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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冰:椰子姑娘漂流记

 昔之于我 2016-12-18

文 大冰

摘自《乖,摸摸头》


是啊,你我都是普通人,知事、定性、追梦、历劫、遇人、择城、静心、认命……嗖嗖嗖,一辈子普普通通地过去。

普通人就没机会成为传奇吗?

你想不想用普通人的方式活成一个传奇?


不是所有的绝世武功都必须照搬武林秘籍,真实的故事自有万钧之力。

我讲一个普通又真实的故事送给你。

祝你有缘有分有朝一日获得属于你自己的传奇。


(一)


我在江湖游历多年,女性朋友一箩筐,个中不乏奇葩,其中有个奇葩“三剑客”:可笑妹妹、月月老妞、椰子姑娘。

月月是北京妞,17岁开始独自旅行,两年内走完了大半个中国。从1999年起,她浪迹欧美大陆,十几年来独自旅居过二十多个国家、一百多座城市,然后回到北京,开了一家小小的服装店,箪食瓢饮在市井小巷。

从北回归线到南回归线,她的故事散落在大半个地球上,若有人爱读小故事,月月的经历是可以写一套系列丛书的,她若开笔,可以秒杀一货架的旅行文学。

但她不肯写,别人羡慕不已的经年旅行,于她而言貌似是再自然不过的日常生活。她不会刻意去渲染标榜什么,已然进入一种“无心常入俗,悟道不留痕”的境界中了。


我曾在拙作《他们最幸福》中记述过月月老妞的故事,我浪费了她的两个第一次:她第一次给男人下跪,以及她人生中第一次穿婚纱……因为我而穿婚纱。

这两个第一次都发生在同一个小时里。

我们认识的第一个小时……


很多人爱那个故事,尤其爱月月的人生态度:欲扬先抑的成长。

具体故事不多讲了,月月后来因为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嫁给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理工男,婚礼时我担任的司仪。

我的微博里有婚礼的视频,自己翻去吧。


可笑妹妹是个暖宝宝。

她在嘉兴烟雨楼畔长大,原汁、原味、原厂出品的江南女子,软软糯糯,和五芳斋的粽子有一拼。

没人比她的脾气更好,没人比她人缘更好,没人比她更知书达理。

她长得和蒋雯丽简直一模一样。

我25岁那年,在成都宽巷子的龙堂青旅门前初见她,惊为天人。

那时,她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各地背包旅行,另外一半的时间在杭州开马场,骑马,养马,自己驯马,再烈的马到了她手里都乖得跟骡子似的。

我去内蒙古时被马踢过,蛋蛋差点儿碎在锡林郭勒草原上,故而对她肃然起敬,不敢动半分歪脑筋。

日子久了,两人性情相投,扎扎实实做了十年老友。

我一直觉得她蛮神秘,像古龙笔下的女子。

可笑后来混过滇西北,从此,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各地背包旅行,另外一半的时间用来开客栈。

她客栈的名字叫“子非鱼”,每个房间一种不同的香氛。我爱桂花,她常年把桂花味的房间留给我住,桂花味道的床单铺得平平整整,桂花味儿的枕巾上印满小鱼儿,床头摆上一只樱木花道的玩具公仔,也是桂花味道的。

她知道我喜欢樱木花道,专门淘宝来的。


可笑人缘极好,她爱听歌,当年丽江没有一家民谣酒吧肯收她的钱,大家都爱她,烟火气日渐浓郁的丽江,她是很多人心里的女神。

彼时我在丽江,晚上开酒吧,白天街头卖唱,日子过得丰盈。

我们一干流浪歌手在街头卖唱时,可笑妹妹常来帮忙卖碟。我们自己卖碟的套路一般是:您好,这是我们的原创民谣,欢迎听一下。

她不按套路出牌,兰花指拈起一张碟片,另外一根兰花指虚虚地往街心一点,她笑着说:过来一下好吗?

她笑得太温暖,被点中的路人傻呵呵地踱过来。

她把碟片轻轻塞到人家手中,压低声音悄悄地说:……我跟你讲哦,这些音乐很好听哦。

然后就卖出去了!

就卖出去了!

她不去售楼真可惜。


我知道世无完人,但相识近十年,我从未听到关于可笑的半句负面风评,反倒是许多江湖救急的故事被众人口口相传。她娟秀女子一枚,却远比许多大老爷们儿讲义气得多。

可笑是个好姑娘,货真价实的暖宝宝。

具体故事不多讲了,三万字也写不完。好人有好报,可笑妹妹后来嫁得很好,老公叫“法师”,胸大肌比臀大肌还要发达,听说是N多人心中的男神。

二人在杭州西湖边开了一家庭院客栈,叫“懒墅”,每年花一半的时间打理客栈,另外一半的时间手牵着手去旅行。

可笑当年的婚礼仪式办在阳朔,她只发了80张请柬,全国各地却飞来二百多个老友。男男女女一堆人在司仪的指挥下,齐心合力把她老公扔进了游泳池,他刚爬上来,又把他举起来丢进去。

水花溅得有八尺高,大家咬着后槽牙笑个不停。法师在水里一起一浮,白衬衫贴在身上两点全漏,他捂着胸口也满面笑容。

他指着可笑喊:我的!

然后仰天大笑。


那是场完美的婚礼。

婚礼时我担任的司仪。


月月是大御姐范儿,风味独特,像只嘎嘣脆的大苹果。可笑是女神软妹子,清香宜人,像个粉嫩粉嫩的大桃子。

每个女人都是一种水果,富含的维生素各不相同,大鸭梨、小白杏、车厘子、红毛丹、西瓜、葡萄干……

还有椰子。


你见过椰子没?

圆圆的一个,高高地挂在树上,壳硬得可以砸死人。

你去啃它的外皮,苦死你涩死你,牙给你硌掉。

别来硬的,想办法抠开一个小口子往里看——水波荡漾,淡牛乳一样的内心。

吸管插进去,嘬吧,吧唧着嘴嘬。

不是很甜,却有一种奇妙的回甘,可以咂嘴细品,也可以咕嘟咕嘟地大口吞咽。

一点儿都不腻。

椰子还有一个神奇之处,它可以扑通一声掉进海中,随风逐浪上千公里,若遇见一个可心的小岛,就停下来靠岸,落地生根。


铺垫了这么多,终于轮到椰子姑娘登场了。


(二)


椰子姑娘的原产地不是海南,是川南,她的家乡最出名的特产有三样:恐龙、井盐、郭敬明。

她是典型的蜀地美女,白齿红唇、大眼生生,走起路来风风火火,齐肩发甩来甩去,高跟鞋咯噔咯噔响成一串儿……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模样。

确实不好惹。


月月一般习惯喊我:大冰冰儿。京腔京韵,亲昵又中听。

可笑一般喊我:大——冰——童鞋。吴侬软语,温温柔柔的,蛮受用。

我最头痛椰子姑娘喊我,她一张嘴我就想给她缝起来,她直截了当地喊:大B!

他们自贡人说话从来不卷舌头,听起来像骂人。


B什么B,B你妹啊!

后面那个ing呢?


好烦啊,我不搭腔,给她看白眼球,她自己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川普”有问题,很奇怪地看着我,然后接着喊大B。

有一回,她喊了四声,我没搭理她。她烦了,搓着手走到我面前,一手扶正我肩膀,一手捏了个拳头,一个直拳捣在我肋骨下面。

…………

后来她怎么喊我,我都应声。


椰子姑娘不是个女流氓,她那个时候已是业界知名的广告人,在电影植入广告方面颇有建树,电影《非诚勿扰》什么的都是她在做植入广告的策划执行。

执行力强的人往往是工作狂,我路过深圳时,曾去她的公司玩过一天,深深被震撼了。这哪儿是个女人啊,分明是个战地火线指挥官,排兵布阵,雷厉风行,挥斥方遒间杀气毕现。

将强强一帮,整间办公室里没有人在走路,所有人都是抱着文件小跑着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打印机嗡嗡直响,一屋子肾上腺素的味道。

中午她只有半小时的工作餐时间,她嗒嗒嗒地踩着高跟鞋,领着我抢电梯,进了茶餐厅只点牛肉面。我蛮委屈,我说:我要吃葱油鳜鱼,我要吃铁板牛肉!她说:不行,太慢,还是面条比较快。

我说:我是客人好不好,你就给客人吃碗面条啊。

她立马扭头喊服务生:给这个先生的面上加个蛋。

我说:我、不、吃!

她瞅我一眼,搓搓手,然后一手扶正我肩膀,一手捏了个拳头。

我说:……哎呀,牛肉面是吧?牛肉面可好吃了!其实我很喜欢吃牛肉面的呢……


电话铃声丁零零地响起来,她压低声音接电话:喂……好,冇得问题,我15分钟后赶到噻。

我心里一哆嗦,问:还吃吗?

她捧起腮帮子,冲我堆出满脸的笑,一扭头,麻利地弹了个响指:服务员,面条打包带走。


15分钟后,椰子姑娘坐在深圳华侨城的露天咖啡座上和客户开起了会。

我坐在隔壁的桌上吃我的牛肉面。

好尴尬,旁边都是喝茶喝咖啡的,就我一个人在吸溜吸溜地吃面条。

走得太匆忙,我的面上没有蛋。


椰子姑娘这样的职场女汉子,北上广每栋写字楼里都能找到雷同的模板,都市米贵,居之不易,体面的生存是场持久战,职场女人先是进化成男人,接着是铁人,然后是超人。

成千上万的女超人把工作当成最重要的轴心,一年到头围绕着这个轴心公转。不论是衣食住行、饮食男女……都或多或少地要兼顾这一轴心,轴心比天大,工作最重要,社交不过是工作的预热准备、售后服务或附属品,生活不过是工作的卫星。


椰子姑娘也是个女超人,但她这只超人好像和其他超人不太一样。

那天中午的牛肉面吃得我好委屈,但毕竟客随主便,她工作那么忙,不能给人家添乱,于是我忍,并且做好了心理准备晚饭再吃一次牛肉面,加蛋就行。

结果晚饭没有牛肉面。


快六点的时候,办公室里依旧是热火朝天。我歪在沙发上打瞌睡,椰子姑娘坐在旁边的工位里和人开碰头会,貌似在处理一个蛮棘手的执行方案,一堆人眉头紧锁,头冒青烟。

完了完了,我心说这是要加班加点的节奏啊,猴年马月才能吃上晚饭啊,看来是个未知数了。

我很懂事地爬起来去翻椰子姑娘的办公桌,翻出来一包饼干,又翻出一包饼干,然后很懂事地自己蹲到角落里去默默地啃饼干。

我很为自己的行为感动,做朋友就应该这样,要多换位思考,不能给人添乱。

话说这饼干怎么这么好吃……


正啃着呢,一双高跟鞋忽然停在我眼前,其中一只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踢到了我膝盖上。

椰子姑娘恶狠狠地把我拎起来:你怎么把我们的拍摄样品给吃了!

奶奶的,我怎么知道我吃的饼干是你们的拍摄样品啊……

委屈死我了,我说我怎么知道你几点下班?我自己垫点儿食儿吃还不行啊!

我一激动,满嘴的饼干渣子飞得有点儿凶。椰子姑娘像黄飞鸿一样跳到左边又跳到右边,各种躲避。她伸出一根手指敲自己的手表,恶狠狠地说:现在是5点59,再过一分钟下班,一分钟你都等不了吗?

她居然不加班?


我坐在车上直纳闷儿,刚刚还看到一堆人焦虑得头冒青烟,现在就放羊了?那没干完的工作怎么办?

椰子姑娘说:你瞎操什么心?我有我的工作计划和工作进度,谁说必须加班才能做好工作?

我说:你怎么这么抵触加班哦,怎么一点儿奉献精神都没有?

她一边开车一边反问我:大B,你觉得奉献精神和契约精神哪个更重要?

我说:我说不好,但是我觉得吧,应该一分为二辩证地去看待这个……

她说:你拉倒吧,听我说。

她换了一下挡,车窗外的高楼大厦纷纷倒退,她说:

公司发我薪水,那我就应该对得起这份薪水,这是一种必然的责任。但我在工作时间内履行这份责任就好,没必要搭上我的私人时间,否则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我觉得最负责任的做法就是,上班认真工作,下班认真生活,二者谁都不要侵占对方的时间,这样才能保证质量。所以,姑娘我不加班。


我深不以为然:椰子姑娘你说得轻巧,但现实世界中,哪个领导乐意有这样的员工?对待工作的态度明显不够热情嘛。

椰子姑娘轻踩油门,她笑着瞥我一眼,说:热情和责任,哪个更持久?靠热情去维持的工作不见得能长久,靠契约精神去履行自己的责任才是王道。

我不服,我也是上了好些年班的人了。在我的经验中,领导都喜欢热爱加班、热爱奉献、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懂得付出、乐意牺牲自我的下属,无一例外。

椰子姑娘说:No(不),No,No,此言差矣,聪明的领导喜欢的都是有效率有质量的工作成效,而不是面儿上的努力认真。


她诋毁了全中国成千上万的领导,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我给她鼓了会儿掌。


但我还有个小小的疑问,既然她坚持主张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彼此不影响,那干吗中午连一碗面的时间都不给自己留?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椰子姑娘一边开车一边说:没文化真可怕。她问:中午那顿饭叫什么?

我说中午肯定叫中午饭喽,或者叫午餐,英语叫lunch。

她说错!咱们中午那顿饭,英语叫working lunch。

中文叫工、作、餐。


椰子姑娘把车一直开穿了深南大道,我们吃了美味的石斑鱼和烤生蚝,主食是炒河粉。我要求加一个蛋,被拒绝了,据说没有蛋。

我吃撑着了,但作为一个合格的朋友,我没有拒绝几个小时后的消夜。我们喝了潮汕虾粥,吃了皮皮虾和一吨扇贝……没有蛋。

第二天是周末,她一早砸开我酒店的房门,拖我去喝早茶,喂我吃了莲蓉包、叉烧包、马蹄糕、虾饺、菜包、卤凤爪……

午饭吃的是肥牛火锅,下午茶吃的是芝士饼。晚饭时,她开车载我去大鹏古城吃私房菜,一推开门,满桌子足斤足两的客家菜。


我抠着门框不撒手。

我说:椰子姑娘求求你饶了我吧。

我说:给我一碗面再加一个蛋就行了好吗……

椰子姑娘后来和可笑妹妹数落我,说我: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三)


可笑妹妹和椰子姑娘情比金坚。

有哲人曾说过,一个女人最大的同性对手不是婆婆,而是闺密。

这句话在可笑妹妹和椰子姑娘面前貌似不成立。

很多的闺密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惦记着对方男朋友了,她俩三十岁的时候还手拉着手在街上走,像俩小姑娘一样,一点儿都不怕羞。

大部分的闺密都是从发小、同学、同事中发展而来的,偶尔也有对客户的逆袭,可笑和椰子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椰子是可笑从大街上捡的,拉萨是个福地,她俩在那里相识。

有个很奇妙的现象,旅行中结识的朋友,往往关系维系得最持久,远长于其他模式的友情。


我和椰子姑娘也相识在多年前的拉萨,当时我是拉萨“浮游吧”的掌柜,她是个自助旅行的过客。

第一面的印象很和谐,她给了我一瓶啤酒和狠狠的一巴掌。


我那时刚刚经历完一场漫长旅途:某天深夜在酒吧唱歌时,唱哭了一个女孩,然后因为一句玩笑,陪着这个女孩一步一步走去珠峰。

出发时,我只背了一只手鼓,那个女孩身上只有一串钥匙、一本护照和一台卡片相机,我俩身上都没什么钱。

路费是边走边挣出来的。

风餐露宿、饥寒交迫,一路卖唱,从拉萨的北京东路浮游吧里走到了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前。

珠峰下来后,女孩和我分别在定日县城,她道了声“再见”,孤身一人去了尼泊尔的方向,我沿着尚未修好的中尼公路一路卖唱回拉萨。

那个女孩不用手机,我没再见过她。


从拉萨出发时,我没关酒吧门,也没来得及和众人打招呼,导致民怨颇深,一回来就被揪斗了。

大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让我罚站,一边罚站一边坦白从宽。酒吧里那天还有两桌客人,面子丢到家了。

我把过程坦白了一遍后,发现捅了马蜂窝。

一堆人拍着桌子、拍着大腿开始指责我:那姑娘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万一饿死了怎么办?你一路卖唱把人家姑娘带到了珠峰,怎么就没能把人带回来?你怎么就能放心让她独自上路?

我说:唉,没事的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众人封住我的话头,继续数落我。

我知道大家都是好心,但有些话我实在不愿挑明,还有些话实在懒得说出口……我有点儿烦了。

当时年轻,倔得很,我青着脸不再说话,推门出来,坐在台阶上抽烟。

一根烟没抽完,一支啤酒递到了我面前。

抬头一看……不认识,是个陌生人。

我接过啤酒,问:你谁啊?

陌生人操着一口川普说:兄弟伙,你往旁边坐坐,给我挪点儿地方噻。

陌生人坐下后,先是和我碰了一下杯,然后啪的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大声说道:做得好!

我吓了一跳,问:你干吗?

陌生人不接话茬儿,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那个女孩子,她不会有事的……因为她已经不想死了。

然后又说:那个女孩子,需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我扭头盯着这陌生人看,好聪明的一双眼睛。

一屋子的人都把这个故事解读成了艳遇,只有这个陌生的客人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东西。

那个女孩和过往的世界切断了一切联系,不用手机,她那夜来到我的酒吧时,身无分文。

随便一首老歌就引得她泪水决堤……

她心中一定郁积了莫大的悲伤,很多的征兆指向同一个答案:那天晚上她已然打算放弃自己。

她心里应该全湿透了,只剩最后一丁点儿火苗。

她泪眼婆娑地开着玩笑,守着最后那一丁点儿火苗无力地反抗着自己,她站在悬崖边对我说:带我出去走走吧,去一个比拉萨再远一点儿的地方。

旁人听来不过一句玩笑,或许是她最后的一根稻草,换作是你,你会拒绝吗?

然后是两个陌生人的一段漫长旅途。

漫长的旅途结束时,她站在珠峰大本营的玛尼堆上对我说:你把在拉萨时唱哭我的那首歌再唱一次吧,这次我不会再哭了。

…………

是哦,珠峰的那一刻,当她话一出口,我便知道她不想死了。

我参与的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场修行,女主角最终重新找回了内心强大的力量,自己拯救了自己。

在这个故事中,我不过是个配角,戏份既已杀青,又何必狗尾续貂?

接下来的故事,她不需要旁人的陪伴了,单身上路就好,就像这个陌生人说的那样:这个不用手机的女孩需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世界太大,难得遇到几个懂你的人,当浮一大白。

我坐在酒吧台阶上和那个陌生人喝掉了整一箱的拉萨啤酒,然后做了九年的朋友。

那个陌生人叫椰子姑娘。


八年后,我动笔把《不用手机的女孩》的故事记录下来,放在书稿中。我原原本本地描述了分别的过程,并援引了椰子姑娘当年说过的话:……那个女孩子,需要独自去夯实一些东西。

我把初稿发给椰子姑娘看,她是那篇文章的第一个读者。

出人意料的是,她在回复我的邮件中帮我删改了故事的结尾,去掉了我和不用手机的女孩最后的分别,以及她曾说过的那句话。

我不解,电她。

彼时,椰子姑娘坐在地球另一端的清晨里反问我:大B,你三十几了?

我说:33岁啊。

椰子姑娘说:如果今天的你重回当年,你依旧会选择分别吗?还是会选择继续陪着那个姑娘走下去?

我说:这个故事和爱情无关……

椰子姑娘说:不用解释给我听,去解释给自己听吧。

我说:我擦,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说:当年的我和当年的你,都远比今天年轻。

我说:闭嘴,杀死你。


我挂断电话,忆起珠峰脚下的岔路口,不用手机的女孩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对我说:……就在这里分开吧。

我说:哦,那拜拜喽。

我独自走啊走啊走,面前一条尘土飞扬的路。

没有回头,没有走出百米后的转身相望,没有背景音乐蒙太奇长镜头。

没人告诉过我,很多人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擦肩而过就是杳然一生。


2013年秋天,书稿面市,椰子姑娘删掉的结尾我没再加回去。

《不用手机的女孩》的故事,止于珠峰上的那一刻。


我说: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第一个抱着手鼓在这唱歌的流浪歌手,也不确定咱们算不算第一对一路卖唱来珠峰的神奇组合,我甚至不确定在这个高高的玛尼堆上应该献给你一首什么样的歌。

她说:你给我唱《流浪歌手的情人》吧,哎呀好开心呀,好难为情啊,赶紧唱吧赶紧唱吧……

她不是这样说的。

她站在猎猎风马旗下,微笑着对我说:再给我唱一次《冬季怎么过》吧。

她孩子一样背着手,对我说:这次我不会再哭了。

…………

你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用手机吗?

我一直不知晓你的真实姓名。

中尼公路早就修好了,听说现在拉萨到珠峰只需要一天。这条路我后来不止一次地坐车经过,每过一个垭口,都迎风抛洒一把龙达……想起与你的同行,总觉得如同一场大梦。

我背着的那只手鼓早就已经丢了。

八年了,那个头花你现在还留着吗?


你知道的哦,我不爱你,真的咱俩真谈不上爱,连喜欢也算不上吧。

我想,你我之间的关系比陌生人多一点儿,比好朋友少一点儿,比擦肩而过复杂点儿,比萍水相逢简单点儿……

一种历久弥新的暧昧而已。

像秋天里两片落下的树叶,

在空中交错片刻,

然后一片落入水中随波逐流,一片飘在风里浪荡天涯。

我再没遇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


我把新书邮寄了一本给椰子姑娘,在扉页上签了名,并很矫情地赠言:得之坦然,失之淡然,顺其自然,与大椰子同学共勉。

她把我的书翻到《不用手机的女孩》那一篇,拍照发了朋友圈,就一句话:八年前的故事,今天画上句号了。


好吧,椰子,我的故事画上句号了,你的故事呢?


(四)


椰子姑娘有一段13年的漂流故事,这个故事至今尚未画上句号。

1997年香港回归,1998年椰子姑娘背井离乡漂到深圳,她从事销售,一干就是三年。

2001年的时候,她遇见了他。


他是西北人,内向,腼腆,身材瘦削,顶着一个圆寸。圆寸是检验帅哥的不二法门,走在街上常有路过的女生摘下墨镜。

他那时搞建筑设计,崇尚极简,衣着非棉即麻、非黑即白,图一个舒适方便,剪圆寸也是为了图个方便。

吃东西也只图方便,他爱吃比萨,天天光顾华强北的一家比萨店。

2001年的一天,他坐在比萨店角落里,看着一个穿黄色裙子的姑娘,姑娘点单时,零钱撒了一地,正蹲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捡。

他被耀得睁不开眼了。

阳光透过大玻璃窗铺洒在姑娘的身上,明黄明黄的裙摆,白皙的胳膊和白皙的腿……整个人像是会发光,鼻尖和下巴简直就是透明的,像玻璃一样。

满地硬币,满地闪闪的光……这哪里是在捡钱,分明是在捡星星。

怎么会这么好看?

他忘记了吃东西,目瞪口呆地直视着。

姑娘捡硬币的速度渐渐放缓,她抿着嘴,眉头越皱越深,忽然一挺腰站起身,大踏步迈了过来。

她手拤在腰上,另一只手点着他的鼻子,恶声恶气地问:你看什么看!

他下意识地回答:……你好看。

姑娘愣了一下,勃然大怒道:好看也不能多看,再看,戳你眼睛,你信不信!

她比出两根手指,往前探了一下,指甲尖尖,白得像春笋芽尖。

这个小仙女的脾气这么冲,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忙站起来道歉,手撑进盘子里,笨手笨脚地蘸了一掌的番茄酱。


第二天,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情景上演。

姑娘的小脑貌似不是很发达,硬币叮叮当当又掉了一地。

她今天穿的是水红色的裙子,整个人像一根刚洗干净的小水萝卜一样。他舍不得拔开眼睛,心里反复滚屏着一句字幕:怎么这么好看?怎么这么好看?……

姑娘捡完硬币,好像不经意间扫了他一眼。

他条件反射一样喊出声来:我没看!

喊完之后,他发现自己两只手擎在耳畔,摆出的是一副投降的姿态,怎么搞的,怎么会这么紧张?

姑娘眯起眼,拤着腰慢慢走过来,她淡定地坐到他面前,很认真地问:你是刚当完兵回来吗?

他说:……我上班好几年了。

姑娘立马切换回恶声恶气模式,说:你没见过女人啊!

他快哭出来了,好紧张啊,脚和手都在哆嗦,怎么会紧张成这样?

姑娘说:气死我了,你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不行,我要吃你块儿比萨。

她把手伸进他盘子里,一次拿走了两块。


第三天,姑娘没有出现,他在盘子里莫名其妙地剩下了两块比萨,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第四天,姑娘推门进来,扫了他一眼,象征性地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她说:奇怪咧,你怎么天天吃比萨?

然后就这么认识了。

他成了椰子姑娘生活中一个略显奇怪的熟人。


椰子姑娘不常去比萨店,他们偶尔遇见,偶尔聊聊天。他发现椰子姑娘远没有她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凶,而且近距离看,她的皮肤好得要命,当真会发光。

他和椰子姑娘面对面时,还是会紧张。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椰子姑娘一出现,立马把双手抄进裤子口袋,而不是摆放在桌面上,需要端杯子或拿东西时,就快速地伸出一只手,然后快速地缩回裤兜。

椰子姑娘那时年轻,是条汉子,她缺乏一般小女生的敏感,一直不曾发现他的紧张。

椰子姑娘打趣过他一次:你练的这是什么拳?有掌风哦。

他呵呵地笑,手插在口袋深处,潮潮的半掌汗。


日子久了慢慢处成朋友,偶尔一起吃顿饭,喝杯下午茶,偶尔分享一点儿彼此的生活。她的语速快而密集,他尽力跟上节奏并予以简短回答。

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自幼习惯文字表达,语言表达反而不熟练,键盘上洋洋洒洒倚马千言,落在唇齿间却往往只剩几个字。

这点反而让椰子姑娘十分欣赏。

她夸他:我这么多朋友里,数你最懂得倾听、最有涵养,那个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敏于行,而讷于言。

他暗自苦笑,她太闪耀,他眯着眼看。


椰子姑娘不像别的女人,她好像对自己的性别认知极度不敏感,天生就不懂娇憨,聊天的内容皆与风月无关,有时兴之所至,小手一挥就拍桌子,她也不觉着痛。

他替她痛,但不好说什么。

于是一个负责话痨,一个负责倾听,一来二去,一两年过去了。

他对现状很满意,虽然他们只是一对还算聊得来的普通朋友。


他手机里有了椰子姑娘的号码,排在通讯录的最前面,却从未轻易去触动。偶尔逢年过节时,椰子姑娘发来祝福短信,他礼貌地回复,用的也是群发格式的措辞。

椰子姑娘热爱工作也热爱生活,常背起大包独行天涯。他从不是送行的那个人,但经常是接机的那一位,他不露痕迹,永远喊了相熟的朋友一起,打着接风洗尘的名义。

他准点儿去接机,不迟到也不提前,见面后并不主动帮她背包、拎箱子、开车门,世俗的殷勤他不是不懂,只是懒得去表演。


他只主动给椰子姑娘打过一次电话,当时是2003年,非典。

灾难就像一个喷嚏,打得人措手不及,深圳骤然成了SARS重灾区。他给她打电话,用最平和的口吻和她聊天,讲了一堆自己所了解的防护措施,并旁敲侧击地叮嘱她戴口罩。

椰子姑娘奇怪又好笑,她那时旅行到了后藏的阿里,举目四望茫茫的无人区,她说:颠倒了吧,应该是我慰问你才对。

他在电话那头笑,说:可能是我自己太紧张了吧。


椰子姑娘朋友多,常在现实中穿行,他内向腼腆,常在自己的世界里穿行,二人分属不同的次元。

他喜欢她,但没人知道他喜欢她。

他没追她,很多话他从未说出口。

她一直单身,他也就一直单身。

转眼六年。


(五)


六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大部分人修成正果,造出幸福的结晶,或者结束一个故事再开始一个故事。

可在他这儿,故事一直停留在第一页,并未翻篇。


圆寸变成长发,他深沉了许多,眼瞅着步入而立之年。

他不是个消费主义者,处世之道依旧极简,朋友圈简单而精练,平日里没什么太繁杂的应酬交际,工作之余大量的时间用来阅读和写作,尝试着用建筑学和美学的理论来进行哲学思辨。

源静则流清,本固则丰茂,一个人精神能力的范围决定了他领略高级快乐的能力。旁人眼中,他是随和淡定的路人甲,很少有人了解他自我建筑起来的那些乐趣,及其内心的丰盈。

敬身有道在修身,一千万人口的深圳,他是个中隐于市的修身者。


修身是个大课题。

今人与古人大不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修身理论不见得适用于当下的世界,但“知行合一”这四个字适用于任何时代。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决定:带着未完成的书稿去长途旅行。

要走就走遍中国每一座城。

边走边求证,边走边修改,边走边充盈,边走边开辟一方实践人生的新环境。


说走就走吧,这座城市于他没什么牵绊,唯一让他牵挂的是椰子姑娘。


椰子姑娘已经是个大龄未婚单身女青年了,看起来却一点儿都不像,她是典型的活在当下型选手,工作狂,玩儿得也疯,心无挂碍无有恐怖,依旧是六年前的模样。

六年来她几乎停止了生长,走在马路上,人人以为她还是个大学刚毕业的文科生,岁月偏心,不肯将她的容颜打折,反而偷偷削去了她的婴儿肥,把她定格在了90斤。

她变成了个锁骨迷人系美女,腰肢也纤细,甚至瘦出了四块腹肌。


这是椰子姑娘二十多年来身材最苗条的时期,也是经济上最苗条的时期。

大凡年轻时代的打拼,免不了三起三落,经受点儿波折。椰子姑娘落得有点儿狠,先是理财投资失败,个人资产伤筋动骨,紧接着受行业大环境的影响,事业受挫,不得不重新择业。

屋漏偏逢连夜雨,咳嗽又遇大姨妈。

没了事业,没了积蓄,连住的地儿也没了。


奥运年将至,深圳楼价狂飙,房东黑心又傲娇,没和她打招呼就卖掉了房子,却不肯退房租。纠纷尚未解决,新房主又过来撵人,椰子姑娘雨夜搬家。

房价飙升,租房价钱也跟着起哄。五年前120平房子的租金如今只能租个60平的公寓,椰子姑娘摆得下沙发摆不下床,把好好一张公主床白送了搬家公司。


换了别的女人早疯了。

她是奇葩,不仅没抓狂,反而乐呵呵地给朋友们挨个儿打电话,组局吃搬家饭。

众人怕椰子姑娘是在强颜欢笑,席间举杯都不积极,怕她喝多了以后勾出辛酸泪。

她急了,拍桌子骂人,瞪着眼说:你们看看我这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哪一点儿像是扛不起撑不住的样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啊,说不定明天就触底反弹了呢……都给我喝!

众人放了心,酒喝干又斟满。椰子姑娘酒胆大过酒量,三杯辣酒入口就烧红了脸。

有人借酒兴请椰子姑娘发表乔迁感言,她一手擎着筷子一手擎着杯子,麻利地站到了椅子上,她喊:天、要、绝、我、我、绝、天……我命由我不由天!

窗外咔嚓一道闪电……


他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安静地看着她。

他要出行的消息椰子姑娘是知晓的,她给了他半张A4纸的电话号码,是她各地的旅友名单。她说:你路过这些城市时,记得打电话,朋友多了路好走。

她只知他要出行,却并不知他要出行多久。


此去经年,有些话是说还是不说呢?

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敬酒,只是安静地吃菜,偶尔看她一会儿,然后在目光交错之前先行别开。


椰子姑娘乔迁之喜后的第四天,是他出发的日子。

他一大清早忽然跑来找她,椰子姑娘穿着睡衣来开门,半张脸上横着沙发留下的皮印。

椰子姑娘奇怪地问:唔,你不是今天早上的火车吗?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他笑,取出一串钥匙和一张门禁卡:江湖救急,帮我个忙吧,家里的植物需要浇水……

椰子姑娘爽快地说:OK没问题,不就浇个水嘛。

他说:……需要天天浇水,所以,能不能麻烦你搬到我那里去住……谢谢啦。

椰子姑娘没反应过来。

他这是要干什么?

钥匙和门禁卡被硬塞到她手里,他已站在楼梯拐角处了。

“麻烦你了!”他笑着挥手:谢谢啦!


(六)


小区里绿树成荫,椰子姑娘深入虎穴。

打开门,惊着了。

这哪里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单身男人会有这么整洁有序的家?

每一扇玻璃都是透净的,每一寸地板都是反光的,黑色的巴塞罗那椅,白色的窗纱和白色的墙壁。书房里的书直通天花板,每一层都静谧,每一层都整齐。

植物呢?

椰子姑娘找植物。找来找去找来找去……窗台上有两个塞满腐殖土的花盆,半片叶子都没有,植物呢?


椰子姑娘找到厨房,饮水机是满的,明显是新换的,灶台擦得一滴油花儿也看不见,白底蓝花的围裙叠成方块儿搭在旁边,女式的。

冰箱里倒是有植物:芥蓝、苹果、番茄和卷心菜。

冰箱里还冰着啤酒,她最爱喝的那个牌子。


椰子姑娘一头雾水地坐到餐桌旁,手旁有张裁成正方形的卡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她拈起来念。

他写给她的,抬头用很正式的措辞写道:椰子台启……

台启?她乐了一下,接着往下读。

他提到了植物。他写道:红色花盆里埋着满天星的种子,黑色的花盆是三叶草,喜欢哪种就往哪个花盆里浇水吧。

…………

他写道:衣柜已经为她腾出了一半的空间,新的牙具放在新杯子里,白色窗帘如果不喜欢,抽屉里有黄色的窗帘,都是新洗的,碟片的类型和位置已摆好在电视柜暗格中,遥控器换好了电池,也放在里面……

这是一张类似酒店注意事项的东西,手写的。按照顺序,他逐条写下她在使用中可能会碰到的问题和解决办法,由门锁、炉灶、热水器的使用到网络密码、开关位置……以及各种维修人员的联系方式。

可以看得出来,为了让她能够看清楚,他尽量在改正以往字迹过于潦草的习惯,20厘米见方的纸片上整整齐齐地布满了方块,他居然用铅笔在纸上浅浅地打了格子。

卡片末尾处有几句话。

“我能力有限,能为你做的事也有限,安心住下,不要拒绝,听话。”


听话?这语气这口吻……这两个字好似锥子,飞快地挑开了一层薄膜。

椰子姑娘的心怦怦跳起来。

相识六年,她以为他们只能做普通朋友,万万没想到他竟对她如此怜惜,比一个爱人还要体贴。

椰子姑娘捂着心口问自己:他一直在喜欢我?

怎么可能,他那么内向我这么疯癫,他怎么可能喜欢我?如果他是喜欢我的,为何这么多年来从未听他说起过……

椰子姑娘努力回忆,怎么也觅不到端倪,除了最初的那一句“你好看”,六年来他老老实实地做朋友,并无半分逾越。

她心说,哈哈,是我自己想多了吧,椰子啊椰子,这个世界上幸运的姑娘那么多,哪里轮得到你这个走霉运的家伙来当偶像剧女主角?

她站起身来满屋子里溜达,手拤在腰上,自嘲地哈哈大笑,一颗心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他始终是有好感的。

……怎么可能没有好感,一开始就有好感好不好,不然当年干吗拿走他的两块比萨,不然后来干吗老是见面聊天、喝茶吃饭?在他面前永远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每次只要是他来接机,总会有种隐隐的心安。

可六年来习惯了朋友式的相伴,这份隐隐的好感并未有机会明确成喜欢……


纸片上“听话”那两个字戳着她,他从未用这么温柔的口吻对她说过话,她拿不准这到底算什么。

心跳得厉害,她开冰箱取苹果,边啃边溜达到卧室门口,门是半掩着的,她随手推开。


椰子姑娘在2007年的夏日午后发出一声尖叫。

她扔掉手中的苹果,一个虎扑,把自己拍在了卧室的床上。

她喊:公主床!我的公主床!

她把自己伸成一个“大”字,努力抱住整张床,她喊:……你不是丢给搬家公司了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是个魔法师吗?这简直是个奇迹。

椰子姑娘久久地趴在公主床上,这座城市是个战场,一直以来她习惯了孤军奋战,未曾察觉背后有双眼睛一直在默默陪伴。

这种感觉奇怪又新鲜,芥末一样猛地轰上脑门,顶得人头皮发麻、鼻子发酸。

眼泪不知不觉地来了,好委屈啊……

椰子姑娘的脑子不够用了,真没出息,怎么会这么委屈?为何发觉自己是被人心疼着时,竟会委屈成这样?

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独自摔倒的孩子不会哭喊,往往是家人在身边时才哭花了脸。

在此之前,椰子姑娘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砸肿了脚指头自己用创可贴缠,现在忽然冒出来一片树荫,一转身就是一份触手可及的安全感。


椰子姑娘虽是条汉子,但很多事情在不经意间慢慢发生改变,接下来的一整年,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耐受打击的能力仿佛忽然变弱。

是因为察觉到树荫的存在了吗?


她给他打过电话,在她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当时他正在北海涠洲岛的海滩上散步。

她开始诉说越来越恶化的现状、内心的失重感、对明天的恐惧……语无伦次,语速越来越快。

她没有向人诉苦的经验,嘴里一直在重复:

我好难受,我心好慌。

我说不出来,我真的说不出来。

海潮声从听筒那头隐隐传过来。

她说:你在听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想找你当垃圾桶……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海潮声不见了,电话那头是他平静的呼吸。他淡淡地说:放心吧,有我呢……

这是他思虑许久后想要说出的话。

他说:如果需要,我马上出现。

他说话的口气很认真,仿佛和她只隔着半条马路,只要她一招手,他就会沿着斑马线走到她的红灯下。


电话的那头,椰子姑娘突然清醒了。

该怎么接话?该怎么回答?……天啊,我到底是想要什么,我到底是想干什么?

长长的一段沉默,椰子姑娘逐渐冷静了下来。

她说:没事了,我好了,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

挂了电话,她想抽自己嘴巴,她跑到浴室指着镜子里的自己骂:椰子!你就这点儿出息吗!


椰子姑娘第二天重新搬回了60平方的小公寓。

她在那套房子里住了十一个月零三天,蔷薇花开满了窗台。

公主床她没搬。


故事再次暂停。


(七)


真实的生活不是电视剧,他们的故事龟速爬行,拖到第七年也并没有什么进展。他和之前一样,并不主动联系她,两人只是在逢年过节时互发一段问候,用的都是群发的措辞。

莫名其妙的,他俩没再通电话。


椰子姑娘用了一年的时间东山再起,未果。

她离开了深圳,拖着箱子坐火车去杭州,借住在可笑妹妹的家,一起吃饭一起旅行,一起做进出口贸易,做服装生意……忙忙碌碌又是一年,终于,二度创业初见成效,实现了基本的经济自由。

可笑妹妹劝她在杭州买房安家,看完了楼盘,二人去逛家装商场,卧具区的一张公主床映入眼帘,白色的床柱,雕花的纹饰,粉色的帷幔……椰子姑娘挪不动腿,呆立床前良久。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订机票,一边对可笑妹妹说:走了走了,我想要回深圳了,今晚咱们吃散伙饭。

可笑妹妹不解,那座城市不是你的伤心地吗?干吗还要再折腾回去?杭州不好吗?

她抱着可笑妹妹说:亲爱的,杭州好得要死……但深圳有我的公主床。


宝安机场,她下飞机后给他发短信,问他现在漫游到了何方,旅行何时结束,打算什么时间回深圳。椰子姑娘措辞平和,用的是朋友之间最正常的语气。

没想到他迅速地回复了:我就不到门口接你了,直接来停车场吧。

他在深圳!他来接她的机?

椰子姑娘哑然失笑,这个家伙……神出鬼没的,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怎么知道我坐哪班飞机?


长长的中插广告后,男女主角重逢在正片剧集中。

遮光板的角度刚刚好,安全带的松紧也刚刚好,椰子姑娘坐在副驾驶位上玩儿手指,偶尔侧头端详端详他……老了,异乡的阳光黝黑了他的脸庞,长须过颈,当年腼腆的圆寸少年如今俨然已是一副大叔范儿。

椰子姑娘心头一酸,又一甜。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九年。


他走了整整三年,足迹遍布中国。

并不按照背包客们的传统线路矢量前行,他想到哪儿就去哪儿,身随心动。

从阿里到新疆,从北京到南京,从遵义到赤水,从镇远到铁溪,从宝鸡过太白到汉中,从万州到宜宾,从济南到山海关,从八百里秦川到八百里洞庭,天龙古镇,台儿庄古城,婺源春光,褒斜栈道,庐山嵩山高黎贡山,青田文昌凤凰,章江和贡江交汇处的波浪滔滔……

椰子姑娘曾去过的地方,他全去过了,椰子姑娘没去过的地方,他也全去了。

和寻常的穷游不一样,他的旅途更像是一次田野调查。

漫长的一路,边走边看边思考,他写日记:……都说这里贫瘠,是否历来这里就如此,还是我们判断的标准不同以往?一体化发展的进程,加大了流动和交流,其结果是地区间不应出现太多差异才对,然而对于缺乏规模和脆弱内质的少数团体来说,此种改变带来的文化灭绝的可能大于重生。当文化离开生活被放在博物馆的时候,就已然只是历史,而断了延续的可能。而往往,历史就是这样被不断书写。发展是硬道理,谈的是改善生活,提高生活质量,选择不一定全来自内部需求,而是大势所趋……以前,只看到同类的相似,现在,则看到的是不同类的差异,家庭如此、地区如此,国家亦如此。眼界大了,自然提倡国际化、全球化了,有意思呀……


他们俩坐在了华强北的那家比萨店里。

他给椰子姑娘看他的日记和书稿,太多了,整整一个背包。和寻常的旅行文学不同,不是什么攻略,字里行间也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慨叹,他本是个出色的建筑设计师,行文以建筑学为支点,辐射民生、民俗、对历史的反思。他又把旅途中吸收的宗教观念和自身掌握的自然科学结合,连篇累牍的现象学思辨。

他所触碰到的很多东西,扎实又新鲜,这哪里是日记,简直是跨界论文集。

椰子姑娘本身就是个资深旅行者,读过太多旅行者的攻略,却是头一回触碰这样丰满的旅行。

大部分的文字椰子姑娘读不太懂,她惊讶于他的积淀,这个男人像是一块浸满了营养液的海绵……不,不仅仅是一块海绵,他更像是一块超级容量的移动硬盘。

知识赋予男人魅力,这个如今胡子拉碴的男人简直让人眩晕。


她激动起来,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出书。

他却淡然地回答说,书不是很想出了。

他说:初上路时带着手稿,是打算增补后出版的,本想边游历边修改,没想到走得越远改得越多,到最后全盘推翻乃至另起炉灶——真实的世界不是书房里敲敲键盘就能表述清楚的,越书写,越发现有很多东西仰之弥高,越对自己当下的文字持怀疑态度。有些东西积累了就好,出书,就算了吧。

他拈起一块儿比萨,咬了一口,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说:走得太久了,想宅一宅了……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的生活?

椰子姑娘愣着神,品味着他的话,脸红了一下,瞬间又激动了起来。

她伸手把他嘴边的比萨夺了下来,大声喊:不行!必须出书!

她一瞬间变回了九年前比萨店里那个凶巴巴的小姑娘:这么好的文字,这么多的心血,干吗要自己把自己给埋没了!我跟你说,你,必须出书!不出不行!

他吓了一跳,仿佛又有一把硬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恍如昨日重现。

太久没有见过她凶巴巴的样子了,好凶哦……凶得人心底一颤,再一软。

他听到自己轻声地回答她:好了,比萨还给我……你说了算。


(八)


在椰子姑娘的胁迫下,他开始了隐居式的写作,从一个漂泊了一千多天的散人骤然变成一个骨灰级宅男。

一宅,又是两年。

这是他遇见椰子姑娘后的第十年、第十一年,他每天只做五件事:吃饭、睡觉、排泄、锻炼、写书。

文字整理工作充满了痛苦,每一段文字都被再次删改或推翻,当自己成为自己的旁观者时,视角再度发生改变,落笔愈难。

高楼林立的深圳森林中,他是个执着在个人世界里与自己搏斗的人,一旦捏紧了拳头,便会执着得难以抽身。


但这场搏斗并不孤独。

轮到椰子姑娘来体贴他了。

椰子姑娘总是在他搏斗疲惫时及时出现,她每天掐着点儿给他打电话,每次都恰好是他写累了中场休息的时间。

她从不会问他“现在到哪里了”“写得怎么样了”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只是在电话那头轻松地说:来吧少年,换换脑子,咱俩扯会儿淡。

每写完一篇文章,椰子姑娘总是第一个读者,他问她读后感,她的发言却谨慎得要死,从不随意点评,生怕会干涉他的思路。

对于他辛苦锤炼好的文章,椰子姑娘只坚持一点:备份。

她买来大大小小的U盘,要求他做好文件备份以防万一,并且定期检查,一旦发现备份不及时,立马一脸凶巴巴的,但她不骂人,怕的是扰了他的心境,进而扰了他的文思。


和之前不同,他们之间见面的机会倍增。

每过上几天,她就悄悄地溜进他房子里一次。她蹑手蹑脚地走着,以为他不会发现,手里拎来大大小小的袋子,再拎走他需换洗的衣物。门背后出现了臂力器和哑铃,椅背上出现过护腰垫,垃圾桶永远是空的,冰箱永远是满的,他甚至不用自己出门买烟,桌子上永远摆着香烟、开水瓶还有风油精……

椰子姑娘变身田螺姑娘,一变就是两年。


椰子姑娘片面地认为写书的人脑力消耗太大,应该大量补充蛋白质和维生素,于是不时接他出去改善生活。她不许他点菜,自己一个人抱着菜单,荤素搭配研究半天,吃烤肉和火锅时她会习惯性地把肉烤好、涮好全夹给他,不用吭声,汤盛满,饭盛满。

她说:你多吃点儿。

他多吃,吃得勤勤恳恳。

她慢慢习惯了去照顾一个人,他默默地接受这种照顾,两人像配合默契的舞伴,进退自如地挪动着步伐。

故事变得很温馨,也很奇怪,这看起来不像是爱情,更像是一种亲情。他们之间不曾有亲昵的举止,很多话依旧是未说出口,老派得像传说中夏目漱石对I love you的诠释,不过一句:今晚夜色很美。


椰子姑娘从杭州回到深圳后,生活充实得要死。

她把注意力只放在两件事情上:他的书,自己的工作。

她之前是落荒而逃的,如今回马枪,颇具三分杀气腾腾与锐不可当。她选择投身竞争激烈的广告行业,兢兢业业地用这两年的时间拼成了公司的地区负责人。


这应该是她旅行的次数最少的两年,和老友们的联络也少。她有一个叫大冰的朋友很想念她,给她打电话,好多次她接电话时干净利索地喊:我在上班,不方便接私人电话,挂了挂了,赶紧挂了。

等到下班时联系她,她又压低了音量小小声地回答,她说:我旁边有人在写东西,咱小点儿声说话,别吵到他。

可笑妹妹也想她,也享受到了同等待遇,于是杀到深圳来看她。两人住在她新租的大房子里,同睡一张榻榻米软床。可笑妹妹半夜搂着她说私房话,问她:你的公主床呢?

椰子姑娘说:你讨厌啦……

她用被子蒙起脑袋咯咯地笑,害羞得像个小女生。

可笑妹妹没怎么见过A罩杯的人扮鹌鹑,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公主床一直在他家,没搬回来,椰子姑娘不说,他也不提。他一个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儿天天睡在那张粉红色的公主床上。

每每想到这一幕,椰子姑娘的心跳总会瞬间加快几秒。

他们相识有十一了吧,没打过啵儿,甚至未曾手拉过手,真他妈奇葩得一塌糊涂。


可笑妹妹的深圳之行收获颇丰,不仅帮大家打探到了椰子姑娘不为人知的隐情,而且离开时顺便把椰子姑娘一起打包托运带走了。

可笑妹妹大婚,椰子姑娘去当伴娘。


婚礼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大冰主持的,此人英俊潇洒帅气逼人,会唱歌会画画,也会写书,不仅口才极佳,而且颇有眼力见儿。婚礼上,大冰指挥诸位来宾把新郎扔进了水里,然后指挥未婚人士排队,接新娘的花球。

古老相传,下一位接到花球的人即下一位结婚的人士。

可笑姑娘冲着人群瞄准了半天奋力一丢……

花球飞过来的那一刻,排队的十几个人心照不宣,集体缩手闪身,这份幸运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椰子姑娘A罩杯的胸上,咚的一声响。

椰子姑娘被砸愣了,并未伸手去接,不承想,A罩杯有A罩杯的弹性,花球弹了一下,自己蹦到了月月的怀里。

北京大妞月月当时就疯了,挥舞着花球来找司仪大冰拼命。她嚷嚷:你整的这是哪一出啊!姑娘我还没过够单身的瘾呢,你让我嫁给谁去啊!

半年后,月月遇到一个理工男,被理工男用一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俘获了心,速度闪婚。


月月结婚时的司仪还是大冰,他人好,很热心,积极踊跃地协助朋友们完成终身大事,这么优秀的男青年至今单身真是没天理。

月月的婚礼花球被一个G奶妹子夹住,这场婚礼椰子姑娘没能来参加,彼时她在深圳陪着一个隐居了两年的男人做最后的冲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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