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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发寄魂与身体之孝:红瑶人蓄长发的文化逻辑

 楚中元 2016-12-20
作为一种剪而复生、式样多变的身体物质,头发在很多文化中被赋予了复杂的象征意义。蓄长发是红瑶人标志性的身体表征,以其独特的生命观、身体观和“修阴功”人观为基础。以发寄魂的身体认知和生命理解是红瑶人蓄长发、不随意剪发的思想根源;而洗护头发的时日禁忌和“父母在,不改装”的身体之孝则强化和巩固了这一身体习俗。
人类知识体系包括反映人对自然、社会和自身认知的知识,对自身尤其是身体的认知即身体观是其中最为基础的一种。不同的历史文化使然,每个社会和民族都发展出了一套对身体的独特理解和认知。在身体研究视野中,身体既是社会文化塑造的对象,也是主动感知和象征表达的主体,如身体社会学者大卫.勒布雷东所言:“活着,就是通过人所代表的象征体系,不断地将世界浓缩并融入自己身体的过程。”
头发在人类的身体部位和物质中尤其具有多义性的象征意义与功能,本文以瑶族支系红瑶为研究对象,考察红瑶女性蓄长发习俗背后的身体观,以及红瑶人养护头发的方式、长发的蓄与断体现出的践行孝道的身体行为,以期探讨头发如何关乎一个族群的身体认知、社会秩序与文化逻辑。
一、头发的象征与政治
由于与头颅的紧密联系、剪而复生的永生性、发式的可变性等自然特性,头发在大多数文化中被赋予了复杂的象征意义、文化意涵或标志;在特定历史时期或场景下,发式还沦为权力规训的对象,因此一直是人类学、民俗学者关注的身体符号之一。瞿明安通过对头和头发、乳房和阴道、手和脚等身体部位的象征人类学分析,将身体部位表达的象征意义归纳为三个方面:表达生育意愿和性爱需要;人与自然和超自然联系的重要媒介;人们对权力和名誉地位的特殊需要。众多的民族志资料表明,头发确实同时兼有这三类基本的象征指涉。
埃德蒙·利奇在《巫术之发》(1958)中从个人潜意识和社会仪式两个层面分析了头发的象征意义,认为有关头发的仪式大多与性有关,并建立了关联命题,如头象征男性生殖器, 发象征精液,长发象征不受制约的性, 短发象征受压抑的性,剪发象征阉割,剃光发须象征禁欲(独身)。
霍皮克则从身体与社会组织的象征关系角度批判了利奇依然有心理学分析倾向的假设,提出“头发象征社会控制”的观点,认为长发与置身于社会之外密切相关,而剪发则象征着置身于社会之中,或象征其生活在社会之特定规范领域的约束之下。
斯里兰卡人类学家奥贝塞克在《美杜沙的头发:一项个人象征与宗教体验的研究》(1984)一书中也回应了利奇关于个人象征与公共象征关系的讨论,指出斯里兰卡女性苦行者缠在一起的蛇状头发可以看作性的生命力从身体内升起的表现,并与特殊的神灵相对应。蛇状头发既是个人潜意识的象征,也具有社会文化意义。
在很多社会中,头发的不同编结梳妆方式是人生各个阶段和角色的标志。《礼记》有云:“子生三月之末,剪发为髫,男角女羁,否则男左女右。”古代汉人成年礼冠礼、笄礼主要也是以男子、女子束发方式的改变为标志。
如今我国很多少数民族女性还以发式的改变标记人生的重要阶段,如红瑶女性以包头巾的高“观叠”、不包头巾的圆形“銮头”和“椎髻临额”的“盘头”来区别未婚、已婚和已育三种社会角色。发式也是普遍性的区别不同族群或文化(社会)群体的表征,“秘密帮会的仪式,巫师作法,服丧,寝室的妇女,他们都披头散发,表示此刻摆脱了社会规范;主动去除头发,例如僧、尼、酷刑的修士,象征着退出世俗社会。”中国古代华夏族的显著族群标志是“束发右衽”,而周边少数民族却是“披发左衽”或“断发文身”(越人)。
历史上,头发的蓄与断还关乎身体政治,对清代至民国男子剪辫易服问题的研究成果较多。对发式与中国社会变迁关系的关注可追溯到清初多尔衮推行的“剃发令”,之后是清末民初的剪辫易服,如李喜所的《辫子问题与辛亥革命》一文集中论述了辫子在清代的泛政治化倾向以及在晚清成为革命与否的标志和共和国的身体象征问题。相关研究还有侯杰、胡伟《剃发、蓄发、剪发——清代辫发的身体政治史研究》、台湾王尔敏等的《断发易服改元——变法论之象征旨趣》、黎志刚《想象与营造国族:近代中国的发型问题》等,他们关注的共同问题是头发蕴含的复杂历史与政治话语。剃发、蓄发、剪辫与易服不是简单的风俗变迁,而是华夷文化冲突、民族认同与社会进程的标志。
头发具有神圣性,并作为人与超自然世界联系的象征媒介亦是普遍现象。很多民族中将头发视为生命力的象征、人的灵魂的栖身地或出入身体的通道。如弗雷泽的《金枝》中就描述了卡罗·巴塔克人非常害怕把孩子的魂魄吓跑,因此孩子理发时总在头上留下一小块地方的头发不给剪掉,以便孩子的魂魄有退避之处。满月才为新生儿剃胎发,在头顶留一小撮,并妥善保存剃下的胎发也是我国民间的普遍习俗。
关于发、须、爪、血液等身体物质的神秘力量,民俗学者江绍原先生有过精辟的论述,他从众多的文献里发现了古人看待和处理发须爪的大学问,三种小物件既能做药物,也能致病;脱离身体后与人还有感应关系,并且能代替本人;去除和埋葬发须爪都得小心翼翼。他认为这与古人身心关系观有关,发须爪“是人身的一种精华,其中寓有人之生命与精华;故保存之于人身有益,无故伤损之最有害。人与那三件东西的同感是继续性的,能使他们与人身分离,但不能斩断那同感的关系。”头发作为灵魂的象征,最容易被人用作巫术害人的工具,因此才出现了《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中发源于江浙,席卷大半个中国、惊动朝廷的剪辫子掉魂妖术传言与恐惧,孔飞力认为“对百姓来说,术士的妖术威胁到的是灵魂与躯体之间的脆弱连接,而对皇朝来说,危害到的是皇朝同上天力量之间的脆弱联系。
二、寄阳魂:红瑶蓄长发的象征 
本文的研究对象红瑶族群以女性服饰多红色而得名,主要聚居在湘桂交界的广西桂林市龙胜各族自治县境内,共13000多人。其中又因语言差异分为“尤念”和“尤诺”两个支系,前者操汉语方言平话,后者操尤诺语(苗语支),习俗则大同小异。所谓“南岭无山不有瑶”,红瑶也拥有典型的山地居住和迁徙的瑶民族特征,围绕南岭五岭之一的越城岭支脉、海拔1906米的“福平包”周边的山腰和高山河谷分布。据红瑶迁徙口碑《大公爷》所言,红瑶自山东青州一带经湖南“漂洋过海”迁徙而来,最早于宋代到达龙胜县。由于定居较早,红瑶的生计方式逐渐由游耕转变为梯田稻作,村寨的规模也较过山瑶等其他瑶族支系大,通常为几十户到上百户聚族而居。笔者于2007年进入龙胜红瑶地区开展博士论文的田野工作,并于2007-2009年在江底乡矮岭寨、和平乡小寨、泗水乡潘内村等红瑶村寨做了持续一年多的田野调查,之后也多次返回做追踪研究,本文的所有田野资料均来源于此。
(一)作为红瑶标志性身体表征的长发
头发对于红瑶人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长发是红瑶成年女性的标志性身体表征。红瑶女性以头发多、黑和长为美,从成年穿裙时开始蓄发,之后一辈子再也不能剪发,因此人人都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长度一般都在一米以上,过膝及地。红瑶人珍视头发,重视头发的护理,并从不乱丢弃头发。妇女平日梳头掉下来的发丝不能随便丢弃,要拣起好好保存在一个小木盒或袋子里,集到一定数量后清理整齐捆扎成发束,与真发一同盘成发髻。
由此,每个红瑶妇女除了头上的长发外,还有几把小心翼翼收集的珍贵“假发”。笔者曾详细考察了红瑶女性的“穿裙换头”成年仪式和对应一生三种不同社会角色的发式:观叠、銮头和盘头。红瑶以月经初潮来临为女孩成年的标志,要择日举行“穿裙换头”的成年礼,穿上花衣花裙,并开始留长发。换“观叠”头时用方形头巾把头发全部包在里面,只在前额上露出头巾正中的菱形图案。结婚时改为盘绕头顶的“銮头”,不包头巾,以粗、平和圆为佳,而结婚时女孩留头发时间不长,一般都要加入一束假发。已育妇女的“盘头”则要加入更多的“假发”,在额头中部盘出一个大大的椎髻。红瑶成年男性在1933年以前亦均留长发,留头顶上的一圈,披散于肩头或结辫子,1933年桂北瑶民起义失败后,国民政府在瑶乡进行严酷的“清乡”和改良风俗运动,逼迫瑶人剪发改装,之后红瑶男性开始改留短发;女性则在改了几年后又恢复了传统装束。
红瑶妇女蓄长发的习俗是龙胜县重点开发的特色民俗旅游资源,广告标识为“天下第一长发村”的和平乡黄洛瑶寨,即因长发妇女众多,申获了世界吉尼斯集体长发之最的记录。“
1999年,县旅游局派人去黄洛寨测量寨上妇女的头发,测得全寨有60个妇女的头发在一米以上,最长的达1.7米,然后把测量数据和拍摄的长发表演录像片及公证处开示的证明,一并寄到上海吉尼斯总部。2002年,龙脊景区被桂林旅游总公司收购后,决定以具有特殊民俗风情的‘长发村’意象为吸引,推出这一旅游产品,领回了‘群体长发之最’证书。”龙胜县地方文化精英吴金敏还根据红瑶童谣曲调,创作了一曲《长发谣》供红瑶妇女在黄洛歌舞场表演梳头节目时演唱,这首歌如今已在龙脊地区红瑶村寨广泛传唱:
一梳长发黑又亮,梳妆打扮为情郎;二梳长发粗又亮,夫妻恩爱情意长;三梳长发长又亮,父母恩情永不忘;丝丝长发亮堂堂,幸福生活久久长。
红瑶长发旅游产品一经推出,的确引起了不凡的反响,使红瑶这一“养在深山人未识”的族群展现在世人面前。在网络搜索引擎中输入“红瑶”二字,结果最多的就是红瑶村寨旅游攻略和妇女在河里表演梳洗长发的视频。“神秘、奇特、惊艳、原始、保养秘方”等评价红瑶女性长发的字眼随处可见,而留长发的原因在旅游者眼中却是一个谜。龙胜官方旅游网站龙胜旅游网在介绍黄洛红瑶寨一文中制造了悬念: 红瑶妇女为什么有蓄长发的习俗?她们到底用什么来养护那令人羡慕的青丝?因为喝的是纯净的山泉?吃的是纯绿色的粗粮和山菜?因为洗头用的是简单而不能再简单的淘米水?至今没有明确的答案。
于是,一些对长发习俗似是而非的介绍和评论开始出现,大部分的宣传都说长发是长命富贵的象征,红瑶女人一生只剪一次发。刘芝凤在游记中写道:“红瑶女一生只在16岁时剪一次头发,以后至死都蓄发。到了16岁便可以参加社交,谈情说爱了,剪发象征着成人礼。”《红瑶历史与文化》一书中也有:“红瑶女从小开始留长发,到18岁成年时第一次剪下长发珍藏。”这些描述都犯了本质的偏差:对红瑶女性成年、蓄长发时间的混淆以及长发意义的片面猜测。殊不知,红瑶女童留“阿吉苟”和短发,剪发无禁忌,成年换装穿裙时和之后则断然不可剪发。成年并非以16、18岁的生理年龄为标志,长发的意义也不仅止笼统的“长命富贵”。   
(二)“阴阳一理”:以发寄魂
一般认为,瑶族妇女普遍留长发与对始祖龙犬盘瓠的崇拜和纪念有关。[6]但红瑶并无盘瑶支系显明的盘瓠神话、盘王节等盘瓠崇拜现象。在红瑶社会,蓄长发原因的核心是一种独 特的灵魂信仰和魂-发相依的身体观。“魂”是红瑶人信仰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他们认为万物都有魂(灵),人由身和魂两部分组成。身体来源于父亲的骨头和母亲的血肉,魂由花婆掌管的花投胎而成,“魂”与身体的活力和生命机能紧密相关。
魂有阳魂(生魂)和阴魂(死魂)之分,人生为阳,死为阴,阳为人,阴为鬼。红瑶人认为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平日分别附在人的头上、腰中和脚下,如师公咒语所言:“头上三魂、腰中三魂、脚下三魂。”三魂与身体既为一体,又是可以与之分离的生命体,且三个魂游离的地方不同。当人们晚上睡觉时,三魂就会分开,一个魂为主人守家屋,一个魂留在人身上,一个魂离开身体四处游玩,是为“游魂”。三魂附属于身体,但也是游走的,有可能跌落、投胎和被“阴人”抓走。人最重要的阳魂——三魂中的头魂就寄存在头发中,或通过头顶的气门进入身体。魂与头发互为依存,有阳魂才有生命,因此头发是身之精华和寄魂之所,象征人的生命,不可毁损与丢弃。
红瑶婴儿和儿童的头发虽可以剪,但需留“寄魂”发式,即满月剃胎发留下魂魄出入的额头上方的“气门发”,胎发用一张油纸包好后放在衣柜中;七岁以下的男孩留头顶的一圈头发,后面剃成光头,称“大梳装”;女孩在头的左右两边即两耳之上分别留两块圆形的头发,称“阿吉苟”,均有寄存孩童脆弱的魂灵之意。
红瑶人认为剪头发和丢弃头发是“背时”的行为,会“见鬼”,跌落魂魄。因为附在被剪下或掉落的头发上的阳魂很容易被野鬼抓住,导致主人生病或意外身体损伤。他们还认为鬼无处不在,但只有身体差、倒霉、运气不好或不修“阴功“(功德)的人才会撞到。在红瑶人的身体观念中,魂代表生命的活力和身体行为的正常状态,失去任何一魂都会导致身体的虚弱、病痛、疲累、疯狂等无序状况,减一寸头发,魂就虚弱一寸,因此禁止随意减头发。如若无缘无故大把脱头发,人们也以为是跌魂了,严重则是撞鬼,需要请师公做赎魂(招魂)或送鬼的仪式。
剪头发和丢弃头发让人跌魂见鬼,而不丢弃掉落的头发还包含了前述江绍原先生在《发须爪》中提到的巫术原理,即头发与本主身体有同感关系,虽与本主分离,但仍能影响其寿命、健康、心情,并且还能用作本人的替代品做害人的黑巫术,摄人魂魄。红瑶人也认为掉下的头发与身体永远有同感关系,如若被房屋的屋檐水滴到,或牲畜踩到、石头压到等都会使主人肚子痛;法师还可用埋某人头发于十字路口地下的黑巫术控制或报复此人,使其生病。红瑶地区过去普遍存在抢占好风水的“埋野坟”巫术,利用的也是接触巫术原理,即活着的人拿自己身上的头发、牙齿、指甲等不易腐烂之物磨成粉末,加入水银和一种性喜钻地、称为“土狗崽”的小动物,用布包严实后,悄悄埋在选好的风水宝地里。埋野坟的人虽然还活着,但代替其本身的头发等身体物质所占的好风水就开始起作用。由于这种偷偷埋下的野坟不遵守选墓地的规则,如常埋在他人的家屋地下,红瑶人认为其是一种损人利己的法术。
红瑶有浓厚的灵魂转世观念,认为每个阳人都是由阴魂投胎而生。禁忌“手黑”的孕妇摸其他孩童的头顶和头发,否则会导致其“走胎”到自己腹中,轻者导致此小孩失魂,重者导致其夭折。因为孕妇的秽气会污染到寄存在小孩头发中的魂,已经“走胎”的需请师公做赎胎魂或破胎的仪式解救,而判断是否“走胎”就是通过观察孩童头顶的头发,如果突然朝天长,且硬而直,并有哭闹不止等症状极有可能为“走胎”。总之,前世今生、阴阳转换、阴阳一理的观念和寄魂信仰是红瑶成年女性不剪发和不丢发的根本原因。
正因为魂-发相依,红瑶女性才会珍爱自己的头发如生命,爱护备至,更不许旁人随意侵犯。妇女之间打架争斗忌扯对方头发,否则视为理亏;夫妻闹矛盾,丈夫不能抓扯妻子头发,如不亲自去外家登门道歉,岳父母会理直气壮地邀家族亲戚去他家杀猪杀羊,妻子有权利回外家,聘礼不退回。既然长发如此珍贵,对它的清洁和保养自然马虎不得了。
三、身体之孝:洗护与剪发改装
对于外界来说,红瑶妇女拥有如此美好的长发必然是掌握了某种神秘的养护诀窍,而对于红瑶人来说,头发的洗护和修剪不仅是一种技巧,还包含了他们对生命及其延续的独特理解,关乎其做人之道,是尽孝道与“修阴功”的重要方式。
(一)“养护秘方”与洗发时日选择
红瑶妇女的长发乌黑油亮,很少有毛糙和分叉,到六七十岁才会有少许白发,拥有如此好的发质确实有“养护秘方”。清洁和保养头发的“秘方”就是再简单不过的淘米水和天然的凉水。在笔者调查的矮岭寨,每家人的火塘边都放着一个圆形的铁罐,煮饭时把淘米水倒进里面保存,有米糠壳的更好。在火的高温炙烤下,时间一长淘米水就会发酵变酸,这时就可以倒出来洗头了。每个妇女都有专门用于洗头的木盆或塑料盆,家中其他人不会混用。先把浓浓的淘米水抹在头发上,用毛巾包好固定,等大约半个小时估计全部吸收以后,再去水井边或河中冲洗干净。
现在山泉水已引到家中,很多人也会选择在家洗,不再去水井或河里。妇女们说这种洗头方式有两个好处:一是淘米水粘性大,可使头发柔软顺直,盘头发的时候才不会有毛糙乱翘之感;二是用冷水洗头能保持头发乌黑的光泽,热水会使头发变黄变干。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她们也会等到天气晴朗的日子,用冷水洗净长发后到太阳下晒干。由于梳洗长发耗时又耗力,并且会掉很多发丝,珍惜头发的红瑶妇女洗头的间隔时间较长,洗头倒成了她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假发”由于脱离了人的身体,缺乏血的滋养,很容易就变得干枯易断,妇女们也爱护有加,经常拿到家屋围栏上晾晒以保持其干爽不发霉。因为她们认为假发变质也如丢发是丢魂般会让自己生病。
如何洗头发只是运用了最自然的清洁护理方式,且淘米水和冷水是否为保持头发黑直的唯一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何时洗头发则包含了深刻的情感和意义。红瑶人对洗头时日有严格的禁忌,所有成年人包括现在已经不再蓄长发的男性均须遵守。
首先,一天中的洗头时辰有规定,只在上午洗头,下午和晚上不能洗,以日头过正天为界,人站在太阳下影子开始西斜就为下午。从对自身不利影响的角度来说,中午以后洗头“催老”,意即使人加速衰老。这种时间和生命的神秘关联意识与建房的上梁仪式时间的选择相似,上梁时间都选在清晨太阳初生之时,初升的太阳象征着希望、青春和旺盛的生命力,下午影子西斜、太阳落山,与衰败、黑暗和孱弱的生命力联系在一起。头发寄阳魂,就是寄存着人的生命力。尤其是有父母健在的人如违反此禁忌,会让自己折寿,这和红瑶人常强调的尽完责任才能见家先(祖先)的说法有关,人生任务未完成,绝对不能先于父母而未老先衰。
其次,不能在任何“节气”洗头,包括春节、清明、端午等年度节庆和农历二十四节气,该禁忌也与中年人的父母有关,就似一个恶毒的诅咒,无人敢违犯。在节气洗头的后果是父母“对着节气回老家”,意思是会让年老的父母今后在节气之日死亡,这些时候去见家先是得不到很好的照顾的,因为他们都在忙着接收阳间的供品,和野鬼争斗。
另外,不管头发如何珍贵,洗头毕竟是洗去污垢,而红瑶人所有的节日都包括祭祖或者祭神鬼的内容,二十四节气也直接关系到农作丰收,污秽之物污染神祖会使其降罪于父母。因此,节气忌洗头是一种表达红瑶人孝道的身体禁忌。
(二)“良心反转背”:自发剪发改装
 历史上,红瑶人为坚持自己的传统付出了血的代价;在现代化不可逆转的今天,改革的春风吹进瑶寨,一些妇女却主动地选择了改装。随着信息的流通和与外界接触的增多,越来越多的中年妇女放弃红瑶传统装束,她们改装的原因一是因为外出打工,害怕他人猎奇的眼光,另外是嫌自己做衣裙和穿传统服饰太麻烦,改汉装省去不少功夫。改装分两种情况,一种是完全改装,即剪短长发,摘下耳环,改穿汉族衣裤;一种是局部改装,不剪发,改穿市 面流行的上衣配自制百褶裙。第二种情况已经比较普遍。
外出打工是中年妇女们改装的主要原因,他人猎奇和不解的态度令她们感觉不便,改装时也不全然义无反顾。与汉人通婚也是促使改装的因素之一,如37岁的王永高,丈夫是新化人(汉族),二人两头住,其结婚后便改装了,她说和汉族人接触多了,大家都劝她改,慢慢地自己也就真的觉得红瑶服饰不方便了。有些妇女采取了变通的改装方式,外出打工时改装,回到寨子里又恢复传统装束。第一次到矮岭的时候,村民就介绍笔者认识了寨子里头发最长的妇女杨文英,2009年10月再次见到她时,我诧异的发现她剪成了齐肩短发,但又着传统衣裙。她说去广东打工之前改装了,现在不打算再去就准备再改回瑶装,所以才会有短发配裙子的不协调之样。
改装的妇女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她们的身体和心理都要经受尴尬的改装适应期,一个矮岭人公认的敢说敢做的妇女说:
改装要有胆子,我是01年去平乐(桂林的一个县)打工改装的,刚改下来难看得该死,耳洞又大啵,额头白白的又不长头发。寨上老人家个个讲我不体面,还讲我要掉魂,同班(同辈)的也讲闲话,回来好久都不敢出门。头发剪短了捆起还觉得头冷,经常感冒,又老是想去梳头发,梳个空。
这一个案说明,一旦选择改装,新的身体表征就要经历红瑶人传统审美观里由美到丑的转换。她们刚开始时感觉“羞耻”“自卑”和“怕丑”,害怕他人的议论,对自身身体形象改变有强烈的不适和惧怕感,尤其是硕大的耳洞、长期被椎髻挡住的白额头和拔得光光的两鬓,改装后反倒对传统服饰和装身习惯生出一些留恋之情。适应新形象需要漫长的时间,但为了外出“方便”,融入新的人群,很多人变得“有胆子”。
时间会让改装后的身体变得了无痕迹,传统身体象征的道德伦常却再也找不回了。矮岭老人们用“良心反转背”来形容剪发改装的妇女:
以前人都是往前梳头发啊,在额头上捆起再盘在头上,你看现在改装了的人都是往背后梳头发,这不是良心反转背是什么?现在的人没得良心,不修阴功,不孝顺老人。头发剪了,良心也大不如老辈子的人了。
“良心反转背”不单是改装前后梳头动作改变的形象比喻,其核心意涵还指涉妇女改装的“不修阴功”行为。修阴功即修功德之意,为红瑶人做人意义的根本和道德修为的基本要求。称为“阴功”是因为个人所修之功德在冥冥中主宰人的生存境遇,前世、今生、来世都如影随形。红瑶传统观念认为父母健在的妇女不能改装,否则对不起他们,是不修阴功的表现,会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和祖灵的惩罚。因为至亲过世时,女儿必须着传统服饰为其守孝,改装视这一道德规范于不顾,与孝道背道而驰。衣裙可以再重新穿上,剪去的头发却无法还原,改装的身体与传统的身体有了本质差异。红瑶妇女洗头的时日选择已经体现了这一孝道观念,忌在下午和节日洗头,都强调对父母的影响,与他们死后能否顺利找到家先有关,父母在阴间的境遇又间接影响着后代的生活状况。
因此,遵守身体养护规则,保持原初的传统身体表征,对于父母而言是一种身体之孝,对于自己而言是修阴功,以助圆满地走过人生之路。《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孔子以孝为德行之本,主张将“孝”贯穿于人的一切行为之中,孝始于对父母给予的身体的珍惜和维护。父母健在不改装,改装之人“良心反转背”的观念与孔子对孝的倡导殊途同归。红瑶传统的身体毁伤装饰如穿耳洞和拔眉毛是为了更好地与祖灵建立沟通之径,着传统装束的身体对于红瑶人来说就是完整的身体,自发的剪发易服则破坏了身体发肤的完整性,是为不孝之举。邱仲麟在《不孝之孝——唐以来割股疗亲现象的社会史初探》一文中,将表面上违背孝道的子女以身体某部位的肉作为药引救治亲人疾病的“割股疗亲”现象视为“不孝之孝”,指出其是一种另类的“身体之孝”。而红瑶人的“身体之孝”则仍然强调子女与父母的生命连结与感应,身体的完整无缺以及洗护的神圣性。身体是孝道的践行工具,本身也是体现孝道的场所。
结  语

头发在红瑶社会的多重象征意涵和重要性以红瑶人的生命观、身体观和“修阴功”观念为基础。以发寄魂的身体认知和生命理解是红瑶人蓄长发、不随意剪发的思想根源;而洗护头发的时日禁忌和“父母在,不改装”的“修阴功”人观则强化和巩固了这一身体习俗。我们可以看到,长发的蓄与断背后隐含着红瑶人注重前世今生来世之灵魂的轮回和守护,以及家先与后代的“延续”的文化逻辑,唯有坚持父母所赐传统身体,为父母送终守孝者,方为“阴功”圆满之人,此为其死后灵魂被家先所承认并升格为家先的标准之一。因此,蓄长发习俗还体现了红瑶对人与自然(神鬼)、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认识和秩序建构。
虽然,红瑶男性在特定历史时期放弃了传统装束,一些妇女随着改革开放的潮流也开始剪发改装,但对于大多数红瑶人来说,头发的特殊意义仍旧是不可取代的,红瑶人的身体仍然是一个文化、道德、情感和权力的综合体。对红瑶蓄长发及相关习俗的研究,不仅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红瑶的认知体系及其在现代社会的变迁,也丰富了对人类身体的多样性意义和本质的个案研究,如身体人类学者科索达斯所言:“身体不是与文化相关的客体,而是文化的主体,是文化存在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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