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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 纪念里尔克逝世九十周年

 汉青的马甲 2016-12-29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里尔克《秋日》


今年是德语界杰出诗人里尔克逝世90周年,让我们通过被鲁迅喻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的冯至1936年写于里尔克十周年忌日的文章,来重温与缅怀这位深刻而孤寂的现代诗人。


里尔克(1875.12.4-1926.12.29)


里尔克 

——为十周年祭日作 


文|冯至



一九二六年的秋天,我第一次知道有里尔克(Rilke,1875.12.4—1926.12.29)的名字,读到他早期的作品《旗手》。这篇现在已有两种中文译本的散文诗,在我那时是一种意外的、奇异的得获。色彩的绚烂,音调的铿锵,从头到尾被一种幽郁而神秘的情调支配着,像一阵深山中的骤雨,又像一篇秋夜里的铁马风声:这是一部神助的作品,我当时想;但哪里知道,它是在一个风吹云涌的夜间,那青年诗人倚着窗,凝神望着夜的变化,一气呵成的呢? 


随后我再也无缘读到里尔克其他的作品,
只以为他不过是一个新浪漫派的,充满了北方气味的神秘诗人;却不知他在那时已经观看遍世上的真实,体味尽人与物的悲欢,后来竟像是圣者一般,达到了与天地精灵往还的境地,而于当年除夕的前两天逝世了。 


至于读到他的《祈祷书》(1905)、他的《新诗》(1907)、他的《布里格随笔》(1910)、他晚年的《杜伊诺哀歌》(1923)和十四行诗,还有那写不尽,也读不完的娓娓动人的书简,却是最近五年的事。在《祈祷书》里处处洋溢着北欧人的宗教情绪,那是无穷的音乐,那是永久的感情泛滥。在这无穷的音乐与永久的感情泛滥中,德国十八世纪末期的浪漫派诗人们(他们撇开了歌德)已经演了一番无可奈何的悲剧——他们只有青春,并没有成年,更不用说白发的完成了。但是里尔克并不如此,他内心里虽然也遭逢过那样的命运,可是他克制了它。在诺瓦利斯(Novalis)死去、荷尔德林(Ho1derlin)渐趋于疯狂的年龄,也就是在从青春走入中年的路程中,里尔克却有一种新的意志产生。他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从浩无涯际的海洋转向凝重的山岳。他到了巴黎,从他倾心崇拜的大师罗丹那里学会了一件事:工作——工匠般地工作。 


他开始观看:他怀着纯洁的爱观看宇宙间的万物。他观看玫瑰花瓣、罂粟花;豹、犀、天鹅、红鹤、黑猫;他观看囚犯、病后的与成熟的妇女、娼妓、疯人、乞丐、老妇、盲人;他观看镜、美丽的花边、女子的运命、童年。他虚心侍奉他们,静听他们的有声或无语,分担他们人们都漠然视之的运命。一件件的事物在他周围,都像刚刚从上帝手里做成;他呢,赤裸裸地脱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来观看。这时他深深感到,人类有史以来几千年是过于浪费了,他这样问:“我们到底是发现了些什么呢?围绕我们的一切不都几乎像是不曾说过,多半甚至于不曾见过吗?对于每个我们真实观看的物体,我们不是第一个人吗?”直到他的晚年,还写过这样的诗句:
 


苦难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成, 
远远在死乡的事物 
没有揭开了面目。

 

里尔克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发现许多物体的灵魂,见到许多物体的姿态;他要把他所把握住的这一些自有生以来、从未被人注意到的事物在文字里表现出来,文字对于他,也就成为不是过于雕琢,便是从来还没有雕琢过的石与玉了。 


罗丹怎样从生硬的石中雕琢出他生动的雕像,里尔克便怎样从文字中锻炼他的《新诗》里边的诗。我每逢展开这本《新诗》,便想到巴黎的罗丹博物馆。这集子里多半是咏物诗,其中再也看不见诗人在叙说他自己,抒写个人的哀愁;只见万物各自有它自己的世界,共同组成一个真实、严肃、生存着的共和国。 


美和丑、善和恶、贵和贱已经不是他取材的标准;他惟一的标准却是:真实与虚伪、生存与游离、严肃与滑稽。他在他的《布里格随笔》里提到波特莱尔的《腐尸》:“你记得波特莱尔的那首不可思议的诗《腐尸》吗?那是可能的,我现在了解它了。……那是他的使命,在这种恐怖的、表面上只是引人反感的事物里看出存在者,它生存在一切存在者的中间。没有选择和拒绝。……我时常惊讶,我是怎样情愿为了实物放弃我所期待的一切,纵使那实物是恶的。” 


选择和拒绝是许多诗人的态度,我们常听人说,这不是诗的材料,这不能人诗,但是里尔克回答,没有一事一物不能入诗,只要它是真实的存在者;一般人说,诗需要的是情感,但是里尔克说,情感是我们早已有了的,我们需要的是经验:这样的经验,像是佛家弟子,化身万物,尝遍众生的苦恼一般。他在《随笔》里说:

“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是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想到儿童的疾病,……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要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这是里尔克的诗的自白,同时他也这样生活着。

 
关于《布里格随笔》那部奇书的内容,我不能在这里叙述,(我希望将来能有另一个机会来讲它)。在《新诗》前后两集相继出版、《随笔》告成了以后,整整十几年,里尔克陷入一种停滞、枯涩、没有创造的状态中,这中间他忍受了那对他是不能担当的、残酷的灭绝人性的世界大战。 


经过长时期的沉默,忽然灵感充溢,于一九二二年在几日之内,在瑞士西南部一座从十三世纪遗留下来的古宫中,(那古旧的宫墙里只种着玫瑰),一气完成在战前已经开端、经过长期停顿的十首长篇的《杜伊诺哀歌》,同时还附带着写出几十首十四行诗。这时,那《新诗》中一座座的石刻又融汇成汪洋的大海,诗人好似海夜的歌人,独自望着万象的变化,对着无穷无尽的生命之流,发出沉毅的歌声:赞美,赞美,赞美…… 


这样他完成了他的使命。就他晚年的诗歌看来,他是可以和辽远的古希腊的宾达(Pindar)列在一起的。但若是读起最近出版的他的书简,我们会感到他和我们比任何一个最亲切的朋友还要亲切。我们会跟随着他到俄国去拜访托尔斯泰,到巴黎谒见罗丹,经过丹麦怀念雅各布孙(Jacobsen)和基尔克郭尔(Kierkegaard),在罗马欣赏米开朗琪罗设计的喷水池,随后到埃及和西班牙旅行……最后是在哀歌和十四行诗完成后,他在夜半向他的远方友人发出幸福的高歌。 


里尔克是一个稀有的书简家,他一生在行旅中、在寂寞中,无时不和他的朋友们讲着最亲密的话——不但是和他的朋友们,也和许多青年:年轻的母亲、失业的工人、试笔的作家、监狱里的革命者,都爱把他们无处申诉的痛苦写给他,他都诚恳地答覆。——几年来,这几册书简每每是我最寂寞、最彷徨时候的伴侣。 


冯至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

(原载1936年12月10日上海《新诗》杂志第1卷第3期)



《里尔克诗全集》

◆ 汉语世界首部《里尔克诗全集》

◆ 首次依据德语国家研究者通行的底本译出

◆ 收录里尔克毕生创作的全部诗歌

◆ 译文精准,注释翔实,一部颇具学术价值的诗歌全集




第一卷《生前正式出版诗集》

收录了里尔克生前正式出版的诗歌,包括里尔克早年自费出版的三部诗集《宅神祭品》、《梦中加冕》和《降临节》,以及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学史上巅峰诗人地位的《杜伊诺哀歌》与《商籁致俄耳甫斯》。



第二卷《原初与未刊诗集》

收录了里尔克诗歌中的原初与未刊诗作,其中包括里尔克不希望“以任何方式继续存在”的《生活与谣歌》。



第三卷《逸诗与遗稿》

收录了里尔克散逸在留言簿、信件中的诗和作为献词而写的诗,包括里尔克早年写给父母的诗、写给瓦勒丽的诗和里尔克晚年写给埃丽卡的诗,较为清晰地展现了里尔克诗才的萌发及其曲折的情感历程。



第四卷《法文诗全集》

收录了里尔克全部法文诗,附六首俄语诗、两首俄语诗草稿和两首意大利语诗,展现了里尔克用非母语创作诗歌的才华。



译者陈宁、何家炜

《里尔克诗全集》陈宁、何家炜译,全四卷,共10本,分精装版和平装版。
精装版为白色硬壳书皮,定价660元,在此售价528元;
平装版10册按四卷,分为四种颜色,定价481元,凤凰读书售价39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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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号:larf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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