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红楼梦》,就不能不想到林黛玉,提到林黛玉,就很难不想到多愁善感、尖酸刻薄不饶人,“林黛玉”几乎成了爱哭和多愁善感的代名词。今年十月份在北京香山举行的红楼嘉年华上,87版导演王扶林在讲座里曾说,从前的电影戏剧囿于篇幅,很难对人物的形象做全面展开,以至于误导了观众,认为林姑娘就是一个小心眼儿的好哭鬼。 其实不然。 爱哭当然是林黛玉最显著的特点,但仅仅爱哭和多愁善感还不是真正的黛玉,与爱哭忧郁完全相反的,黛玉还是一个幽默好玩儿的姑娘。
哭、愁、忧郁、难琢磨,虽然黛玉姑娘美若仙子,家世高贵,在曹公的笔下,我们还是看到了女神也是人的那一面。仙女弹琴葬花,仙女也吃喝拉撒,只有曹公这样的大家,才能这样和谐地将这两种看来对立的人物形象和性格融合在一起,让读者不仅不感到突兀,反而觉得真实生动,血肉丰满。
抛开报恩还泪的前世使命,也离开曹公想要表达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深层主题,我们将黛玉姑娘从那些凄风冷雨中单独拉出来看看,不难发现,黛玉其实是个很好玩儿的姑娘。幽默也是黛玉性格中很显著的一个特点。
好玩儿是可爱的口语化,也可以表达成有趣,美丽漂亮的姑娘很多,但有趣好玩儿的却不多,特别是在三百年前,女性还要恪守妇德,“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笑不露齿,行不摆裙,自云守拙,一问三摇头,这是谁呢?这是宝姑娘。林姑娘绝对不是这样的。
因为曹公知道:神是用来拜的,不是用来爱的。他塑造的黛玉是要让读者来爱的。
好玩儿也是有个性的代名词,湘云好玩儿,大说大笑,说话咬舌头;探春好玩,尊严被冒犯的时候,奋起反驳的方式是一巴掌挥过去,爽快地拍在王善宝家的脸上;凤姐好玩,口齿伶俐,八面玲珑,被贾母笑话吃了“猴儿尿”;妙玉也好玩,喝个茶也穷讲究,水要收梅花瓣儿上的,埋在树根底下等水澄清下来,这喝一杯茶,得等上三两年。细细想起来,《红楼梦》中,出彩的都是好玩儿的姑娘,不好玩儿的,是“二木头”迎春,完人宝姑娘。 设想一下,如果曹公当日设计的人物就是迎春宝钗之类,一部红楼梦该多么沉闷无趣啊,估计连屋子都是蘅芜苑,没有什么大观园了。
当然,最好玩儿的还是林姑娘。 林姑娘是不怎么遵守妇道的,这点后来也被宝钗借机教导了一番,说什么:咱们女孩儿,只要做好针线上面那些分内的事情就好,舞文弄墨那是男人们的事情。林姑娘虽然默然不语,却也并没有直接公开肯定宝钗的说法,大约是:我尊重你的看法,但我保留我的观点。
尽管在第一次入贾府的时候,黛玉恪守父母的教导,谨言慎行,察言观色,喝茶漱口,更衣洗手,“少不得一一”改过,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毕竟人生地不熟,还没把到贾府上上下下众人的脉博,等到第五回宝姑娘到了以后,林姑娘可就有点让贾府上上下下怨声四起的味道了。大概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德言恭行的宝姑娘一出场,就把林姑娘比了下去,那是在不相干的人那里,最关键的是,宝二爷可从来不这么想。
且看好玩儿的林姑娘都玩儿些什么,都怎么玩儿吧。
首先,人家绣花,她葬花。葬花,一般人可想不出这个玩法。探花的女儿就是不一样,情怀高雅,行事与众不同,玩儿,也玩得独一无二。
湘云在家里赶手工,熬到半夜三更,林姑娘幸运多了,没有狠毒的舅母把她当丫头使唤——当然,那时候的女生除了林姑娘,都是要做女红的,宝钗探春也不例外,可林姑娘是不做的,这固然是贾母的宠爱,也是林姑娘的性格决定的,她要做就是给心上人绣个荷包,乐得宝二爷宝贝似的贴肉藏着,生怕人抢了去。也因着贾母的宠爱,天赐的体弱多病的借口,林姑娘乐得一年半载都不动针线,为此还被袭人这个不知分寸的情敌丫头在湘云面前抱怨,不过那又怎样呢?贾母不在意,宝玉高兴,王夫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轮得着袭人这个大丫鬟来说呢,真是干卿底事?想想,稳重平和的袭人也是妒忌得发了狂吧,才说出这么不分尊卑的话来。女人的妒忌心,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不过,在宝玉的心里,她和林姑娘是云泥之别,林姑娘也深知这一点,根本就没拿正眼瞧她,照例背起小花袋,扛起花锄去葬花。
这一葬花,就不得了,花儿刚埋进土里,一首长歌《葬花吟》也脱口而出,贾府的宝皇帝早就哭倒在山坡上,这个威力,怕是袭人拼了命做几百双鞋子也达不到的吧?
黛玉葬花,不仅震慑了神瑛侍者,到今天,我们也还在说,林姑娘的这个玩法,实在太雅、太曲高和寡了,不是探花的女儿绝对想不出来。湘云洒脱,无拘无束,喝醉了,在花石上面躺着睡一觉,已经惊动了大观园的众位姑娘奶奶,可是那芍药花下的酣睡只是一场酣睡,除了表现了湘云的豪放、不迈俗流,没有更多其他的意义,可黛玉葬花的意义就非同小可,充分展现了林姑娘与众不同的才华和天分不说,更是葬出了多少古代闺阁女儿的无奈心声。
林姑娘好玩儿,还在她说话上头,拿今天的话来说,简直是嘴贱,“携蝗大嚼图”之类的贫嘴贱舌,也只有她做得出来。在大观园里可谓独树一帜。 凤姐儿是出了名的会说话儿的,但和凤姐比起来,林姑娘的说话更有文化、更富情趣, 娇嗔雅谑,俏皮幽默,出言文雅,初听好笑,再听更逗人乐,因为她的话能给人带来丰富的联想。反过来,凤姐的幽默就显得肤浅了。
最典型的是在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一回,林姑娘将刘姥姥比做母蝗虫,且看原文这一段:
湘云笑得椅子都要倒了。 作者还借薛宝钗的话来解释:“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画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
为什么把刘姥姥比做“母蝗虫”呢?古代闹饥荒,大量饥民逃荒,犹如铺天盖地的蝗虫,故有“饥民如蝗”的比喻。到贾府打秋风的刘姥姥,也是穷得揭不开锅盖、迫不得已千里迢迢拉下老脸来乞求食物的,可不像一只蝗虫?
等到宝钗开列画画需要的工具时,
初建海棠社,探春给自己取别号,自称“蕉下客“,黛玉立即想到‘蕉叶覆鹿’,打趣探春,要将探春拉去炖了,大家喝酒。群芳夜宴时,湘云的“只恐夜深花睡去”的签语一出,黛玉立即联想到“石凉”,笑话湘云大白天喝醉了躺在花下酣睡。
虽然黛玉的语言常被贬为“尖刻”,细细品来,黛玉说话,滑稽、诙谐、逗笑,有的是讽刺,有的是善意的戏谑,黛玉的幽默,是大观园里其他女孩儿所不能比的,她的这种幽默源自于她的思想、她的学识、她的智慧和灵感,曹公开篇即将将黛玉与有 “七窍玲珑心”的比干相比,来突出她的冰雪聪明。林黛玉的幽默也是她智慧的化身, 是其形象独有的一个特点, 宝钗虽在各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 但较之黛玉,她的幽默感就大大逊色了。 林姑娘好玩儿,还好玩在,除了伶牙俐齿、言语风趣,她还很会谈恋爱,细细看她和宝玉前期的互相试探,真是一派闺阁的旖旎风光,既含蓄委婉地倾诉了感情,又话里有话地含沙射影。 比如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黛玉和宝玉在床上躺着讲故事,
放屁虽粗俗,却体现了宝黛之间的亲密无间,不是彼此至亲至爱,很难这样没有保留。而命中的天魔星,则是恋爱中的女孩子最情不自禁的一句话。
宝玉闻见黛玉身上的香气,询问是什么香。
这里很明显是在隐射宝钗的冷香丸,也是在表明她自己非常介意金玉良缘之说,所以宝钗的细枝末节都拿来作为试探的素材。
这些夹枪带棒给宝玉下套儿的话,生生捉弄得宝玉一愣一愣的。不是聪明伶俐的林姑娘,谁能把话说得这么好玩儿呢?
当然,宝玉碰到她,真真是没脾气,完全拿她没办法,也是因为宝玉真的爱着黛玉。想当年林姑娘初进贾府的时候,王夫人以宝玉的娘的身份,明确告诫黛玉不要去招惹宝玉,她哪里料到,这个弱不禁风的外甥女儿只一见面就把她的混世魔王的儿子治得服服帖帖呢?
这一段,黛玉的拈酸吃醋,一段恋爱谈得活色生香,如果把这段换成宝钗,该是何等无趣?真是没法想象。 当然,古时候人的恋爱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两小无猜、郎骑竹马来,到后来,就是翻墙、私奔,直奔主题,肉体的冲动大过情感的爆发,是真的如贾母所说:但凡见了一个清俊男人,就想起终身大事来。与那些佳人相比,黛玉自然高出许多。 如果不是被曹公命定了非要黛玉去还宝玉前一世的灌溉之水,林姑娘的命运可能完全不一样,可是好像又不可能是这样,怎么说呢,因为前世命定的因缘,躲也是躲不过的,曹公其实也在书中巧妙地将黛玉的另外一种人生呈现给我们看了,安排在另外一个人物妙玉身上。书中对妙玉的设定,也是苏州人士,也是仕宦人家的小姐,一样的美丽聪颖,心性高洁,“因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亲自入了空门,在玄墓蟠香寺出家,方才好了”,在家养不好,到底是妙玉带发修行出了家,身体是健康了,可是可巧贾家的大小姐元春当了娘娘要回来省亲,妙玉还是一样被请进了大观园的栊翠庵,还是在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带着刘姥姥来喝茶的时候,遇见了宝玉,之后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妙玉即是出了家的黛玉。
所以说,纵然黛玉出了家,兜兜转转,不定在生命的哪一个时刻,还是会遇到命中注定要遇到的那个宝玉呵。
这不知道到底是美丽的黛玉的幸还是不幸呢,也许曹公的那句诗早已经概括: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本平台致力于好文分享 对文中观点保持中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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