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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蕾切尔·卡逊 终于轮到小鲭鱼斯科博（Scomber）登场了，它出生在长岛西端南偏东、距离陆地七十英里的远洋的表层水域里。它刚出生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圆球，比罂粟籽还小，漂浮于淡绿色的表层水域里。这个小圆球含有一小滴琥珀色的油脂，用于帮助它漂浮于水面；它还带着一个极小的灰色生命体，小得简直可以用针头挑起。这个小小的生命体在适当的时候变成了小鲭鱼斯科博。它是一条强壮的鱼，和其他同类一样拥有流线型身材，在海洋中四处游窜。 斯科博的父母是上一波鲭鱼洄游队伍中的成员，它们在五月的时候从大陆架边缘过来，虽因怀有鱼卵和精子而大腹便便，却仍旧极速地游向海滨。在迁徙旅程的第四晚，当一阵汹涌的水流涌向陆地时，鲭鱼开始将鱼卵和精子从身体里排入海洋。在其中一条雌鱼产下的四万至五万颗鱼卵里，就有一颗后来变成了斯科博。 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比这天空与海水的领域更奇怪的诞生地，这里居住着奇特的生物，风、太阳和洋流是这里的主宰。这里很安静，只有海风在广阔无垠的水面上细语或怒号，或是海鸥迎着风发出高亢狂野的叫声，又或是鲸冲破水面，排出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然后再次翻入海中。 鲭鱼群继续向北边和东边游去，它们的旅程很少会因产卵而中断。当海鸟在深色水域的平原处寻找夜晚的栖息地时，成群的长相奇异、来自幽暗的深海山丘和山谷的小型动物偷偷潜入了表层水域。夜里的海洋属于浮游生物，属于微小的蠕虫和小螃蟹，还有那透明的大眼虾、藤壶和贻贝的幼仔、长得如钟一般、不断浮动的水母以及海中其他避开阳光的小鱼。 这的确是一个奇怪的世界，居然让鲭鱼卵这样脆弱的小生命随波逐流。海水里到处都是小型捕猎者，它们都要靠牺牲邻居来维持自己的生存，无论邻居是植物还是动物。鲭鱼卵被那些刚孵化不久的小鱼以及贝类、甲壳动物和蠕虫的幼仔推来挤去。那些幼仔，有些甚至刚出生几小时，就已经在海里独自游来游去，忙于寻找食物。有些幼仔会趁机来到水面，用螯钳住一切小得可被征服与吞食的食物，有些则更愿意捕捉动作不如自己敏捷的猎物，或是用下颌咬住或用长满纤毛的嘴吸住那些漂浮着的绿色或金色的硅藻。 当然，海洋里还布满了其他长得比那些微型幼体更大的捕食者。就在成年鲭鱼离开不到一小时后，一大群栉水母上升到了海面。栉水母长得就像巨型醋栗，它们通过拍打呈盘状分布的纤毛来游动。这些纤毛分为八束，分布在透明身体下方的四周。它们的成分几乎都是海水，但每天都要多次捕食和自己近乎等重的固态食物。如今，它们正在缓慢地往海面游去，在那儿有数百万颗刚刚产下的鲭鱼卵，它们在上层海水自由漂浮。它们来到海面时，缓缓地绕着身体轴心旋转，发出的磷光就像冰冷的火焰。栉水母整夜都在用它们那足以致命的触手划拨着海水，细长且具有弹性的触手都可以伸展至身体的二十倍那么长。当它们因贪婪取食而相互碰撞时，在折返旋转间为黑暗的海水带来一片如霜的绿光。漂浮的鲭鱼卵也被由触手组成的柔软的网收尽，随着触手的迅速收缩，它们被送入等待美食的嘴中。 在斯科博来到世界的第一晚，还是鱼卵的它多次和栉水母那冰冷、光滑的身体碰撞在一起，栉水母探寻的触手只差一寸之距便能进入到鱼卵漂浮的地带，在那儿，斯科博的原生质颗粒已经分化为八部分，开始进入受精卵迅速转化为胚胎的发育阶段了。 就在斯科博所在的含有数百万漂浮的鲭鱼卵的卵群里，有上千颗鱼卵止步于生命的第一阶段，它们都被栉水母捕捉并吞食，迅速地转化为敌人体内的高水分组织，再以这种形式漫游于海洋，“捕捉”自己的同类。 夜里，海洋平静地躺在无风的天空下，栉水母对鲭鱼卵的大屠杀仍在继续。临近破晓时，海水开始随着一阵来自东方的微风轻轻颤动，不过一小时，持续吹向西南方的风就卷起了大浪。当海面的第一次汹涌平息后，栉水母开始沉向深水。即使是栉水母这样只由两层相互包裹的细胞组成的简单生物，也会有自我保护的本能，这种本能使它们察觉到，如此凶猛的海水会对它们脆弱的身体造成具有毁灭性的威胁。 在鱼卵从母体排出后的第一个夜里，百分之十的生命都终止了——它们不是被栉水母吃掉，就是因为某种遗传上的缺陷在几次细胞分裂之后就死去了。 现在，一阵向南刮起的大风，虽然为鲭鱼卵暂时驱赶了大部分水面上的敌人，但也为它们带来了新的危机。上层海水顺着海风的方向流动。漂荡在水上的鱼卵也随着水流向西南方转移，所有海洋生物的卵都无法决定自己的行动，只能任由海洋将它们带到任何地方。不巧那西南方向的水流带着鲭鱼卵远离了它们的出生地，来到一片不仅几乎没有给幼鱼提供食物、反而布满了饥饿的捕食者的水域。在这种情况下，每一千颗鱼卵里最多只有一颗可以幸运地完成发育。 次日，当金色的鱼卵小球里的细胞经过无数次分裂，终于开始在卵黄上形成盾状的胚胎时，一大群新的敌人正穿过重重浮游生物到来。箭虫是一种透明、细长的生物，如箭般穿过海水，向各个方向捕获鱼卵、桡足类动物，甚至是自己的同类。虽然在人类看来，箭虫只不过是不足四分之一英寸长的小动物，但由于长着凶猛的头部以及锋利的钩和齿，它们对于体型相对小的浮游生物来说简直如恶龙般可怕。 漂浮的鲭鱼卵被横冲直撞的箭虫撞得四下分散，当水流和潮水将鲭鱼卵群带到另一个水域时，原本庞大的卵群因箭虫的捕食而伤亡惨重。 在其他鱼卵被捕捉或吃掉时，斯科博胚胎所在的鱼卵还是毫发未损地漂浮着。在五月的暖阳之下，这些鱼卵中新生的年轻细胞被刺激得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活跃状态——不断生长、分裂、分化成为不同的细胞层、组织和器官。经过两日两夜，那细丝状的身体开始在卵里成形了，身体中间的部位沿着供给营养的卵黄球弯曲着。现在已经可以在中间看到一条细细的隆起正在形成，那是一条正在逐渐硬化的棒状软骨，脊柱的前身；在前端底部突起了一块，那是头的位置，在上面有两个较小的凸点，那是眼睛的位置。第三天，在脊柱的两侧出现了十二块“V字形”的肌肉板；通过那仍旧透明的头部组织可以看到里面的脑叶；囊状的耳朵也出现了；眼睛将近发育完成，通过卵壁可见其中的黑色，斯科博那仍看不见东西的小眼睛仿佛正穿过卵壁凝视着周围的海洋世界。当天空为了迎接（斯科博生命世界的）第五次日出而变亮时，在斯科博头部下面，一个只有薄薄一层壁保护的囊袋——已被囊内包含的液体染成了鲜红色——在颤抖着，抽动着，并开始以稳定的节奏跳动着。从这一刻起，只要斯科博身体内仍有生命，它就会一直跳动。 就在这一天里，斯科博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仿佛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孵化冲刺。不断变长的尾巴上长出了一条薄薄的向外凸起的组织，那是支鳍骨，日后沿着这里会长出一排像风中绷紧的旗子一样的小尾鳍。而那纵贯小鱼腹部的敞开的凹槽的两侧，在一个包含七十多块肌肉的肌肉板的保护下，正在稳步地向下生长。下午三点左右，凹槽就闭合、形成了消化道。位于心脏上方的口腔更深了，但离消化道的形成还具有相当长的距离。 一直以来，海面的水流在海风的推动下，带着一团团的浮游生物，稳定地向西南方奔涌。在鲭鱼卵产下后的六天内，海洋里的捕食者对鱼卵的捕食从未中断，已经有超过半数的鱼卵被吃掉或者在生长过程中死亡了。 有几个晚上，鱼卵伤亡最严重。那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海洋静静地躺在广阔的苍穹之下。在这些夜里，水中的浮游生物如星辰般闪烁，数量和亮度都胜过天空中的繁星。成群的栉水母、箭虫、虾、水母体和半透明的有壳翼足动物已经从海底游到水面，点亮了幽暗的海水。 当东方黑暗的天幕中出现的第一抹亮色预示着地球正将万物带进黎明时，外来的队伍正匆忙赶往海水深处，那是浮游生物在躲避即将升起的太阳。这些小生物中，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受得了在日间停留于水面，除非有云朵将太阳那万丈光芒之矛挡住。 斯科博和其他小鲭鱼会在时机合适时加入那匆忙的队伍，一齐在日间前往深绿色的海水中，在天黑之时再游上来。而现在，胚胎态的斯科博还被困在鱼卵里，不具备独立控制行动的力量。因为鱼卵仅仅停留在与自身的密度相同的海水里，所以斯科博只能在那个等密度的海水层里随洋流水平移动。 第六天的时候，水流将鲭鱼卵带到了一个驻满螃蟹的海底浅滩里。此时正值螃蟹的繁殖季——这时，那些在雌蟹身上待了一个冬天的卵终于要破壳，长成如小精灵般的幼蟹了。小螃蟹们一破壳就立即向上层水域出发了，它们会在那儿经历多次蜕皮，直到外形最终变成螃蟹该有的样子。只有经历过浮游生物的阶段，它们才能拿到正式成为螃蟹家族的一员的入场券，并将生活在宜人的海底平原。 现在它们在快速向上游，每只新生的小螃蟹都依靠自己那棒状的附肢稳稳地游着，睁着黑色的大眼睛四处搜寻，随时准备用那形如锋利鸟喙的口器抓住任何大海提供的食物。在那个白天剩下的时间里，这些幼蟹和鲭鱼卵一同随着水流漂浮，因此幼蟹吃了很多鲭鱼卵。傍晚的时候，潮汐流和由海风掀起的水流相撞，许多幼蟹被海水冲向了岸边，而鲭鱼卵则继续向南漂流。 海中有许多迹象表明已经来到更南边的区域了。在幼蟹出现的前一晚，方圆几英里范围内的海水被一种名叫淡海栉水母的南方栉水母那耀眼的绿光照亮了，这种栉水母的纤毛刷在日间呈现彩虹颜色，到晚上则闪亮如荧光绿宝石。现在，另一种南方水母霞水母第一次出现在温暖的海面，它摆动着，肆意伸展着数百条触手来寻找鱼类或其他任何可以纠缠上的东西。有时，海洋会因大群的樽海鞘而“沸腾”好几个小时，这是那些顶针大小的透明桶状小动物通过抽动条状肌肉来弹跳引起的动静。 就在鲭鱼卵产下后的第六个晚上，小鱼卵那坚实的表层开始破裂了。一条条小鱼悄悄地溜出曾经的活动范围，第一次感受海水与身体的接触。这些小小的鱼儿，小到二十条头尾相连都还不到一英寸长。在这些孵化的小鱼中，有一条就是斯科博。 斯科博很明显还是一条没发育完全的小鱼。它看起来像是过早地从鱼卵里出来了，一副无法照顾自己的样子。它的腮裂虽然明显，却没有一直延伸到喉咙，所以对呼吸没有帮助。它的嘴就是一个封闭的囊袋。幸好，新生的小鱼还连接着可供取食的卵黄囊，它将暂时依靠卵黄为生，直到它的嘴可以张开为止。但也是由于身负庞大的卵黄囊，这条小鲭鱼只能倒悬在水里，随波逐流，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伟大的生命力带来了惊人的变化。随着生长发育的继续，小鱼的吻部和腮部都长成了，背部、身体两侧和腹部也开始发育，小鱼逐渐具备了自主移动的能力。它的眼睛在色素作用下变成了深蓝色，可能正是这一变化使得眼睛开始能够将眼前的信息传递到它的小脑袋里。渐渐地，卵黄囊开始萎缩。而随着它的萎缩，斯科博也发现自己的身体可以平衡了，它通过仍然滚圆的身体和鱼鳍的摆动运动在水中畅游。 海水随着稳定的洋流正一天天地向南奔涌，但是斯科博并没有感知到。即使感知到了，它那无力的鱼鳍也完全无法与水流抗衡。它随着海水漂流，从此正式成为了浮游生物漂流俱乐部的一员。 作者简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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