡萄要得不?又赶紧补充说,不买多了,只买一斤就够了。 我把车停下。路旁,是农民的葡萄园。 母亲拉着儿子就往葡萄园里走,兴奋地掏出手机,给葡萄拍照。我明白了,母亲以前没见过葡萄园,她是为这个兴奋。 其实,这个葡萄园规模很小,加上又在路边,又逢冬季,七零八落的葡萄尘土满面,奄奄一息。 但母亲仍然很高兴。听说葡萄只要五元一斤,比赵化还便宜时,她懊恼的是,葡萄没法保存,不然就可以多买点带回赵化去,顺便给邻居们尝尝。
11、 在米易,母亲悄悄告诉我:你爸爸把去过的城市和每天住的宾馆,全都写在他的本子上了。 我猛然想起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高中时,我开始写诗。但这是父母,尤其是母亲反对的。母亲坚持认为,只有学好数理化考上大学才是正道。写诗是不折不扣的邪门歪道。 高二时,我在《中学生文学》发了两首诗,收到三十元稿费。这在赵化小镇,简直就是石破天惊的大事。 父母对这件事没有表态,既不表扬也不批评。 有一天,我偶然翻开父亲的抽屉,发现里面有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整整齐齐地抄录了我的两首诗。
12、 经过雅安,顺道到周公山的楠水阁住了一晚,那里可以泡温泉。年初,儿子四岁生日时,我们曾经来过。
仅仅几个月后的这个夜晚,我们仍然坐在同一间餐厅里喝酒。我喝了三两,父亲却只喝了一两。 开了一天的车,加上喝了酒,很疲倦,倚在床上睡着了。 儿子一个人在看动画片。半夜,小家伙也困了,想睡觉,跑过来把我弄醒。 顺理成章地想到,只要再过二十多年(听起来很漫长,其实也就一转眼),我也会像父母那样衰老。 我问儿子:爸爸老了,你会带爸爸出来玩,出来泡温泉住酒店吗? 儿子用力地点头:会。 儿子很快入睡。我站在阳台上,点燃一根烟。 山中的酒店万籁俱寂,惟有远处的路灯闪着幽暗的光,如往事明灭。 像我们的父母一样,我们也终将老去。无论是在异乡还是在故乡,无论功成名就还是一事无成。 当我老了,我希望再一次站在这样的夜里,点一根烟,回忆我的父亲母亲,回忆一个消逝的时代和多年前的那次云南之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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