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远去的红星:一个中国士兵的突击(二)

 alayavijnana 2016-12-16

(中篇小说)作者:蔡海 原载于《西南军事文学》2014年第6期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来的似乎特别的早,当窗外还飘扬着鹅毛大雪的时候,在我的睡梦中却早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

那天夜晚,我下哨回来,踏上了一条铺满月光的田间小路,我忽然闻到一阵诱人的芳香。环顾四周,发现在一夜之间所有的花都开了,红的、黄的、紫的、蓝的开的多极了,一丝细风拂过,抖落无数花瓣,真好似下了一场花雨。我一抬手,指尖触到了花蕊间凝聚的露珠,那冰凉的触觉使我顿生灵感,好像是来到了仙山圣境。我沿着蜿蜒的小径走向终端,便只身进入了一个滴着泉水的奇异山洞。这里真是别有洞天,在另一头露出一块美丽的夜空,我正要急步上前,不想脚下绊着了一根青藤,惊起一群鸟儿无声地飞向天外。我来到洞的尽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大地的边缘,在我脚下是无底的深渊,下面传来汹涌的波涛声,头顶上是满天的繁星拥簇着一轮圆月。我情不自禁地摘下肩上的冲锋枪,朝着深幽的夜空弹射出一串火花,天空上立刻划出无数道彩色光环,激落一片星雨,真是绚丽极了。

就在我神游梦乡的时候,紧急集合的号音响了,全连被惊醒,我从床上一跃而起 。

团家属工厂失火了,当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只见烈焰舔着房顶,大量堆放在仓库的纸壳箱已不可救药,黑烟卷着纸灰扶摇直上。虽然来救火的人很多,把现场围得密密麻麻,但缺乏统一的组织指挥,显得非常混乱。消防车还没有赶到,用脸盆端水显然无济于事。

这时有一个人爬上了高墙,他就是穆大河。他先是用哨音将人们的注意力集中过去,然后大声命令部队分成三部分:一批人去切断火道,将现场周围的易燃物全部搬走,以免殃及紧挨着的家属院;另一批人去抢救仓库中尚未燃着的纸壳箱和油毡;其余的人端水灭火。经他一调动,秩序果然大变。

我在救火中负了伤。当我扛着一卷燃着火苗的油毡向外跑去的时候,棉帽被烧着了,我把油毡扔在一个很浅的树坑里,一群家属小孩立即端水把火浇灭了。我甩掉棉帽又爬上仓库的高墙,和战友们一起用铁锹撬下一栋木质大梁, 燃着火苗的屋顶哗啦啦掉下一大片,火势锐减,但由于浓烟熏的两眼睁不开,我一脚踏空掉了下来,幸亏是摔在了墙外。

我的脑袋给划了个大口子,流了好多血。卫生队王队长给我缝了九针,从此我的脑门上添了一条三厘米的疤痕,与鼻梁上的月牙疤相呼应。

我因此立了个三等功。

在宣布我立功的全连大会上,连长穆大河又同时宣布我和其他五位战士一同被选送到师教导队集训,三个月后将升任班长。

当我们六个人一字排开站在全连面前,依次接受连干部们的握手祝贺时,我的眼泪不禁流了下来,敬礼的手在微微颤抖。穆大河也很激动,他跟其他五位战士握手之后,到我面前却紧紧地给了我一个拥抱,大声地说:“你是一个好兵!”把全连惊了个目瞪口呆。

崔哲在旁边笑了,说了句:“一对兵痴。”

教导队在全师素有“敢死队”之称,训练比连队更加艰苦。开训第一个星期就有两名队员哭鼻子被送回连队,然而我却挺了下来。这应该感谢连长穆大河,没有他给我的磨砺,我早成”草鸡“了。我的各项成绩在全队一直名列前茅,特别是冲锋枪射击,不论是卧、跪、站哪种姿式,也不论是白天科目还是夜间科目,我的成绩从来都是优秀,而且每次必中点射,没有一粒子弹脱靶,这一点是大多数人所达不到的。

上级对教导队非常重视,任何军事家都懂得班长在战斗中的作用,所谓的兵头将尾正是连队的中坚力量,就像是一支优秀的足球队离不了明星球员一样。据说在有的国家(如以色列)军队条令甚至规定没当过班长的士兵不能提拔为军官。我信心满满,自认为就是教导队里的明星。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正在宿舍里洗衣服,有人跑来对我说:“有个妇女来找你。”一听这话,满屋子立马鸦雀无声,战友们有的停止了说话,有的放下手中报纸,所有目光齐唰唰一起扫向了我。

我都懞了,这玩笑开的也太大了。要知道野战部队的营区里从来就没有女性来过,说句粗话吧,你就是大白天光屁股在营区跑一圈恐怕也无法骚扰着谁,因为这围墙里的上千号人就没有一个异性。

我把脸盆端了起来,说:“你大概在梦游,要不要我帮你醒一把。”

话音未落,一个姑娘的身影已站在门口,迎着阳光那秀丽的剪影嵌在门框里,小碎花的衣裳,蓝裤子、黑帮白底的布鞋,手里还挎着个花布包袱。尽管是一身村姑的打扮,但此时对我们一屋子“大兵”来说,她无疑是天使下凡。

“咣当”一声,我手里的脸盆掉在地上,水流了一地——这不是桃花吗?我的姐姐,你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你好”她笑着说。那笑容依然是那么动人。

哄的一声,战友们像炸了窝的蚂蚁,有的起身让座,有得倒白开水,有的赶紧找墩布擦地。

我窘的不知所措。桃花却说:“我不进去了,我刚考上这附近的一所卫生学校,我知道你们师驻扎在这里。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再见。”说完扭头就走。

“别,别走哇。”我追了出去。屋里笑开锅,战友们嚷道:‘快追上,别让目标跑掉。”“兄弟,你大胆的往前冲。”“嘿!战士可不许在驻地找对象啊。”

我俩来到操场上,见四周无人我才仔细的打量起她来。她脸色黝黑,双目明澈,嘴唇紧抿,微风吹起她的流海,额头上隐露一条疤痕,这大概是那个黑暗之夜留给她的印记吧。

她向我敞开了心扉。原来她们一家并没有逃难,而是一路上了北京去告状。可是到了京城才知道,到这来上访告状的人多如牛毛。(当时正值平返文革中的冤假错案)向她这样的事根本没人管。内蒙是回不去了,她随父母只好回了山西原籍,今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三年,经过努力她考上了一所卫生学校。

“我本想上医学院学整形,可惜分数太低只能上中专。她低下眼帘,看着脚尖说。

“你真是个好女儿。”我不知道从那学来的这么一句话,说:“这样吧,我带你去一趟我们连,连长、排长他们都挺关心你的。”

“你的排长?崔哲?”她脸上放出光彩。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我复习用的几本书,还是他专门进县城买来借给我的。只不过我们有约在先,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事。”

老天爷,这世上的事情太奇妙了。

由于教导队和团里相距五公里,我借了辆自行车,只是我不能让她坐在后座上,因为……因为部队有规定,骑车不许带人。于是她骑车在前,我小跑跟着,就当五公里越野吧。

后来,我听说她和崔哲恋爱了。

当时,我还不满十八岁,还不知道恋爱的滋味。只是看到我们的崔排长一到星期天,就把皮鞋擦的锃亮,骑上平时司务长采购用的破旧公用自行车,(当然也把车擦的锃亮)然后美滋滋地上了县城。我就在想,看来这搞对象的魅力还真是不小啊,啥时候也能轮到我头上?

从教导队回到连队,我被任命为六班班长。

一九七九年的军事训练,已经同一九七七年大不一样,“改革”一词开始频繁出现在军报上和部队下发的文件里。部队的武器装备也发生了变化,每个步兵班配备了一具单兵火箭,干部们则开始学习汽车驾驶。

接上级通知,刺杀训练被取消了,相关的评比考核也不搞了。据有关资料上讲,随着武器自动化程度的提高,敌我双方士兵拼刺刀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近几年的几场局部战争,都没有敌对双方“刺刀见红”的战例。

穆大河对此表示反对,他说“刺杀训练就是杀敌训练,即练胆量又练身体,不敢拼刺刀那还叫步兵吗?”也难怪,他曾经是一位“对刺”高手,当班长时在全师运动会上拿过“对刺”冠军并凭此提的干部。(顺便交待一下,刺杀训练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叫“铁枪基本刺”,即士兵手持沉重的铁制专用枪向草靶子猛刺,属于基本动作;第二部分叫“对刺”,即两个士兵身穿护具手持木枪,按一定规则相互拼刺,看谁先刺中对方有效部位)。

崔哲却不这么看,他说:“现代战争是火力制胜,不是兵力制胜,你看一九七三年的中东战争,双方士兵甚至还没有见面,火力强大的的一方就已经把对方撂倒一片了,就说今年初的对越自卫反击战,也没听说过有拼刺刀的场面出现啊”。

见他俩争论不休,我们当战士的却心中暗喜:还是取消了好,得少吃多少苦啊。

可随后的战术训练却让我们全都傻了眼,一个谁也没料到的情况出现了:敌人来了,当然是假想敌—蓝军。

师作训科组织了一支小分队扮演蓝军,这支小分队配备两个步兵班,还有一个无后座力炮班、一个迫击炮班、一个重机枪班和一个高射机枪班。当我们连演练“步兵连对小股立足未稳之敌实施进攻”的科目时,尚未接近“敌人”就被考核组判了个不及格。原因是未能及早展开队形和隐蔽接敌,我连在距敌六百米到四百米时已伤亡过半(遭敌炮兵火力和高射机枪的火力打击),在四百米至二百米时又伤亡三分之一(遭敌重机枪火力打击),待距敌二百米准备发起冲锋时兵力已经不够了。

穆大河照例挨团长一通训斥,看着他那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我心里也不好受。

全连灰溜溜地列队回营,一路连个番号也没喊。穆大河一回到连部就躺在床上,听通信员说,他不想干了,要转业回家。

崔哲和我一合计,去安慰一下老连长吧,于是我从服务社打了几两散装白酒,崔哲让炊事班炒了半脸盆黄豆端了过去。

穆大河见我俩进来,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情绪激动地说:“你俩来的正好,我正想找人嚷一嚷呢。你们说说,我当了十几年兵,没受过这个窝囊气,当那么多人的面,叫团长训的跟孙子似的。唉,老了,跟不上趟了。”

“连长,您别生气。”崔哲说:“听说其他连也不及格,连长们都挨骂了。”

“是啊,连长,谁见过‘蓝军’这东西?这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嘛。”我附合道。

穆大河有些愤愤不平,说:“也不事先通报一下情况,高射机枪居然打平射,不打飞机却扫射步兵,谁知道师考核组哪来的这么多花花肠子。”

崔哲却说:“我想这是故意而为之,就是让咱们吃败仗,那才能长记性,才知道不能象以前那样赶羊似地往上冲。”

穆大河不爱听,嚷道:“长个球记性!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训练的吗?你给我出个主意,往后战术怎么练?”

我赶紧打圆场:“算了,别争了,先喝酒吃豆。”

穆大河端起盛酒的茶缸子,一仰脖灌了一大口酒,又抓起一把黄豆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我反正升不上去了,这岁数当连长也干不动了,明天就打报告,要求转业。”

“连长,您别说气话,”崔哲说:“全连的兄弟们可都看着您呢。”

穆大河说:“我确实干累了,这队伍越来越不好带了,还是回家哄老婆孩子去吧,这么多年两地分居,憋难受了只好夜里做梦跑马。”

“什么叫跑马?”我似乎有些不解。

穆大河笑了:“浑球,明知故问。”他又转身对崔哲说:“崔排长,我有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崔哲一怔:“连长,今天咋这么客气?”

“我老家的兄弟要讨媳妇,农村不象你们城市,彩礼必须得有三大件,缝纫机我已托人搞到了,你腕上带的那块上海牌17钻全钢手表能不能卖给我,因为我实在凑不齐那么多工业券了。我知道这表在商场里卖120块钱,我先给你一半的钱,后一半我分三个月从工资里还给你。”

“好,没问题。”崔哲当即将手表摘了下来。

“还有你,六班长。”穆大河又对我说:“我知道你母亲是地方上五交化公司的副主任,你帮我搞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行吗?飞鸽凤凰的也行,你跟了我快三年了,就算我这个当大哥的求小兄弟帮一把呗。”

望着他恳求的目光,我点头答应了。今天的穆大河是怎么啦?跟以往判若两人,曾经威风凛凛的形象不见了,倒象个天真的孩子,唉,岁月无情呀。

或许是遭到各营连长们的普遍反对,师作训科把蓝军小分队撤掉了,新训法也暂停,部队集中一个星期学时事政治,看报纸学文件,说是先转思想弯子。

崔哲和桃花的恋爱却出了问题。听说地方上兴跳舞,有一次周末崔哲去卫生学校,正看见桃花在舞会上跟一个男人搂腰搭臂地扭来扭去,他看不惯,一赌气回了营房。

他俩开始吵架了……




我却“少年不知愁滋味”,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满十八岁那天,我入党了,介绍人正是穆大河和崔哲,党支部给我的评价是“这个战士很正派,能吃苦,而且很勇敢。”

单兵火箭在当时是一种新式武器,这家伙的筒身是玻璃钢制造的,份量轻威力却不小,是步兵对付装甲车、坦克、碉堡等坚固目标的有效武器,在步兵连以枪为主的装备中。它毕竟算是“炮”,使步兵连的火力得以加强。

我很喜欢它,常常扒在地上一练就是大半天,夏天也热,前胸淌出的汗水都可以和泥。

功夫不负有心人,团里组织了首次“单兵火箭对游动目标实弹射击”考核,全团连以上干部全都到现场观摩。我连发三弹,发发命中,全场为这轰动,而别人顶多三发两中。团长亲自走到射击位置同我握手,连长穆大河乐不可支,晚点明时大讲:“六班长给咱全连露了脸、争了光。”

有一天,崔哲接到一封加急电报:“父病危速回。”我立即跑去看他。

他正宿舍里收拾行李,见我来了他说:“六班长,我正要找你呢,我这有一封信,你替我跑一趟县城,交给欧阳桃花。”说着递给我一个封好了的牛皮信封。

“她姓欧阳,”我打了个愣,说:“我去送不合适吧,你咋不亲自送一趟?”

崔哲沉默了一下,说:“我们已分手了,我不想见她,可是又觉得有些话没说完,还是写在信上给她看吧。”

“嗐,分手就分了呗,还写啥信呀,小资产阶级情调。”

崔哲苦笑一下,说:“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懂了,如果你曾经用真心去谈恋爱,你会发现分手是很痛苦的事。”

“谁还用假心去谈恋爱?这不废话吗。你俩因为啥分手?”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她变了,变的我不熟悉不认识了;或许是我变了,变的她不熟悉不认识了。谈物质上的东西多了,而没有了精神享受,也就没有了恋爱的美感,就成了搞对象。”

“我的天啊,这种事有这么复杂吗?”我瞪大了眼睛,“这谈恋爱和搞对象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崔哲有些动情地说:“至少对我来说不是一回事,你想想看,在我们部队艰苦单调的生活中,她的出现对我们这些大兵不是一种心灵安慰,一种精神享受吗?你还记得在黑风山施工,每当我们想起她,就仿佛再苦现累的活也轻松了许多。”

我无语了,是啊,好象真是这么回事。

“可惜那个天真无邪的桃花永远逝去了,就象被风刮走了一样,飘的远远的。而现在的桃花就象塑料做的,不自然不本质。上次我去看她,她跟我说起来学校里男女同学有私情,去打胎,口气还挺欣赏的……唉,不提这事了,明天我就上火车了,等星期天你帮我把信送给她吧。”

既然如此,我也不想见她了。崔哲走后,我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反正县城也不大),就把信扔进了营区外路边的邮筒。多年后我才知道自己……又干了一件天大的糊涂事,实际上那姑娘当时是准备了定情物—一件印有崔哲生日的背心。而那封信她根本就没有收到,鬼才知道是我的地址写错了还是那就是个废邮筒。

崔哲探家后就再也没回到连队。原来那封电报发出时,他父亲已去逝(因落实政策要回北京,老人一时激动突发心脏病),军区马副司令出席了葬礼,然后军区一纸调令将崔哲调到了军区机关。

这时上级来了通知,鉴于要一揽子解决军训中的种种问题,我们营被组成一支有步、炮、坦等诸兵种的合成营,为部队的训练改革趟路子。这件事是有史料记载的,见于一九七九年九月四日《解放军报》的头版头条,新闻报道是这样写的:

改变“车马炮”不见面的状况,探索诸兵种协同的训练问题——某军试建的“合成营”开始训练。

八月上旬的一天,一群野鸡惊叫着从太行山麓某峪口飞起,它们寂静的栖息地开始响起一阵阵坦克的履带声、炮车的轰鸣声、电台的收报声、步兵的操练声。这是某军试建的“合成营”在这荒山野岭中开训了。

……

这是我在部队渡过的最后一段令人难忘的岁月,如果你把我的故事看完,相信你一定会被感动的。

由于崔哲的上调,我被临时任命为代理排长。穆大河也被提升为副营长。

转眼间合成营开训已三个月,我的军事技能又提高了一大步,不仅学会了操作高射机枪和追击炮,而且学习了怎样驾驶坦克,使用两瓦无线电台,特别是军作训处组织的比较正规的军事理论学习和外军研究使我大开眼界。了解到大量的新鲜知识。在那段时间里我简直连觉都不想睡了,满脑子都是训练,训练,训练。

一天上午,吃完早饭,通信员送来一张托运单,原来是妈妈把自行车给寄来了,还是永久牌的二八车。

我立马跑到连部,穆大河见了托运单,高兴地合不拢嘴:“太好了,就等着这宝贝呢!这下我兄弟媳妇就能领进门了。你知道,我和你嫂子就生了一个女娃,部队又不让生二胎,家里老人就盼着兄弟媳妇给传宗接代呢。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我都被他给感染了,笑着说:“瞧您那高兴劲,比提个副营长还美。”

“提副营?那不过是临转业时给的安慰奖,不满你说,我的转业报告已批下来了,等合成营训练一结束就该回家了。”

“啊,这么快。”我有些惊讶,说:“您要是真走了,我心里会难受的。”

“兄弟呀,快别这么说话,要不我会掉眼泪的”穆大河动情了,他双手抚摸着我的肩膀,说:“你是我带出来的一个好兵,我也舍不得你,舍不得全连这百十号兄弟呀,等我走的时候,你们能请我喝一顿酒吗?”

“能,一定能。”我答应道,觉得有些心酸。

“好,这就是说你们还认我这个老连长,一个让你们吃了不少苦的人。”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按照老连长的安排,下午要进行高射机枪射击训练。我被准了半天假,去县城将自行车转运到他的老家—河南永城县,顺便再给炊事班买十几斤肉馅,晚上全连包饺子。

四时许,我从县城办完事,刚进屋还没擦把脸,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喇叭声越来越近,把窗台上的麻雀吓飞了,接着是一辆汽车轰然驶过,还掺杂着人的喊叫声,好象出了什么事。

我走出屋外,只见一辆墨绿色的急救车绝尘远去,车后还跟着许多战士在奔跑。我忽地被人抱住,一看是连部的通信员。

他带着哭腔说:“六班长,出事了,连长被子弹打中了。”

“什么?”我只觉得血刷地涌上脑门,大吼道:“你再说一遍!”

他哆嗦地说:“刚才,枪樘炸了,连长倒了,血流了一身……”说着竟呜咽起来。

我赶紧随着众人跑去,等我们赶到医院时,连长穆大河的生命已经结束了,时年三十二岁。

师军务科的事故通报上这样写道:

十月二十六日下午,一团二营副营长兼六连长穆大河率该连进行高射机枪实弹射击训练(按合成营临时编制,该连配属两挺63式双联装高射机枪),由于穆大河同志对高射机枪的训练不懂行,在射击前没有组织战士对武器进行认真检验,排除故障隐患。(其中368号枪曾多次发生过卡壳事故),并且思想上麻痹大意,武断地决定只使用一挺枪射击(应两挺轮番使用)高机排长赵峰(已停职待处理),只图简单省事,怕擦枪麻烦,也就没有对穆大河的错误做法提出异议。当轮到最后一名战士射击时,枪管因受热变形而卡壳,穆大河在排除故障时又违反了操作规程,没有待其冷却数分钟之后再做处理,而是当时就拉动枪栓,结果枪樘爆炸,弹片从左眼打入头部,穿过后脑,被紧急送往医院后因抢救无效死亡。

师领导同志认为,穆大河同志在武器发生故障时能够挺身而出,把危险留给自己,其精神固然可嘉,但做为营级干部竟不懂得所配属武器的使用规程及故障排除,其教训是异常深刻的,全师同志当引以为戒。

……

我简直麻木了,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一个生龙活虎的人怎么转眼间就成了死人?这怎么可能?连长啊,你去的太利索了,你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不该呀!

我觉得自己好象也死了。

开晚饭时,那十几斤肉馅还撂在盆里,炊事班只煮了一锅面条。各班排依旧列队来到食堂门前,谁也不说一句话,不知谁喊了声“脱帽,”大家齐唰唰地摘了军帽,此时一阵秋风吹起,抖落无数树叶在空中飘舞。那顿饭吃得心里冰凉。

团长亲自打来电话,要我连在太平间门口安排岗哨。我请求第一个站岗。

那一夜,我没有交岗,在夜风中一直挺立到黎明。

三天后,穆大河的亲属们跌跌撞撞地赶来了,父母亲由于年迈未能随行,穆大嫂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一进门就扑在丈夫冰冷的身体上放声大哭,他兄弟则站在床边双手掩面抽泣,左手腕上隐露出一块上海牌手表,小女孩双膝跪地,向爸爸不停地磕头……那场面真是令人心碎!

第二天,我意外地收到一封来自北京的信,是崔哲写来的,收信人写的是穆大河和我两个人,他当然不知道老连长已随风而去。他在信中首先就他的不辞而别向我俩表示歉意,因为等他父亲的老战友们从各地赶来,葬礼办完,调令上规定到军区报道的时间已临近了。在信中他对连长说,那块手表就不要钱了,就当是战友分别时的赠礼吧,他已经把连长给的六十块钱寄回来了。

信的下半部分是专门写给我的:

“六班长,我想对你多说几句话,你是一个好兵,但要想成为一个好军官还须努力。你热情有余,但文化知识不足,当然受文革影响,我们这一代人在文化知识方面都很欠缺,需要弥补的地方有很多很多。到军区后我看了许多资料,苏军团以上军官百分之九十都是大学文化程度,而美军的士兵则可以直接从大学入伍,服役期满后还可以再回到大学去继续学习,而在我们连队,高中生都是凤毛麟角。同美、苏军相比,我们的装备不行,差的很远,我们的强项是纪律、作风和勇敢,这当然是构成战斗力的重要一环。但不容否认的是,我们的对手也是勇敢和顽强的,他们同样也有着属于自己的优良传统。

现在,全国都掀起了学习文化知识的热潮,相信这股时代大潮也会涌进军营,会波及到基层连队,这是好事,是你我这样的年轻军人应该搭上的时代快车。对了,顺便说一句,鉴于国际形势逐渐缓和,中央认为中苏两大国打不起来,有迹象表明苏军的一些精锐部队已开始从中蒙边境后撤,对我国的军事压力已开始递减,这也是好事。我军也有可能缩编或裁掉一部分军队,因为我们的兵员太庞大了,特别是陆军。

另外,我要咛嘱你的是,我们的大哥—老连长就要转业回家了,你一定替我好好送送他。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的心血都扑在连队上,积累了一身的伤,腰肌劳损,慢性胃炎,夜里失眠,他表面坚强其实内心孱弱,他太累了,转业了也好,可以换个环境再展宏图吧。他是个好人,是一个可以交往终生的朋友。”

看完信后,我心里很难过。我该怎么办呢?该不该把信拿给穆大嫂看一看呢?这毕竟是她丈夫生命中收到的最后一封信。我忽然想起在包裹中还放着一些大白兔奶糖(一年多了我从未动过),我把它们全部取出用报纸包好,和那信一块装进挎包。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临时招待所,轻轻地叩门。

门开了,站在屋里的是一位面容憔悴、双眼红肿的农村妇女,那个小女孩则躺在行军床上睡着了,身上盖着那件我熟悉的军大衣,床边小山似地堆放着饼干,水果和罐头,看来有不少战友先来过了。

我站门外愣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穆大嫂却先开口了:“你是六班长吧,从你脸上的伤疤我就认出了你。老穆常在信里提起你,说你是一个好兄弟哩。”

我忍住眼泪,从挎包里取出奶糖放在床边,又拿出那封信。穆大嫂却摆了摆手:“俺不识字,看不懂,你给俺读一读吧。”

我把信打开,刚要念,小女孩醒了,大概是见到屋里有陌生人,她有些胆怯。我赶紧走过去,抓起两颗奶糖放在她冰凉的小手里。

望着糖纸上跳跃的大白兔,小女孩笑了,那双单眼皮真像他爸爸。

这时穆大嫂从床下拽出两个大包袱,从里边拿出一捆鞋垫对我说:“老穆在信里说你们行军拉练,费鞋费袜子,叫俺多做些鞋垫,等探亲时带上。我一共做了一百双,你去拿给全连的兄弟穿上吧。”

一百双?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何等有份量的数字!我拿起一双鞋垫仔细端详,这哪里鞋垫,分明精美的手工艺品。鞋垫是用各种彩色粗布糊的袼褙,上面密密麻麻压满了阵脚,简洁大方,结实耐用。

最突出的是,每双鞋垫的中间都用红线绣着四个醒目大字:“革命到底。”

我感慨不已,这难道是巧合吗?

“叔叔,你真好。”小女孩开口说话了:“我数了数,你送给我的大白兔正好三十二只。”

还没容我反应过来,穆大嫂眼含热泪向我提出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六班长,你说老穆出了这个事故,他能评上个烈士吗?”

我终于忍不住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放声大哭起来……

几天后,穆大嫂她们带着亲人的骨灰上路了,战士们自发的来到路边送行。为她们送站的是团里唯一的一辆北京吉普,当那辆还披挂着伪装网的小车一路扬尘,逐渐消失在盘山公路的尽头时,司号员吹起了悠长的熄灯号,一群野鸽从林间跃起,飞上蓝天……



合成营的训练已临近尾声,期间举行了数次步炮坦各分队参加的联合进攻及防御检验性演习,各兵种配合默契,攻防有序,效果很好,军师首长们观摩后都感觉耳目一新,纷纷反应多年来从未见过这样有新意的训练,据说军区机关也很感兴趣,马副司令要亲自带队来检验。

部队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而我却闷闷不乐,也许连长牺牲的阴影还在,我总觉得心里头沉掂掂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然,部队接到上级命令,训练立即停止,演习也不搞了,马上返回营房。

真被崔哲言中了,部队缩编了。我师由甲种师改为乙种师,除机关后勤单位大量裁员外,下辖的三个步兵团只得保留二个,不幸的是,我团的番号被取消。全团只有三分之一的干部被调往其他部队,剩余的三分之二将转业,而所有的战士全部复员,一个不剩。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九八零年一月一日,元旦,天降大雪。

营区外一派节日气氛,企事业单位都放了假,县城的街道上张灯结彩,还不时传来几声鞭炮响,路边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正播放着两报一刊的《元旦社论》,号召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紧密团结,在党中央领导下,向着四个现代化的目标努力奋斗。

营区内却没有一丝欢乐气氛。那场雪一直不停地下着,营区的马路,操场上早已覆盖了厚厚的积雪,没有人出来扫雪。在灰色阴云的映衬下,空旷的营区只是偶见几个走动的执勤换岗人员   ,还有漫天飘舞的雪花和伙房烟筒里升起的缕缕炊烟。

师部《缩编工作简报第一号》这样写道:“……对全师官兵来说,这是一场始料未及的变故,大家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昨天还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演兵场上,今天突然面临转业复员的命运,但这有什么办法,这就是军人。是军人就要服从命令,不管你思想上痛通不通,上级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春节前要完成战士复员工作,五一节前完成干部转业工作。全师同志要加强纪律性,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严格遵守《军人守则》。……”

当天晚点名,连里公布了第一批复员名单和离队时间,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姓名:陆辉。

职务:六班班长。

入伍时间:一九七七年一月十日

退伍时间:一九八零年一月五日

……

那场雪下的很是神奇,第一批名单公布之后,雪居然停了。全连列队站在操场上,忽然觉得落在脸上凉丝丝的感觉消失了,抬头望去,一轮明月破云而出,银色月光温柔地洒将下来,战友们面面相视,却早已是泪流满面。

……

时光飞逝,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行事草莽的愣小伙,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中年汉。这三十年来,我的人生之路并不平坦, 可以说是波澜起伏,阅尽人间沧桑。然而,部队那三年的生活岁月却始终与我如影相随,我常常在梦中被它惊醒,就像是一块隐藏在时间隧道里的魔法石,它不时地向我发出声声呼唤并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一生。

我的故事讲完了,希望你读懂了它。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