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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偷窃”别人的生活?

 汉青的马甲 2016-12-30


虽源于詹宏志的新书《旅行与读书》,但是两位所论,有许多溢出本书之外的闪光之处。


“要么读书,要么旅行,身体与灵魂总有一个要在路上”,这句被“文艺青年”们奉为人生信条的箴言,反应了当今对旅行与读书的流行看法,但在这两位“读书人”看来,旅行与读书根本就是密不可分的,而真正的旅行也完全与“在路上”这些文艺腔调无关,真正的旅行毋宁说是一场将自己置于未知与不确定中的冒险……


旅行与读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欢迎在评论中留言。



转自微信公号“看理想”(ikanlixiang)



詹宏志:读书与旅行都是脱离自己

变成另外一个人

 


旅行有什么意义?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得要回到一个没有旅行服务业的时代。

 

旅行是什么意思?假如我在一个完完全全没有旅行服务的环境,从北京去杭州,这件事怎么做到?今天从北京到杭州,意思是可能只买一张机票,从这个机场飞到那个机场,机票上有一个地名,上面写着杭州,承诺把你带到杭州。或者你到火车站,手上拿着车票,上面写着一个目的地,它也承诺把你带到那个目的地。

 

以现在的社会来说,这是一个信赖的社会,不会说把你带到郑州卖掉、然后说这里是杭州,那个车站不管你坐的是长途巴士、火车、高速铁路或者飞机,都有承诺,会把你带到那个地方。

 

但在一个没有这种服务的时代就不是这样的,首先要确定北京跟杭州是一个什么样的方向上的关系,比如是南边,就往南走。走的路上会看到牛车、驴车、马车,也许会上前会问他“大伯,你是往哪儿走,你往南,是到哪儿?可不可以搭一段的车?”我也许会付一点钱,也许只是请求你的帮忙。他载你一程,他只是到市场上卖菜,只有20里路可以送,那么你就可以搭车20里路。

 

之后你可能遇到河流,看到船,你跟他商量能否坐船走。你在路上,如果没有住宿,你也要想办法。到了黄昏,你觉得天色暗了,看到炊烟,就去敲农家的门,打开门来说这位大娘,我是个路人,是否可以借宿一宿。借人家的柴房、牛棚、马厩、猪房、鸡寮……有一个地方来栖身。

 

如果方便也可以请求别人给你一点吃的东西。你也可能会碰到善心人,大家都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就会接待你,给你一顿饭吃,让你住进去。

 

这么一天一天不断地走,直到有一天你问路人时,杭州怎么走?那个人瞪你一眼说:这就是杭州!那么你就到了杭州。

 

如果旅行条件是这个模样,你就会知道旅行是多么严重的事,意思是等于要把你全身一切对世界的了解拿来对付可能有的种种实验跟考验,才能完成这么一件事。

 

也就是说,旅行的意思是把你拉开了,使你离开了你熟悉的支撑系统,你必须想办法跟陌生困境里活动,如果你能活着回来,就证明你过去的所有教育已经全部内化在里面了。要有一个本事,即使是这么陌生的环境,你仍然有能力解决所有的问题,这样这个人基本已经完全成熟、独立自主了,能做所有的事。


这是旅行在有教育意义的时代是如此的。这也是今天我们还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两件事等同起来,都看成是教育的最高境界或者最高的自我追求。




旅行的目的既然是脱离你原来熟悉的系统,去跟这个陌生世界奋斗,去处理,去设法驾驭那个不可知的种种变动。如果这是旅行的意思,那一个充满保护跟照顾的旅行就失去了原意。

 

如果有一种旅行,我坐飞机来到一个地方,飞机几乎是一个跟旅行背反的概念,因为它完全没有过程,睁开眼睛是北京,离开北京是杭州了,完全没有任何历程。

 

不过你闭上眼睛是北京,睁开眼睛是伦敦,然后有一个巴士在接你,有一群人、有一个讲你的语言的地陪带着你出发,沿路告诉你,左边的房子建于哪一年,左边是什么,右边是什么,来到一个地方说这边有一个景点,咱们下来,左边可以拍照,右边可以上车。过一会儿来到一个中国餐厅,有五菜一汤,没有困难,不会考验你味觉的适应问题。

 

到了晚上去了旅馆,尽管是异乡的旅馆,但房间全世界都一样,有床、有梳妆台、有浴室、淋浴、浴缸、抽水马桶,全世界旅馆一样,不需要适应,每一个房间就算装潢、长相不同,但基本构造是一样的。

 

第二天你继续赶路。在这种保护行为下,每个人都没有真正跟他的目的地有身体接触,所以只好把旅行转换成视觉,我怎么样能够知道我来到了伦敦,最后可能要找出辨识伦敦的符号,比如伦敦塔、塔桥。或者到巴黎,总得让我看到巴黎铁塔,这才让我觉得的确是站在了巴黎。

 

本来旅行的身体体验转变成了地标目击。地标目击也不够,没有办法把经验带回去,怎么跟我的朋友说我站在巴黎的街头,看着巴黎铁塔热泪盈眶, 我怎么说这个话呢?我说不只看到了巴黎铁塔,而是要反过来拍一个自拍,回去才有办法有证明,一个是证明我自己在巴黎,有我眼睛看到的符号;回家也要证明,得留影为记。

 

如果旅行缺少了跟目的地的摩擦,最后只好全部符号化,经验的记录必须符号化,不然就不可能在巴黎小酒馆的一角拍一张照告诉人家这是巴黎,对自己无法证明,对别人也无法证明,这个经验浅薄到你也无法辨认。

 

所以有一个有名的笑话,如果一个团去七天五国的旅行,早上起来吃饭,有一个团员说我们今天到底在哪儿?另外一个人把行程表拿出来说,如果今天是礼拜二,那我们就在比利时。意思是说你没办法有经验的,你没有一个真正跟比利时摩擦的经验,你的经验用表定了、用行程来记录了、用符号记录的。

 

这是一种完完全全的团进团出的旅行有这样的意思,是穿着家乡太空衣去的,耳朵听到的是自己熟悉的普通话,吃到的是自己熟悉的饮食,你的所有经验都不需要有一个跟当地的差异性为伍,你不需要克服这个困难。



 

当照顾愈多时,旅行的原始意义——折磨意义就愈少了。所以花钱买到的教育相对是较少的。这是一个提醒,这永远是一个新的平衡感。

 

旅行作为一个自我教育,作为一个自我改良的工具,本来目的是让你有愈多的不确定、艰难、琢磨,它的效果愈好。但今天的旅行有另外一面,是希望得到更多的舒适、更多的照顾,所以有愈来愈强大的旅行工业,全球性工业的保护。

 

这两者是一个对抗的概念。Travel这个词从拉丁文来的,原来是一个刑具,把人像十字架一样钉在那里的一个刑具。所以旅行本来有折磨的意思,后来travel变成tour,tour是圆规的意思,原来属于希腊文。所以“tour”是绕了一个大圆圈的意思。

 

这两个彼此有一点点对抗的概念,一个是舒适,一个是折磨。折磨站在教育这边,舒适站在休闲那边,今天旅行带给我们很新的考验是:我们怎么在当中找到一个平衡,就是别太痛苦,也别太舒服。

 

旅行的原意是把你遗弃在某个地方,要你活着回来。

 

如果给自己一点点机会和那个社会比较朴素地面对面相遇,你才有机会变成别人生活的一部分,或者偷偷尝到别人的生活,这是我的旅行的自我期许。

 

我的旅行目的就是短暂的脱离我自己,脱离我的家乡、我的社会、我所熟悉的体系,希望能够短暂的变成另外一个人。虽然我不见得完全融入别人,不过离开自己也已经够好,让我有机会窥见或者接近别人的生活,或者真的是活在别人的生活里,如果我有这样的短暂机会,我就觉得自己很有收获。

 

我用这个角度想的时候,特别感觉到这跟阅读特别相像,人生于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环境是没法选择的,但如果我因为读书的缘故,读书是另外一个人生活。


那本书是那一个人用了35年生命累积出来的一种东西,所以读一本书好像偷窃了一个生活一样,有机会进到那个人生里,把他的身体取代了,装进自己,至少在读书的那几个钟头之里,我仿佛就是那个作者,他的生活、经验、一生的思考变成我的思考。


读到一本书,就置换了一个人生。

 

做了一场旅行,短暂的脱离了自己,也变成另外一种人生,这是我说读书跟旅行是我最能想象的扩充人生的方法,如果你有办法轮回,那你有第二个方法,如果我们不能,起码在今生今世有机会比现在的人生更好。


现在的人生跟真实的身体经历的人生深刻感觉不同,读书看起来像是虚拟实景,旅行像是角色扮演,但终究是扩充的一种方法。

 

从这个角度来看,读一个人的书或者读某个人的书,去旅行,去观看别人的生活,去经历一种生活,去经历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景观、另外一种风情都是人生的一种扩大。

   


梁文道:读书与旅行

都是为了培养心智的弹性




我从读书开始谈,由于我很幸运或者很不幸地把读书变成一种工作,所以常常让人误会我一定有某种读书的方法,所以我常常被人找去问,或者被人找去讲,能不能跟我们讲讲读书的方法。


我通常告诉别人说我不能,不是因为像我家里有一个做酱油的秘方家传三百年不能外传这样子,而是因为我真的没有方法。

 

为什么?在我看来,比如读一本书读多快、一本书该怎么读,每一本书都是不一样的,有时候翻开头一两页已经告诉你应该花多少时间在这本书上,平均一页会花多久,每一本书自己会告诉你用什么方法对待它。这个是合理的。

 

读书的目的在我看来,是为了培养我们的心智和感受能力的弹性。我们每个人活在此时此世,这一生每个人的经历有限,而且因为人的惯性,要生活,要舒适的生活,要可预测的生活,我们的大脑,我们的思考方式、看世界的方式、看待世界的方法、判断事物的标准会自然而然形成一套轨迹出来,于是才知道我遇到什么事是什么反应。

 

读书是什么?读书在我看来让我们更有弹性,打开这些惯性,发现原来世界上有一些人的价值观真的跟我不一样,看事情的角度真的跟我不一样,真的对人世间的很多事情的感知、反应跟我们不一样,而且那个人很有可能就坐在我们旁边,但我以前居然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因为弹性不够所以不会感受到他。读书是为了锻炼弹性打开自己,一个人活着好像是活多重人生,所以能够换不同的角度看事情。我猜大致上是这个意思。




如果读书是为了这样的原因,那么反过来就说为什么我不太相信一套很稳固的读书方法。读书方法如宏志大哥所讲的旅行之中所有酒店都长得一个模样,去每一个地方都是从同一种床上醒过来,去任何一个地方,看到的机场也都是一个样。


而古代人坐船,每上一个码头就知道自己到了不同的地方,因为太不一样了。但今天如果设计一种旅行,只在机场旅行,从一个机场去另一个机场,你会发现哪儿都没去过,因为都一样,而且全世界这些机场都在说英文。一样的地方,世界大同。

 

读书只坚持一种方法就跟你只在机场旅行很像,好像去了很多地方,但也许你什么地方都没去过。读书要求我们有很深刻的改变,那种深刻的改变才能改变你习惯形成的偏见跟固执。

 

所谓的深刻改变有时候包括身体上的东西。怎么讲?从这个地方我要说回旅行,如宏志大哥说的古代人游学,那种游学我特别有感受,其实学习是以前人旅行的重要目的之一,旅行今天跟以前不一样。

 

以前的旅行常常让人面对很多不可测知的风险,事实上很多旅行者死在路上。


比如詹宏志大哥描述的从北京到杭州的假想故事里,有一点他出于善意没有跟大家提到是从北京到杭州的人身上肯定带着现金、银两,如此他才能够叫一个牛车,给你一点银两;到了乡村看到有炊烟,敲敲门“大妈,我能在这儿过夜吗?我给你三文银子”。




想想看,如果你是清朝以前的中国人或者是更远古的中国人,你从北京到杭州的旅行,路上现金花完了,没有银联、不能提款,没有ATM,怎么办?随身带着现金,一个人随身带着现金从北京到杭州注定羊入虎口,古代大部分旅行者都是死在路上的盗贼手中。

 

所以旅行很危险,那么还有谁旅行?只有商人、朝圣者或者为了学习的人,理论上这三种人都是在做学习,古代的商人是世界上最早的翻译,出于商业目的要学懂很多种语言和很多地方不同的生活方法、睡觉的知识、生活的办法,古代学徒跟朝圣者更加相像。

 

比如说像我自己学佛,我学的是南传佛教,在南传佛教的世界里直到今天都保持着一个习惯——历史上不同的佛教发展有过类似的经验——师傅一定会把你赶出门。

 

比如在泰国出家,到一段时间,寺院会说你应该走了,把你赶到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寺院去,有时候是跨国,在泰国待久就去缅甸,去过缅甸就去斯里兰卡,他不太相信一个人一辈子只在一个寺院出家等到某天当主持,他相信的是你应该去不同地方学习不同的方法,这才是正确的道路。

 

所以你可以把旅程理解为是一个朝圣,同时也是一种修学。

 

我们现在的旅行完全背反了这种学习式的旅行状态,我们今天的旅行非常舒适,你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尽量保证不让你出意外,甚至尽量不让你陌生。而且今天的旅行,如果跟旅行团或者自己旅行还会发展到更变态的地步。

 

我举个例子,刚才宏志大哥说如果是中国旅行团出去,去的地方保证每天吃中餐,到了阿根廷去中菜馆,五菜一汤,12个人一桌,圆桌。这些也就罢了,现在比较严重的是什么,假如真的是中国旅行团,这些外国的餐厅都晓得,他还要准备一件事,桌上一定要放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本餐厅的wifi密码。

 

然后整桌人不用说话,因为每个人在自己的手机上网,在微信朋友圈交流。于是当他在国外时,其实有一半心思、时间在关心国内最近发生了什么事:王宝强的事又有了新进展。虽然他在巴黎,但他们还在谈王宝强。回国之后对巴黎的记忆就是王宝强原来也不是个好东西。


拍照也不是说我拍了带回去给朋友看,而是必须马上给朋友看,会直播。所以大部分时间会把旅行变成你国内生活的延伸,原来熟悉生活的延展,而不是让它不一样,是想尽办法让他更像。




这是我们今天的旅行。就像读书有一套万用的方法一样,如果去哪儿都一样,为什么还要去?读每一本书都是一个结果,为什么还要读?

 

刚才提到旅行状态,但我忍不住马上想到一个情况,这个情况是什么?是真正符合我们刚才讲古典意义的旅行及修学的旅行,今天我们讲到的还不是驴友式的旅行方式,而是留学。

 

最近几年我发现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就是我们的留学本来像我刚才说的,把你丢掉完全不一样的环境,到陌生的城镇,透过广场走一走特殊的步伐,等着人家把你认领回家。现在不是,现在留学很舒服,今天已经比较少听到留学时要打工养活自己的状态,因为大家的成绩很优秀,都有奖学金。

 

我们有各种各样的幸运,让我们旅行时不要太过介入当地人的生活;又由于今天中国留学生群体非常庞大,所以到海外之后几乎能够组成一个自己的殖民地,完全不用跟当地同学有任何生活上面的交流。吃饭的时候保证桌上会有老干妈。

 

我最近发现一个很奇特的现象,我好几次在国外一个普通的西餐厅或者什么地方看到我们中国年轻人聊天,发现他们在当地待了颇长时间,但整个吃饭过程完全不是当地人的吃饭状态,用刀叉的方法、吃面包的方法都很中国,很不地道。

 

他可能也常常在这些餐厅吃饭,但我发现,其实他没有太在意身边人怎么吃饭,他没有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这是让我很奇特的一点,留学应该是把你丢在那里变成那里的人,不是说从此变成老外,而是更有弹性,在你身上多了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技能,相当于利玛窦来到中国会说中文一样。

 

那么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后来我慢慢醒悟到一点,很有可能是因为今天我们国家太大了。这是我的一个大胆猜测,中国是一个大国,大国跟小国不一样,小国像荷兰,荷兰的孩子,会研究世界地图有哪些地方是同学没去过的,那么他就要去那个地方。

 

小国家的人太不小心就容易到别的国家去,比如你在芬兰、你在比利时,开车两个钟头就已经到了别的国家,所以很清楚的意识到别的国家有什么样的文化、什么样的状态,跟你有什么不一样,去了那边说话要注意什么,人家的生活方式、礼节讲究不一样,要很敏感和小心。

 

通常大国的人不会有这种小心,因为不需要。如美国,很多人觉得美国很自大、霸气,哪怕是住在纽约这样的国际大都会——其实它不是太国际,他会让你产生幻觉,在我看来纽约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住久了会让你以为世界上哪里都没有去,因为世界就在你家。

 

大国就是这样。大国的人太容易觉得世界都该是这样,就该是我这套方法。所以你吃饭的方法是举世该皆学的一种方法。我说话的方式、走路的态度,全世界都应该是这样,不是你故意,有些人会觉得是不是有些游客故意藐视别人,这不完全是故意,而是一种惯性,你失去了弹性。

 

所以我觉得读书也好、旅行也好为什么对我们很重要,特别是对今天的中国人很重要,这是因为它能够刺激我们,给我们一种我们生活之中原本可能不具备的一种弹性刺激。




文中照片来自摄影师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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