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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先生“回家”纪事

 红花绿叶园 2016-12-30
杨绛先生“回家”纪事


  杨绛先生与钱钟书先生在一起
 

  本文作者吴学昭先生,为杨绛先生生前好友,亦是杨绛先生遗嘱执行人之一,她的这篇文章,记录了杨绛先生“回家”之前,生命最后一段时光里鲜为人知的内容。

  “向死而生”的坦然

  杨绛先生对生命与死亡都有自己独特智慧的形容。

  2016年5月24日下午,我去协和医院看望杨绛先生。不久,杨先生的侄媳和外甥女也来探望。内科主任及主管大夫请我们到会议室,介绍了杨先生病情,说她目前大致稳定,但已极度虚弱,随时有发生意外的可能。我还是那句老话:即使发生意外,请勿进行抢救。这是杨绛先生反复交代过的,她愿最后走得快速平静,不折腾,也不浪费医疗资源。

  5月25日凌晨1︰30,老人在睡梦中离去。

  杨绛先生遗嘱交代:她走后,丧事从简,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留骨灰。杨绛先生生前对身后所有重要事项,已一一安排妥帖;与众不同的是,讣告居然经杨先生本人看过,并交代遗嘱执行人,讣告要待她遗体火化后方公布。

  杨先生那种“向死而生”的坦然,对身后事安排考虑的睿智、周到、理性,往往使我感到吃惊和钦佩。

  “绝对的公正”“绝对的价值”究竟有没有

  对于年老衰迈、死亡病痛这类话题,一般人、特别是老年人,不喜欢也不愿多提,杨先生却不忌讳,不但谈论,且思考琢磨,体会多多。我就听杨先生说过“病”与“老”不同:她以为“病是外加的,临时性的,不论久病、多病,可以治愈。‘老’却是自身的,是生命日渐萎弱,以至熄灭;是慢吞吞地死。一面死,一面还能品味死的感受”。

  同住南沙沟小区的老人一批批走了,杨先生也等着动身;只是她一面干活儿一面等,不让时光白白流过。

  为保持脚力,每天“下楼走走”的步数,从7000步逐渐减到3000步,由健步而变成慢慢儿一步步走;哪怕不再下楼,退到屋里也“鱼游千里”,坚持走步不偷懒。毛笔练字少有间断,直到后来无力悬腕握笔。

  杨先生自嘲当了十多年“未亡人”和“钱(钟书)办(公室)”光杆司令,已又老又病又累!可是她无论读书、作文、处事怎样忙个不停,永远都那么有条有理,从容不迫。杨先生这“钱办”司令真是当得十分辛苦,成绩也斐然可观。

  《钱钟书集》出了,《宋诗纪事补正》、《宋诗纪事补订》出了,《钱钟书英文文集》出了,《围城》汉英对照本出了,尤令人惊讶的是,皇皇71巨册的《钱钟书手稿集》,竟于杨先生生前全部出齐!很难想象,杨先生为此倾注了多少心血。以上每部作品,不论中英文,杨先生都亲自作序,寄予深情。

  杨先生在忙活钱著出版的同时,不忘自己一向爱好的翻译和写作。她怀着丧夫失女的无比悲痛翻译柏拉图的《斐多》。《斐多》出版后,杨先生私下说,她原来倒没想深究灵魂死不死,而更想弄清“绝对的公正”、“绝对的价值”究竟有没有。如今不是仍在讲“真、善、美”吗,是非好恶之别,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呢?

  “自揣没有资格。谢谢!”

  杨绛先生一生淡泊名利、躲避名利,晚年依旧。我印象较深的,就有三例:

  中国社会科学院授予杨绛先生荣誉学部委员,她没去领受荣誉证书,讣告中也没让写上这一头衔。

  2013年9月,中国艺术研究院函告杨先生已成为第二届中华文艺奖获奖候选人,请她修订组委会草拟的个人简历,并提供两张近照。杨先生的答复是:“自揣没有资格。谢谢!”

  2014年4月,钱、杨二位先生曾就读的英国牛津大学艾克塞特学院院长佛朗西斯·卡恩克劳斯女士来函称,在学院建立700周年之际,该院以推选杰出校友为荣誉院士的方式纪念院庆,恭喜杨绛先生当选牛津大学艾克塞特学院荣誉院士,特此祝贺。

  杨绛先生不使用电脑,要我代复电邮说:我很荣幸也很感谢艾克赛特学院授予我荣誉院士,但我只是曾在贵院上课的一名旁听生,对此殊荣,实不敢当,故我不能接受。

  此次当选的荣誉院士只有两位,全系杰出女性。一位是西班牙王后,一位就是杨绛先生。卡恩克劳斯怎么也想不明白,别人求之不得的殊荣,杨绛竟然拒绝!

  “别太难过,没准儿以后我们还能在天上再聚聚呐!”

  2014年9月,杨先生将家中所藏珍贵文物字画,还有钱钟书先生密密麻麻批注的那本韦氏大字典,全部捐赠给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

  遗嘱已经公证。书籍、手稿等重要物品的归属,也都作了交代。所收受的贵重生日礼物,杨先生要我们在她身后归还送礼的人。其他许多物件,一一贴上她亲笔所书送还谁谁的小条。为保护自己及他人隐私,她亲手毁了写了多年的日记,毁了许多友人来信;仅留下“实在舍不得下手”的极小部分。

  杨先生后来也像父亲老圃先生早年给孩子们“放焰口”那样,分送各种旧物给至亲友好留念。

  今年春节,杨先生是在医院度过的。旧历大年初一,我去协和探视,床前坐坐,聊聊家常。末了杨先生又交代几件后事。我心悲痛,不免戚戚;杨先生却幽幽地说,她走人,那是回家!要我“别太难过,没准儿以后我们还能在天上再聚聚呐!”

  杨先生相信,冥冥之中,人在做,天在看。

  据《杨绛:永远的女先生》吴学昭/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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