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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苦难共舞

 zcm1944 2017-01-02

与苦难共舞

作者:曾贤兆 《光明日报》( 2017年01月02日 05版)

  《浮生六记》充满悲情地叙述了沈三白、芸娘所在的大家庭里公婆与儿子儿媳的冲突、兄弟之间的矛盾和落魄之际的人情冷暖,以细腻的写实笔法,客观上揭示了家庭悲剧酝酿发展的过程,展示了乾隆盛世一个普通家庭真实的生活状态。尽管没有旗帜鲜明地批判传统的家庭伦理和封建礼教,甚至在主观上,主人公都是传统伦理的维护者,但通篇白描的叙述方式,日常生活的细节展现,真实自然、耐人寻味的情节结构,坎坷悲酸的生活经历,都显现出一定的反封建意义和民主色彩。沈三白与陈芸在苦难中的抗争与坚守,达观的心态,对婚姻爱情的笃挚,对名缰利锁的摒弃,对真善美的向往与追求,清贫生活的苦中作乐,都表现出诗性的智慧、顽强的生命意志以及个性解放的强烈要求。

  沈三白、芸娘是一对恩爱的夫妻,生活在乾隆年间苏州城的一个“衣冠之家”。芸娘非常希望做一个好媳妇,“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三白陪侍在外地为幕客的父亲,芸娘在家,受公公之命,代不识字的婆婆写家信。后来一些矛盾的产生,婆婆认为是媳妇写信时述事不当所致,于是不再让她代笔。沈父发现家信不再是儿媳笔迹,令三白询问,芸娘“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并不辩白。数年后,沈父欲在家乡觅一妾,希望三白能“仰体亲意”,物色合适人选。三白于是请芸娘物色,得姚氏女。这件事却又使芸娘“并失爱于姑矣”。三白弟启堂向邻人借债,请芸娘作保,邻人索债,启堂竟然说是“嫂氏多事”!芸娘欲弥合婆媳间的关系,并澄清启堂借债一事,写信给三白,说:“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孰料这封夫妇间诙谐谈笑式的信件竟被沈父拆看,遂使沈父怒不可遏,斥责芸娘“悖谬之甚”,将夫妇二人逐出家门。

  事实上,沈父是慷慨豪侠之人,平日里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并不糊涂。沈母还是芸娘的姑母,为儿子儿媳定亲时,也是“爱其柔和”,怎么会因这些琐事而将二人逐出家门呢?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生活在礼教严苛的时代,礼教之于夫妻,仅在于维系家庭的稳定和子嗣的绵延,并不承认爱情的合法地位;相反,于夫妻情爱却有很多的戒律。偏偏沈复个性落拓不羁,“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夫妻生活中隐秘的一面,或者说在道学家看来有违礼教的一面,他也坦然相承。他与芸娘深情相爱,互为知己,婚后更是“耳鬓厮磨,亲同形影”,“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他的真诚与痴情、平等和尊重、落拓不羁的性格,影响了原本迂拘多礼的妻子,激发其内心最深处的真性情,遂相与品诗论文,沽酒对酌,既举案齐眉,亦卿卿我我,共同演绎一场甜美动人的恋歌,但同时一张巨大的礼教之网也为他们渐次展开。

  对这对恩爱的小夫妻来讲,被逐出家门无异于晴天霹雳,不但会遭人白眼,而且连生计也没有着落。所幸友人慷慨相助,赁居萧爽楼。在这里,他们除了对朋友接济的感念外,对于自身的落拓不羁与真情至性,没有丝毫的忏悔,夫妇间的情感更加笃挚。他们想办法自力更生,以维持生计,以不同流俗的审美眼光探寻生活的乐趣和意义。萧爽楼成为一种诗意的存在:“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令人感佩的是,经历的坎坷与生活的重压,丝毫没有磨蚀他们对苦难生活审美化的观照,意趣盎然之中,竟不识困苦穷愁为何物!

  两年后,沈父知道了事实真相,让夫妇二人重回大家庭。芸娘却因弟出母亡而悲伤过甚,因此落下病根。此后,又有芸娘结盟娼妓憨园并张罗为三白娶妾一事,大伤其心,于是血疾复发,骨瘦形销,长年患病以至于入不敷出。沈父又因一些小事误解,斥责芸娘“不守闺训,结盟娼妓”,训斥三白“不思习上,滥伍小人”,遂被再次逐出家门。情势惶迫,他们匆匆安排了子女的归宿后,到无锡投靠友朋。夜半临行之前吃粥的情景尤为感人。重病中的芸娘想起二十多年前,与三白定亲不久,正值堂姊出阁,二人再次见面,芸娘留粥待婿,却被堂兄撞见,遭亲友戏谑。而此时此刻,她强作笑颜,说道:“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两相对比,前一次吃粥是一种幸福的窘迫,而这一次却饱含无限的辛酸。她处处以积极的心态来面对苦难的人生,苦中作乐。即使在这样悲惨的境遇中,芸娘也不减她平日的幽默豁达,但其间竟隐藏了多少辛酸、坎坷和泪水啊!

  不堪残酷现实的长期折磨,芸娘一病不起,客死异乡。永诀之际,芸娘感铭三白的相知相惜:“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永失爱侣的三白痛肠欲裂,无以复加:“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强大的封建礼教难容一对真情恩爱的夫妻。他们深受家族威权之迫害,而始终坚持率真自然的个性与品行,夫妇之间的相亲相爱经历人生坎坷而更为深笃、至死不渝。

  《浮生六记》以白描的方式叙述了三白、芸娘夫妇坎坷悲苦的一生,同时也写出了他们在苦难的生活中落拓不羁、率真自然的个性。他们心地善良,爱好文艺,向往自由,在精神的世界里拥有丰富的财产,因此能在接踵而至的人生坎坷当中,历练出那种与忧患共处的活泼快乐。落拓不羁、率真自然的个性,在本质上是一种自由精神,是人性觉醒的标志。当与世俗的家庭伦理发生激烈的冲突时,他们更加遵从的是自己的内心,使《浮生六记》表现出个性解放的意义和强烈的反封建的精神。

  (作者系河西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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