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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我们还在异乡打拼,父母却在故乡衰老

 扫地僧一一 2016-12-16

1、


射手座。O型血。胆汁质。这些宿命般的东西决定了我是个敏感而又想象力丰富的人。阳光下灿烂的油菜花,给人的印象是热烈激昂,于我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


就时间而言,花开有声大地回暖的春日,往往有仗剑天涯的豪情逸兴;冷雨淋沥落叶如泣的秋夜,常常生出孤臣孽子的苍凉无望。


就空间而言,面对城市汹涌的车流与陌生的人群,一种醉里且贪欢笑的佯狂飘然而至;面对乡村荒芜的土地和废弃的祠堂与学校,一种苟且偷生的辛酸又不期而遇。


然而,让人羞愧的是,尽管我对时序与物候的变化如此敏感,却对另一件事显得麻木-----至少是过于迟钝。


那就是父母的衰老。


父母的衰老是一个长期的、缓慢的、却又不可逆的过程。当我们在不经意间察觉他们的头发一年比一年花白,皱纹一年比一年密集,身体一年比一年虚弱时,作为草根N代,人到中年的我终于体会到了这世上最大的悲哀:我们还在异乡打拼,父母却在故乡老去。


我们童年时许诺过要让父母为我们骄傲,我们少年时想象过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但这一切,在我们人到中年时,依然是镜花水月。电话联系之外,一年能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大概不超过两星期。



【2016年11月,父亲母亲在西昌邛海】



2、


感觉到父母的衰老,是最近几年的事。


父亲善饮,据他说,二十多岁时,他能喝一斤多高度红苕酒。十年前,他的酒量已减,大概还能喝六七两。那时候,家里来客人,哪怕是我的朋友,他也一定会主动打一桩。三年前,他的酒量只有三四两;去年,降到二三两。我们大碗喝酒时,他就拿只小杯子倒半杯,一小口一小口,非常珍惜地抿一抿。


母亲曾经是共产党最基层的支部书记,村里的最高长官。两千人的村子,上至九十岁老人,下到七八岁小孩,她几乎能喊出每个人的名字;甚至,哪家的媳妇孝顺哪家的儿子有小偷小摸的毛病,她都心中有数。


但这两年,她常常站在屋子中央,张惶地拍着头,一脸茫然:我要找啥子呢?我要找啥子呢?我怎么忘记了?



【父亲母亲居住的地方】


3、


父母一直生活在赵化,他们居住的那座四层的小房子,是父亲的单位和另一单位合伙修建的。他们住在最高一层,因而把楼顶也利用起来,充当厨房和餐厅,顺带堆了半屋子干柴。干柴下面,是鸡窝和猫舍。站在楼顶,能看到瘦瘦的沱江从镇子脚下缓缓流过,细若灰线。


楼房下,是曾经的果园。二十多年前,我在赵化上中学时,每到春天,上万株橘树开花了,淡淡的药香随风而至,小镇像浸泡在晃晃悠悠的香气里。


后来,橘树砍了,母亲在向阳的坡地开了几块地,种蔬菜,种玉米和红苕。每次回家,后备厢里总会搁置得满满的。当他们来成都,最多一周,总要闹着回去。他们不放心那只猫,那些鸡(尽管有邻居照料),不放心山上的白菜,茄子和南瓜。


所以,每次来成都,大多不欢而散。




【2016年11月,父亲母亲和儿子在雅安楠水阁】



4、


除了每年来两次成都和去几次县城以及乡下外,父母都住在镇上,生活圈子的半径不超过两公里。两公里内,有他们需要的小茶馆、小超市、菜市,以及他们交往了几十年的朋友和邻居。


我知道,其实他们也渴望去远方,去旅行。一大证据是,几年前我曾带母亲去过一次蜀南竹海,后来她一直摆谈了多少次。


但是,每当我提议带他们出去走走时,他们要么毫不通融地拒绝,要么就乐呵呵地说:明年吧,明年一定去。


但到了明年,他们还会说:明年吧,明年一定去。


我知道,他们怕花钱。他们希望每一个钱都用在正道上,一家人出去游山玩水,显然不是正道,显然那钱花得不明不白。


今年春节前,我直接开车到赵化,打算第二天把父母带去云南。由于怕他们有太多的理由,事前我没有告知他们。


但当天晚上,当我说明天去云南时,他们显得有些惊慌。惊慌之后,是一致的拒绝:要去你们去。要过年了,我们事多,有人要偷山上的萝卜。腊肉放在楼梯间,也不放心。


所以,还是没成行。



【2016年11月,父亲母亲在翠湖】



5、


这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带他们出去,是因为父亲生病住院。


尽管在医院工作的朋友安排了两人间的病房,条件相对较好,但充斥着药味、尿味、汗味、哭声、叫声和呻吟声的医院仍然令人恐惧。


那天手术后,护士从手术室把父亲推出来,只见他黑脸苍白,稀疏的白发被汗水打湿了,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前。和进手术室前相比,他好像在三个小时里老了十岁。


我想,一定得带他们出去走走了,他们说的明年吧明年一定去也许永远不会到来。


为此,我放弃了计划中的诗歌长征,把这事交给了远人、王凯和舒丹丹。宁肯对不起朋友,对不起诗歌,也不能对不起父母。



【2016年11月,母亲在滇池】


6、


云南是父母去过的惟一的外省。


因为姑妈一家在大理。他们离开故乡去大理五十年了,已经有了第四代。除了姑妈和姑爹,其它人都不会说四川话了。


所以我们决定还是去云南,除了有姑妈一家,云南还有温暖的阳光,优质的空气和不败的鲜花。冬天,阴霾的盆地就像被一床又厚又脏的被子从头到脚覆盖着。得找个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地方透口气。


行前,父母慎重提出:出去耍可以,但是要少花钱。吃饭少点些菜,住得孬一点,干净就行。


我顾左右而言他。


我选择了一条刚通车不久的高速,从泸州南部进入贵州,从贵州进入昆明。


出了盆地,阳光灿烂,气温陡升,沿途的山川引发了父母极大兴趣。


当天晚上,住在路过的盘县。按他们要求,选了一家商务酒店,他们很高兴:不到两百元,就住这么高档的房间。划得着。吃饭,也按他们的要求,一人一碗羊肉米粉。


他们对盘县的亮化工程称道不已,一致认为这里要比富顺县城漂亮得多。


我趁机告诉他们:如果不出来,如果天天呆在赵化,你们就以为全世界都和赵化差不多。趁着还走得动,一定要多出来看看。


母亲说:问题是要花钱哒。你大的女小的儿都要用钱,你又没得固定工作,每个钱都要熬更守夜地挣。难道说不辛苦吗?


我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2016年11月,父亲在云南民族村】



7、


到昆明,我把车开进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庭院。父母开始不安:这么漂亮的酒店,一定很贵哟。


我假装没听到,直接进了大厅。在路上,我用携程订好了房间。


到了房间,他们的看法是:房间太大了,这么大的房间完全没有用,还不如昨晚的盘县。


父亲从前台墙上看到了房价,母亲很紧张地问:你爸爸说,一间房子要一千多块啊?


我赶紧声明,那是挂牌价,其实只要几百。他们半信半疑,但仍然坚持说,哪怕就是五百都贵了,住两百的一百的就很好了。


次日早餐前,在电梯里,我告诉父母:这是自助餐,免费的,不要客气。


那个早上,父母吃得很开心。母亲没吃过培根,先后吃了七八片。以后几天,她看到培根就反胃。


吃完,她又悄悄拿了两个鸡蛋和几块饼干。她说,我们早饭吃得太饱,中午吃鸡蛋和饼干下开水就行了。中午饭你就一个人出去吃。


晚餐前,我还在房间里干活。父母进来了。母亲说,你问一下,是不是酒
店里的晚餐也是免费的?


我感到奇怪。父亲说,他们刚才从外面散步回来,经过大厅一侧的自助餐厅,看到里面有很多人在吃饭。


母亲补充说,如果是免费的,我们又去吃。


我说,早餐是免费的,但晚餐也要免费的酒店,我还从未遇到过。


母亲不相信:如果不是免费的,为啥子还有几个老年人也在吃?


他们的意识里,老年人一定是节省的甚至吝啬的,如果不是免费,老年人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在酒店,尤其是五星级酒店吃饭的。


我只好当着他们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


父母一下子很失落。


我表示我们也可以去吃自助餐。但我其实也知道,他们一定不会同意的,因为要花比外面餐馆更多的钱。


那天晚上,我们的晚餐是小锅米线。



【2007年春节,父母和女儿,侄女在赵化】



8、


到大理当晚,表哥在一家白族风格的餐厅安排了丰盛的晚宴。姑爹、姑妈、表姐全都来了,一大屋子人。


父亲坐在姑妈和姑爹中间,三颗白蓬蓬的头挨在一起,时而说一些我完全没听说过的名字,时而说一些死去多年的老亲戚的往事。


姑妈不断往父亲碗里挟菜。年近八旬的姑妈一口略带云南口音的四川话:弟弟,你吃;弟弟,你多吃点;弟弟,你瘦了。


父亲就像一个弟弟那样,有时一声不吭地接过菜,有时直接推开她的姐姐:我不吃了,我吃好了,你自己吃。


一下子有流泪的冲动。


走到院子里,和表哥抽了根烟。


这是大理的偏僻角落。门前,一条空旷的公路,冬天的风一刻不停地赶路。如同我的父亲和他的姐姐,他的亲人,都在一刻不停地赶路。


原计划在大理多呆几天,用姑妈的话说,你们至少耍一个月。


非常郁闷的是,父亲和母亲都出现了程度不一的高原反应。


去年兄弟曾带父母来过大理,那一回,他们一点反应也没有。


母亲说:为啥子去年觉得很舒服,今年心头总是堵得很?


我没答话。去年是纯碎游山玩水,今年,是陪刚出院的父亲散心。


会一样吗?能一样吗?还有机会一样吗?



【2009年,父亲和朋友在富顺】



9、


临行。姑妈家楼下,姑妈拉着父母啜泣。


父亲一声不吭地上了车,母亲也抹着眼泪上了车。


姑妈突然抱住我,从啜泣变为大哭。


十年前,我趁出差的机会看姑妈,那一回的分别,她也这样哭。


那是远隔千山万水的亲人,在短暂相逢后又必须分手时的哭。


感伤。眷恋。无助。


尽管我们流着相同的血,但我们必须天各一方。因为这就是命运。


见一面少一面呀。



10、


到西昌的路上,经过一片山间小平坝,路旁有农民卖葡萄。


母亲提议:买点葡萄要得不?又赶紧补充说,不买多了,只买一斤就够了。


我把车停下。路旁,是农民的葡萄园。


母亲拉着儿子就往葡萄园里走,兴奋地掏出手机,给葡萄拍照。我明白了,母亲以前没见过葡萄园,她是为这个兴奋。


其实,这个葡萄园规模很小,加上又在路边,又逢冬季,七零八落的葡萄尘土满面,奄奄一息。


但母亲仍然很高兴。听说葡萄只要五元一斤,比赵化还便宜时,她懊恼的是,葡萄没法保存,不然就可以多买点带回赵化去,顺便给邻居们尝尝。



【2007年春节,母亲在赵化】



11、


在米易,母亲悄悄告诉我:你爸爸把去过的城市和每天住的宾馆,全都写在他的本子上了。


我猛然想起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高中时,我开始写诗。但这是父母,尤其是母亲反对的。母亲坚持认为,只有学好数理化考上大学才是正道。写诗是不折不扣的邪门歪道。


高二时,我在《中学生文学》发了两首诗,收到三十元稿费。这在赵化小镇,简直就是石破天惊的大事。


父母对这件事没有表态,既不表扬也不批评。


有一天,我偶然翻开父亲的抽屉,发现里面有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整整齐齐地抄录了我的两首诗。



【2007年,父亲在赵化】


12、


经过雅安,顺道到周公山的楠水阁住了一晚,那里可以泡温泉。年初,儿子四岁生日时,我们曾经来过。


那个春天的夜晚,我和父亲慢慢喝酒,我喝了五两,他喝了三两。

仅仅几个月后的这个夜晚,我们仍然坐在同一间餐厅里喝酒。我喝了三两,父亲却只喝了一两。


开了一天的车,加上喝了酒,很疲倦,倚在床上睡着了。


儿子一个人在看动画片。半夜,小家伙也困了,想睡觉,跑过来把我弄醒。


顺理成章地想到,只要再过二十多年(听起来很漫长,其实也就一转眼),我也会像父母那样衰老。


我问儿子:爸爸老了,你会带爸爸出来玩,出来泡温泉住酒店吗?


儿子用力地点头:会。


儿子很快入睡。我站在阳台上,点燃一根烟。


山中的酒店万籁俱寂,惟有远处的路灯闪着幽暗的光,如往事明灭。


像我们的父母一样,我们也终将老去。无论是在异乡还是在故乡,无论功成名就还是一事无成。


当我老了,我希望再一次站在这样的夜里,点一根烟,回忆我的父亲母亲,回忆一个消逝的时代和多年前的那次云南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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