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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啊,那片绿叶

 昵称39261862 2016-12-20

“真的,它比昨天绿了一点。”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忧愁和烦闷的神态。突然发作的脑血栓病症,使他成了这间病房里不能自理的主人。他那病态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仍然闪烁着鄂温克猎人特有的神采。他默默地欣赏着窗外的那片绿叶,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无边无际的茶园里我醉了迷路了绿色的波涛中我用力地招手总是叩不响引路的召唤谁能为我引路呢茶叶舞动着崭新的枝杆谁在为我哭泣呢晨露在茶叶上淌着泪水我站在这里仰望海一样蓝的天空在土地滴翠的夹缝里变成一条条绿色长龙接近黄昏的阳光所有的茶叶都找回自己的香浓只有…

一提起让万紫千红的花朵竞相开放,五六年的景象就立即在眼前浮起。嫣红的艾特莱斯绸裙飘曳的花园里,朵朵蓓蕾都敞开,如碧绿的凯姆朱丽①。百卉千葩随着轻快的旋律更加神采焕发,生活的美激发起人们勃勃的兴致和情趣。岂料狂风忽左忽右陡地卷地而起,一片阴郁,转眼间枝…

  “真的,它比昨天绿了一点。”

  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忧愁和烦闷的神态。突然发作的脑血栓病症,使他成了这间病房里不能自理的主人。他那病态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仍然闪烁着鄂温克猎人特有的神采。他默默地欣赏着窗外的那片绿叶,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的视线透过病房那扇明亮的玻璃窗,射到窗外那片新绿的树叶上。这片绿叶大概是那棵通情达理的桦树,为了给予他这位瘫痪病人郁闷而苦涩的心以慰藉,有意伸过来的。收入他眼帘的还有一块镶在窗里的蓝天。这块蓝天无比深远,就像一泓海水。从这里不时游过白云,偶尔闪过飞鸟。可惜,他看不见飞鸟双翅下的森林和山谷了。
  一位年轻的护土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床边,亲切地在他耳旁低语:“拉杰大叔!老吴同志又来看您了。”
   他把眼神移向这位温柔的姑娘,眨眨干涩松弛的眼皮,嘴角艰难地抽动了几下,发出“哦……哦”令人费解的怪音。
  “……他来三次了,都赶上您睡着了。”护士伸出三个手指。
  他又一次眨眨眼睛,眼窝里闪出感激的光芒。
  护士说完,撩起拖到床下的被角,掖好,轻轻地走了。
  病房里静了。他又把目光投向那片使他迷恋的绿叶。这片绿叶成了他的寄慰,成了他的情侣。
  瞧,那片绿叶真比昨天绿了。是什么时候悄悄绿的呢?是在晚上,还是在早晨?那一片片翠绿的小身体伸展得多么舒服,不再是昨天那蜷卧成一团的绿芽了。
  “是他,又是他,来了三次了。他来看我,一直把我放在他的心上――一个蹲了八年监狱的人……你好哇,我的兄弟!”他在心中自语。
  往事的泉水,从他记忆的泉眼中喷涌出来。他仿佛望见了什么,两眼闪出光亮……那是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在那块海水般的蓝天里,拨开那片绿叶,朝他走来,真的走来了。他多么年轻,简直像个孩子……
  ――那是树叶放绿,打鹿茸的好时节。
  那时,他还是陌生的山外人,正从山脚下那片茂密的松林里钻出来,沿着山坡,一步一步地朝山顶走来。他的身后是晃动的马队和人影。
  “这帮闯进大兴安岭的山外人,真是一群饿狼,又像一群专在猎人头上飞的乌鸦。呸!为什么盯住我们鄂温克人不放?我们还没有死绝!”他站在山顶,握着猎枪,朝山下骂道。
  “拉杰大哥!”身旁有人喊他的名字。“你看,他们就上来一个。”猎手坤山手指山下,对他说。
  “看见了。”他回答,“走,往密林里钻。”
  “呶!不能再走了。我们走了三天,他们像饿狼撵驯鹿一样追了三天踪,我们再也不能走了。你看吧!”格库大叔走过来,拦住他,用低哀的声音说。
  他朝身后望去,在骨瘦如刀的驯鹿背上,婴儿在摇篮里扯着嘶哑的嗓门啼哭,几个骑不住驯鹿的孕妇和病人,栽倒在树根下,倒木似的横七竖八蜷卧在那里。已经听不到她们的呻吟,只能从她们树叶一样颤抖的身体、微弱的呼吸,去辨认她们是否还活着。几个还有一把子气力的男猎手,用桦树皮裹着刚刚死去的“萨曼”①的尸体,摇摇晃晃地朝山背坡走去。这年头,连“萨曼”都赶不走魔鬼了。
  “拉杰大哥,别忘了你是我们大伙选的‘新玛玛楞’②,全‘乌日楞’③都在看你哪。三年前,你向日本人开了第一枪,谁不说你有胆。可现在我们靠了一双兔子腿。妈的……”坤山一把扯开犴皮上衣,露出硬邦邦的胸脯。
  “我的手上快长草了,我的猎刀也锈成石头了!”一个猎手攥紧拳头,朝山下挥动,粗声粗气地喊。
  “魔鬼死死地缠住我们,又赶上狼群来收尸。唉!”格库大叔绝望地倚在一棵老树上,用颤抖的手,往嘴唇上抹了一指苦涩的口烟。
  “病死,是死,饿死,也是死。我们要站着死,让他们看看我们鄂温克人绝不是一块让人踩在脚下的尘土。我们手里攥的是枪,腰里插的是刀!”他举起了握出汗水的猎枪,对山下喊。五六个猎手也同时倚着树干,端平了猎枪。
  在他的视线和枪星上晃动的,是那个大步走上来的山外人。他走得蛮有劲头,不带一点害怕的样子。
  “来吧,我让你像‘奇巴’④那样叫唤。放点血吧!”他嘀咕着,扣响了猎枪。随着他的枪声,走在半山腰的那个山外人,用手捂住了左肩,身体摇晃了一下,站在那里。
   “鄂温克兄弟,我们是……”传来他的喊声。
  山下他那伙人骚动起来,有人操枪,有人瞄准。
  双手空空的受伤人,站在两支队伍中间,忍着伤痛朝山下挥手,制止。然后,扭转身,挺直了腰,继续朝山上一步一步地走来,他的脚步变得十分笨重。
  “我放倒他!孤狼也能咬死―群鹿。”一个猎手说。
  “等一等!”拉杰制止道。两眼紧紧地盯着,怀着惊疑和带有几分钦佩的心情,望着这个越来越走近的不怕死的山外人。
  山外人终于站在他们的面前。他很年轻,甚至可以说还很英俊。但他受了伤,子弹穿过了他的左肩,伤口不停地浸出血,流到他的袖口,滴落在地上。
  拉杰像棵树桩,横枪立在对手的面前,用喷火的目光盯着他。
  突然,拉杰像头发怒的狮子吼了起来:
  “你,是像‘雅炮安’⑤那样来抓我们吗?”
  “你,是像‘康苦斯’⑥那样来抢我们吗?”
  “你,是像‘安达克’⑦那样来骗我们吗?”
  “鄂温克兄弟!”受伤人声音很低,但很亲切。
  再甜美的语言也溶解不了坚冰。双方僵持在山顶上,沉默了。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这个山外人。孤单的山外人用大胆、平静的目光回敬着。双方的眼神在窥视和探究彼此的心灵和诚意。
  山外人顽强地挺立着,他目光温柔,表情真诚。当他瞥见松林里奄奄一息的病妇、啼哭的婴儿的时候,刚毅的目光变得悲怜,充满了情意,眼里闪动着泪水。他神态变得真挚而焦急。
  而拉杰,那猎人的目光却像一团燃烧的火,烧向他的对手。他把所有的怨仇通过双眼喷射出来,去烧掉山外人惯有的伪善嘴脸,烧掉他那可恨的布衣裳。直到看见他藏在胸膛里的黑心。
  “拉杰大哥,他们的人像蚂蚁那样爬上来了。一人咬一口,也能咬死我们全乌力楞的人。打吧!你怎么变成了一块石头?”坤山朝他嚷。
  “等一会儿!”拉杰威严地喝道。
  受伤的山外人咬牙挺立着,毫无惧色。他用母鹿般的目光凝视着拉杰,向他射来一束束真诚、火热的光。
  猛然,拉杰那双猎人的鹰眼,从这个山外人泉水般明澈的眼睛里,发现了并不陌生的光亮,这光亮分明含有兄弟的情意。他慢慢地抬高了枪口。
  他们的大队人马顺利地涌上了山顶。他们那么急不可待地扑到伤老病残和生命垂危的人身旁,随即男的支起布帐篷,女的招呼婴儿和女人,手忙脚乱地干了起来。
  病魔呀,真使游猎的鄂温克人成了奄奄待毙的鹿。
  而面前这个受伤的山外人,竟这么长久地站立着,简直比断了腿的狍子还有耐力。
  他和猎手们平端着猎枪,惊疑、戒备地盯着这伙奔忙的山外人。此刻,只要迸出一个小的火星,也能点燃起他们心头蓄积多年的怒火。
  突然,传来新生婴儿清脆的哭声,还有女人的呻吟声,随后是那些山外人欢快的笑声。
  受伤的山外人,朝那忙乱的人群深情地瞥了一眼,嘴唇露出宽慰的笑意,身子一软,摔倒在地上。一片雪白的藓苔上,留下了他的血,好红的血啊……
  傍晚,拉杰把全乌力楞的猎手叫到一片寂静的松林里。他站在众人的面前,垂下了头。他把自己的猎枪和皮绳扔到他们的面前,内疚地说:“大家选我当了新玛玛楞,可我,没想到狼群里能跑出鹿来,汉人里也有这样好心的人,我这支打野兽的猎枪,在好人身上穿了窟窿,让他们的头头淌了血,差点毁了乌力楞。我像野蜂一样不分好人和坏人了。来,照咱们的规矩办吧!不然,我自己会让子弹飞出来。”
  猎手们互相望了望,谁也没有说话。最后把目光集中在格库大叔身上。
  “他既然要在山神面前赎掉自己的过失,来吧,拉杰是个好孩子,他不会离开我们的。”格库大叔说。

  他心甘情愿地站到了一棵松树下,反手搂住树干。一个猎手走过来,用皮绳将他绑在树上。他的猎枪也被拴在离他五步远的树干上,子弹推上了枪膛,枪口对准了他的胸脯。一根结实的皮绳挂在枪的扳机上,另一端则套在他的头上。只要他晃动一下脑袋,猎枪就会被皮绳拉响。
  那是一个多么漫长而又难熬的夜呀!蚊蠓成群结队地向他叮来,瞌睡也一次次地朝他袭来。坤山和一位猎手守护在他的两侧,点起了两堆火,提防野兽和驯鹿踏碰皮绳。
  当黎明迟迟不来的时候,饥饿和困倦使他同死亡进行最后一场搏斗。渐渐地,他支撑不住了,死神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皮绳颤抖了,绷紧了,就要拉响了。
  这时,咔的一声,皮绳被剪断了。那个左肩缠着白布的山外人,站在他面前,用一只手替他松了绑。
  “你怎么能这样?”他惊讶地问。
  他睁开眼睛,抬起头,借着第一道曙光,长久地凝视着这山外人那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他在这个慈善、宽容的山外人面前垂下了头。“好人,我的好人,是我的猎枪在你身上穿了窟窿,我的眼睛让雾给迷住了。我要赎回我的罪,我要用身上的血,换回你洒在地上的血。”他语气恳切,悔恨万分。
  “不要这样。我们好比长在一棵大树上的绿叶呀,我们是兄弟呀!”山外人说。
  “兄弟?”他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见识广、本事大的汉人,竟和他称兄道弟。
  “对,我们是兄弟呀。告诉我,鄂温克语,哥哥怎么称呼。”
  “阿钦。”他低声说。
  “阿钦!我不生你的气。”山外人亲热地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
  “努坤咪!⑧”他握紧了山外人的手,第一次从内心深处对汉人产生了兄弟般的情谊。这是他过去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兄弟,我的兄弟!”他在心中祷告着,全神贯注地望着那片绿叶。不知什么时候,夕阳悄悄地给绿叶抹上淡淡的金辉。“是啊,谁不说长在一棵大树上的绿叶都是兄弟。只不过是你长在东,我长在西。颜色都是绿的,都是绿的呀!”
  他感到有些疲劳,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在这清静、舒适的病房里安闲地入睡了。
  “树叶都沾上露珠了。”
  当温柔的曙光轻轻地投入他的窗口,把那片绿叶的轮廓清晰地送到他的眼前的时候,他也把目光献给了它。
  “瞧,那―滴露珠多不要脸,大模大样地躺在绿叶上,把绿叶都压得弯下了腰。哼,你还发亮呢!没有太阳的光辉你能发亮吗?风来了,露珠被吹落了。落吧,不要脸的露珠,别再压在绿叶的头上了。可是,露珠落得多像眼泪,一滴滴的眼泪呀!我的绿叶,你也有眼泪呀!”望着绿叶,他那刻着皱纹的眼角,溢出了几滴苍老的泪;他突然感到伤心,感到自己又回到原来那段坎坷不平的山路……
  ――他这是走到哪儿去呢?他要到民族乡政府办公室去。他肩上挎着心爱的猎枪,身上带着浓重的森林气味,结实的犴皮上衣和鹿皮套裤上还沾着洗不净的兽血。他走得飞快,就像口渴的野鹿奔向山泉。他要把山上狩猎点的好多事情,告诉他的老朋友――吴乡长,就是当年有一枪之缘的对手。他要当面扯开嗓门问他:
  “你们当官的想干不想干了?现在山上的驯鹿茸没人割,丢失的驯鹿没人找,年青人都让你们招下山,就留几个老头在山上顶着,手再大能挡住风吗?还有,山上连黄烟、茶叶、白糖都没有了,流动商店也不进山。这些,你当乡长的知道吗?你们不想想老百姓的疾苦,还当什么官呢?再说,为什么三番五次催我下山,难道想把集体的驯鹿撇给狼群吗?”
  这些话要全对他说。不对他说,对谁说去!说话也像喝酒,喝得瓶底朝天,才能说喝得痛快。当然,说是说,笑还是笑,我还要像往常那样,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拿出从山上带来的鹿肉干,烤松鸡,高高兴兴地吃点喝点。这次,可不能喝他的酒,让他也尝尝我这老朋友的酒。他这样想着,走进乡政府办公室。真没想到,这里竟是空空的。真叫人失望啊!他闷闷不乐地站在门外的台阶上,取出怀中的酒瓶仰脖灌了几口。
  这时,他才发现乡政府办公室前,堆满了石块和碎瓦,办公室的玻璃窗全被砸碎了。各种各样的大字标语贴在墙上,黑字上还打着红叉。前面,有几个带枪的人,押着一排人走着。他又发现学校的操场上挤满了人。那么多人聚在那里看什么热闹呢?是演戏吗?他三个月没下山了,在山上只能听小鸟唱歌,看小鹿跳舞。还是山下热闹啊!怪不得那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大姑娘,三天两头往山下跑。他喷着酒气,蛮有兴趣地向操场走去。嗬!这里真热闹。这么多人的眼睛都瞄准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台子上贴着松树干那么长的横布,上面写着大块的黑字。台子中间站着一个人。他大猫着腰,低着头。嘿!瞧那样子真像一个低头喝水的驯鹿。哎哟,脖子上还挂着大木牌子,真够有功夫的。他看得挺有兴趣,咧嘴想笑,但没笑出声。他想,这就是那最逗人、最有功夫的杂技吧!这时,从台后走出两个挎枪的小伙子,黄军帽,红袖章,雄赳赳的,真神气。瞧这两人走上来,把那人已经低到裤裆的脑袋,狠狠地朝下压了一把。这是干什么?他顿时皱起眉,摇摇头。显然对这个新节目,不但失去了兴趣,反而感到不舒服。他惊疑地瞅瞅左右的人。怎么这么多人举起拳头,瞪大眼睛,还气鼓鼓的、粗声粗气地喊着什么……不对劲呀,他们为啥欺负他一个人?他是坏人吗?他满肚子不高兴,气冲冲地朝台前挤去。啊!他一下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台上被人欺负的竟是他要找的老朋友――吴乡长。三个月没见面,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俗话说:亲人的脾气再坏终究是亲人。老吴最近虽然犯了点官僚主义的错误,但也不能这样对待他呀!他顿时觉得身上的血朝头上涌来,脑袋胀得嗡嗡直响,他有点站立不稳。
  “你们,干什么?”
  他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声音像炸雷。
  随着喊声,他取下肩上的猎枪,朝天放了一枪。“砰!”震耳的枪声把会场所有的人都震呆了。整个会场骤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瞅着这位暴怒的猎人。
  他啥也顾不得想,迈开大步,踉踉跄跄地朝前冲去。他撞倒了两个胆敢阻挡他的小伙子,笨手笨脚地爬上了台子。咚咚的脚步震得台子的木板嘎嘎直响。
  “努坤咪!”在几百双眼睛的逼视下,他扑到了老吴的面前,仍用老习惯称呼他。同时,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肩,托起他的头。
  “阿钦!”老吴亲切地称呼他。还是那张和和气气的脸,只是脸色变得青紫,上面挂满了汗珠。
  “埃彼西?”⑨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带着苦味的笑,朝他问候。
  “西,埃恰?⑩我的兄弟,他们这是欺负你!走,跟我上山。到了山上就是一个蚊子也别想随便碰你。”他怒气冲冲地说,随手摘下挂在他脖子上的大木牌,“啪”的一声摔在台上。“他妈妈的……”他用生硬的汉语骂了一句。
  这时,台下像捅破了的野蜂窝,嗡嗡嗡地乱了起来。
  他记不清是被一些什么人连推带搡地弄到台后,只记得有人骂了他一句“野猪”,随后,脑袋被木棒狠狠地夯了一下,顿时昏倒在那里……
  一条淡绿色的虫子,在绿叶上爬着,把绿叶搓弄成了卷儿。可怜的绿叶呀,可怜的绿叶。他真想爬起来,一步跨过去,推开窗户,一把捏死那条可恨的虫子。这当然是他无法办到的事了。他焦躁,憎恨,难受。如今他才发现绿叶上的那条虫子,也像狼一样凶残,竟敢明目张胆地在他眼前欺负这些与世无争的绿叶。快飞来一只鸟啊,一只啄虫子的鸟!
  “拉杰大叔,刚才您睡的时候,又来好多人看您。有个人还特意留下了他的名字,他姓陆,叫陆辉。”护士告诉他。
  “叫什么?”他用眼睛问。
  “陆辉。”护士重复了一遍。
  “哦,是他……”他的脸上露出出乎意料的神态。
  他把视线移向那片绿叶,目光呆滞地盯着,绿叶在微风中颤抖。

  “他来了,他不怕我了,真的不怕我了吗?”他想。
  ――这是他。长脸盘,大背头,站在那些汉族干部中间称得上漂亮的男子汉吧。他的眼睛不算漂亮,但和别人的有点不一样,是眼珠转得快呢,还是眼睛里面藏着一对滚珠?和他几次照面,都好像害怕似的瞅着我。这是哪一年呢?对,是一九六四年……
  “你,怎么躺在这儿呀!”他眼睛睁得挺大。
  他从倒卧的草地上仰起头,用刚刚从梦境归来的醉眼瞥着站在他面前的是个长脸盘,大背头,穿干部服的陌生人。
  “你叫我干什么?”他有些不快。
  “我在这散步,让你绊了一跤。真对不起!”长脸盘说。
  “哈!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当成了倒在地上的一根木头。”他打个哈欠,继续说,“我真的成了一棵老树了,啄木鸟一定落在我的身上找虫子了。”
  “大叔,快起来。回家去睡吧。”长脸盘劝道。
  “我在这里睡也可以嘛。”他爬起来,脚步不稳地站在他的面前,说:“我的兄弟,你是从哪个林子飞来的鸟?”
  “我刚调来乡政府,我叫陆辉。”
  “呶,我的兄弟。”他朝前跨了一步,伸出手,想表示一下亲热。但对方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戒备地望着他,望着他这上了年纪的老猎人。
  “来吧,我的兄弟。我们的村子、房子,都象图画一样漂亮。全是我的兄弟们给盖的。”他摇晃了一下,几乎跌倒,正巧抓住了对方的一只手,攥得紧紧的。
  “走,你回家去睡吧。”他的手被握麻了,有点痛。
  “你还这样说我……”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瞄着他,猛地又睁得挺大,嘴里发出孩子般的笑声。“你害怕?害怕森林?害怕我?来吧,我的兄弟。咱们唱歌,唱最好听的歌。”他抹了一把嘴唇,热情得像对久别重逢的知己,放开嗓门,唱了起来:
  我走进森林,
  森林告诉我:
  你不孤单,
  兄弟们围在你的身边。
  “我的兄弟,你唱呀,张开嘴,别怕树上的鸟飞进去。”
  我躺在大地身上,
  大地告诉我:
  你不可怜,
  母亲把你搂在胸前。
  “我的兄弟,听我的歌了吗?……你不可怜,母亲把你搂在胸前。哈哈哈!”他连说带唱。突然,他绷起脸,做出十分好奇的样子瞧着对方,“我的小桦树,你的脸蛋,太阳真的就染不黑吗?”说罢,他大笑了几声,撇下了他,独自朝猎民新村走去……
  哎呀,绿叶又在抖了,抖得多厉害呀!还有比这小东西的颤抖更让人怜悯的吗?它们都在抖呀!是想唱支催人泪下的悲歌吗?还是想挣脱树枝的羁绊,飘落在树根,去寻求那平安的境地?
  ――他身背猎枪,腰插猎刀,走在鹿肠般弯曲的山路上。这是哪一年呢?是一九六五年。那年的山火着得可真猛。扑火的伞兵被困在林子里,迷路了。那个地方离边境线太近了,林子密,雾又大。他要把伞兵领回来。陆辉当他的帮手。
  “拉杰大叔,你累了吧?”钻了半天林子,这是陆辉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兄弟,鄂温克人走在林子里,像山鹰飞在天上,从来不知道累的。”他看见陆辉已经走得很累,就收住脚步,让陆辉坐在倒木上休息。
  走过了驯鹿也要摇头的沼泽地,陆辉又凑上来,晃着满是汗珠的脸,说:“拉杰大叔,我年轻,我帮你扛枪吧。”
  这是陆辉第三次央求了。他瞅陆辉一眼,好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他奇怪地问:“喂,你屁股上挎小枪,再扛上我的大家伙,想在地上爬吗?”
  陆辉皱了一下鼻子,回答说:“大叔,快到边境了,您累了。我……我是乡里干部,相信我吧,我扛你的猎枪,咱们会走得更快。”陆辉说话突然变得结结巴巴的,一边谈着,一边凑上来,伸手抓住他的枪柄。
  “你是乡里干部?相信你?能不相信吗?”这时,肩上的猎枪让他摘去了。
  被摘去了猎枪,他感到失去了快乐。闷起头,一步紧催一步地赶路,脸上露出一种郁闷、惆怅的神态。他真猜不透陆辉究竟为了什么。他身后不时传来“扑通通”被树根绊倒、“扑哧哧”陷在泥潭里的声音。他不愿回头去看他的狼狈相。等到落下一段距离,他就独自坐在路旁的倒木上,取出桦皮烟盒,含上一指口烟,等待陆辉跟上来。
  就这样,走着走着,突然,从他的身后传来“哎呀”一声惊喊。森林顿时荡起一阵惊恐的回音。
  他急忙扭头望去,忧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头黑熊追上来了。他没慌,习惯地摸了一下右肩。糟糕,猎枪还让陆辉扛着呢。
  他像头猛虎朝陆辉跑去,喊道:“不要怕,把枪给我!”
  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陆辉紧紧地攥住猎枪不放,两眼紧盯着越来越近的黑熊,闪来躲去。
  两人相持中失去了短促的时间,黑熊扑上来了,像一堵墙。他果断地推上千撞,用力按低了枪口。“砰!”猎枪在两人手中打响了。黑熊好像被啥撞了一下,猛地一抖,怪叫一声,挥起熊掌,扑上来,把猎枪从两人手中打飞了。
  他挺身迎上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陆辉。
  不容他采取自卫的措施,黑熊忽地站立起来,像座小山朝他压来,尖利的熊掌一把抓住他的左肩。顿时,好像有几把尖刀刺进他的脊背,钻心的疼痛电击般传遍全身。他咬紧牙,左手架住熊掌,右手用力抓住黑熊的喉咙。
  “快开枪!”他朝陆辉吼道。
  他和黑熊支成了摔跤的架势,在树林里扭来扭去。他急切地盼望着枪声。可是,听到的只是黑熊的嗥叫。
  他生来第一次处于如此险境。他暴怒了,全身的力量突然间迸发出来。“嘿!”他大吼一声,把黑熊绊倒在地上,飞快地抽出腰中的猎刀,猛插进黑熊的胸膛。然后,转身跑过来,从呆愣的陆辉手中夺过猎枪。
  黑熊胸口带着猎刀,又一次猛扑上来。熊掌呼呼带风地把他身旁的小树折断了,树枝砸在他身上。
  他右手托起枪口,对准熊的脑袋。枪响了。黑熊顿时摔倒在地上,绝望地吼叫一声,爪子挠进地上的枯叶里。
  他感到筋疲力尽,浑身发软,一头跌倒在抽搐不停的黑熊脊背上。鲜血染红了他的肩、背、额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了。他看见陆辉正在替他包扎伤口。一瞥见那张脸,他感到厌恶,勾起了心头的怒火,吼道:“你,滚开!”
  “大叔,我没敢放枪,我怕,我怕……怕伤了你。”
  他那火一样的猎人脾气发作起来。他猛地抓起地上的猎枪,对准他的胸膛:“你告诉我,你这只兔子,你是怕熊,还是怕我?怕熊的话,快来摸摸死熊的鼻子。你不怕熊,那么你怕我,是不是?”他怒不可遏,额头的伤口浸出一串血珠。“告诉我――你是怕我的脑袋,怕我的手,还是怕我的猎枪?你快说!”
  “……这,这儿离边境太近,拉杰同志,说实话,我是怕你,怕你……”
  “你是怕我带枪跑了,是吗?跑过边境去,对吗……你这个混蛋,最大的混蛋!”
  他气得浑身发抖,把猎枪扔在地上,身子一歪,躺在死熊背上了。他神态沮丧、忧伤,像头被猎人打中的鹿,从心里流出了血……
  ――哦,这又是陆辉,是陆辉在喊。对,那是他冲上台握他老朋友手的第二天,他这样一个普通的猎人,也被押上了台。台下有多少眼睛瞄准了他呀!他的胸前也挂了大木牌子,也像一个低头喝水的驯鹿了。
  陆辉的声音像公鸡叫:
  “现行反革命分子――拉杰,你听着……”陆辉头戴一顶黄帽,袖子上绑着一块红布,胸前的纪念章比谁的都大。他气势汹汹,再也不是那哆哆嗦嗦的小兔的样子了。他厉声逼问着:“你昨天,竟敢在革命群众面前讲黑话……”
  “黑话?”他真不明白。
  “对,是黑话。我问你,你是中国人吗?为什么不讲中国话?”陆辉提高了声音,语调更加威严,“建国快二十年了,你还磕磕巴巴讲不清汉语。你说这是什么问题?这是其一。下面我再说其二:一九四七年,你向共产党的工作组开枪,使一人中弹,险些身亡。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同志们,这不是百分之百的民族分裂吗?我再说其三:一九六五年,在中苏边境的密林里,你用猎枪威逼一名公社干部,预谋叛国。同志们,我列举的三条罪状,都是铁证如山。昨天,他还向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开枪,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种赤裸裸的、明火执仗的反革命活动,不恰恰从反面证明,民族斗争,说到底是阶级斗争问题吗!”

  “不,我不是反革命。”他感到受了天大的冤屈。
  “诡辩是无用的。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鄂温克!”他朝台下喊。
  “你狗胆包天。你以为藏在深山老林里就能躲过真理的光辉吗?那是白日做梦!”
  “毛主席握过我的手!”他想起一生里最荣耀的时刻, 高喊道。
  “那是对你的‘统战’,你懂吗?那是‘统战’!”
  拳脚像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他已经忘记了当时那难耐的疼痛, 却在心中刻下了当时感受的孤独, 难以忍受的孤独。他曾流着泪, 在心中喊:“我的兄弟, 你在哪儿呀!”
  他不愿再去回想后来落在他头上的那八年监狱生活。浑浊的开江水,就让它带着残冰、枯枝、落叶流过去吧。从山谷里流过去,从心里流过去,永远不再回来!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剪断了那段苦丝缠绕的往事。
   他看见病房里有个人,站在他的面前,样子很恭敬,神态很虔诚。
  这是陆辉,他一眼认了出来。
  “我是来看你,求你原谅找……”陆辉喃喃地说。
  他不想理睬陆辉。“你说得再好听有什么用呢?你就是一只失群的孤雁,光听你叫,不用你张开翅膀飞,行吗?去吧,猎人最喜欢看的是脚印,不管是踩在泥塘里的脚印,沙滩上的脚印,还是雪地上的脚印。去吧,现在,全国人民都在搞四化,你也去干吧!把别人当成兄弟,真心真意的兄弟。对,为了大家的幸福,而不是为了大家的痛苦。别的不说,去吧。”他在心里说。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气愤、怨恨的情绪不时还在他心头翻动。他盯着面前这张脸。这张脸也发生了变化,眼角刻下了岁月的皱纹,挂在嘴边的是苦涩的神态;鬓角也添了白发。十年过去了,他像个鲁莽的猎手,在森林里闯来闯去,难道得到的只有皱纹、白发,还有那留在别人心灵和肉体上的痛苦吗?当初,他难道是得了狂犬病?那样津津有味地啃着兄弟的骨肉,嘴唇都染红了血。他是一头狼吗?不是,是人。他是有颗狼一样的心吗?没有。他知道同情,他知道悔过。但是他确实干过狼一样的事情。他想,应该告诉人们记住,今后谁也不要再干那种傻事了。
  陆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对一个瘫痪的猎人,一个不愿听他表白的人,说什么也是无用的了。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大叔,您醒醒。”护土在唤他。
  他睁开眼睛。站在他面前的是老吴,还有一个有点面熟的小伙子。
  “老兄,我来向你告别!”老吴握着他的手,亲切地说。
  “告别?”他用眼神问。
  “是。我要调走了,调到旗里去了。”
  “你是真的要走啊?这么多年,你和我们鄂温克人一起吃了不少苦,也给我们做过不少好事,但从来没把自己放在心上。”他眼睛里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
  “你看,这是谁?”老吴把那个小伙子推到他面前。
  “他是坤山的大儿子,大学毕业的,回来有几年了。”他想了起来。
  “这是咱们刚刚当选的乡长。大家选的。”老吴微笑着说。他很高兴,看得出是从心里往外高兴。
  “是真的选举吗?”他惊讶。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老吴说。
  “大叔,大家还推选你当人民代表。你好好养病吧,还有好多事情等待着你去做呢。”信心十足的新任乡长,向他讲述了很多很多新鲜的、大胆的、建设鄂温克山村、提高鄂温克人民生活水平的设想和计划。老吴告诉他,现在的路子,首先是让猎民们富裕起来。
  “行,这小伙子真行。森林靠什么绿呀,不就是靠那些年年冒出来的新叶子吗?”他感到说不出的高兴,心中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自主的感觉。他面前站的,确实是一位鄂温克人自己选出来的乡长。他觉得心脏跳得有力了,那失去多年的鄂温克人的自信和勇气,还有骄傲,正在回到他的身上,他觉得有股暖流冲向他冰凉的四肢,他甚至预感到自己病情会好转,会击败病魔。他看见了光明和希望,就像看见了那谁也挡不住的曙光。
  他醒了,睡了一宿好觉。
  金色的曙光守候在他的身旁。他视为伴侣的那片绿叶,在朝他招手,在向他致意。那泪水般的露珠不见了,每一片绿叶都显得鲜嫩,精神抖擞,迎着苏醒过来的土地,在轻歌曼舞。只见它们轻盈地摆动着绿色的腰肢,那么自由自在,无忧无虑。那片被虫子咬得残缺不全的绿叶,在它们中间,虽然显得悲怜,但也精神愉快,反衬出了这片绿叶的安逸和幸福。
  “是啊,长在一棵大树上的绿叶都是兄弟。你长在东,我长在西,颜色都是绿的,都是绿的。”他满怀喜悦地在心中默诵。
  他久久地凝视绿叶,把崇敬的目光献给了它,献给了他寄托希望和安慰的那片绿叶,献给了那片平等相待、互不戒备,筋骨相连、汁液相通的绿叶。
  他瞧着那片绿叶,瞧着那属于绿叶的、深远的蓝天。
  
  (原载1981年第1期)
  
  责任编辑 赵晏彪

“真的,它比昨天绿了一点。”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忧愁和烦闷的神态。突然发作的脑血栓病症,使他成了这间病房里不能自理的主人。他那病态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仍然闪烁着鄂温克猎人特有的神采。他默默地欣赏着窗外的那片绿叶,想着自己的心事…

“真的,它比昨天绿了一点。”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忧愁和烦闷的神态。突然发作的脑血栓病症,使他成了这间病房里不能自理的主人。他那病态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仍然闪烁着鄂温克猎人特有的神采。他默默地欣赏着窗外的那片绿叶,想着自己的心事…

“真的,它比昨天绿了一点。”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忧愁和烦闷的神态。突然发作的脑血栓病症,使他成了这间病房里不能自理的主人。他那病态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仍然闪烁着鄂温克猎人特有的神采。他默默地欣赏着窗外的那片绿叶,想着自己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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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 一片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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