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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评批《水浒》——李逵论 周锡山｜来自《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李逵是《水浒》中五位最主要的英雄人物之一。但与宋江、鲁达、林冲、武松不同的是，李逵虽是作者着力描写的主要英雄人物形象，他却并没有得到较长篇幅连续的表现。
此外，还有一些零星片段因主题和情节需要而带写到李逵几笔。除李逵取娘此回他是主角外，李逵都是配角。 金圣叹评批《水浒》进一步突出了李逵在书中的重要地位。金圣叹不仅对李逵赞赏备至，作了许多新颖独到、深刻全面的评批，而且将李逵的某些言语动作也作了修改，进一步提高了人物形象的完整性和性格特征的鲜明性。 李逵给人的第一印象和最深印象都是粗鲁。金圣叹则通过李逵粗鲁的外表，一下子抓住他的内心实质。李逵在小说中第一次出场时，作者写道：“戴宗便起身下楼去，不多时引着一个黑凛凛大汉上楼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金圣叹批道：
“黑凛凛”三字，不惟画出李逵形状，兼画出李逵顾盼、李逵性格、李逵心地来。 下便紧接宋江“吃惊”句，盖深表李逵旁若无人，不阿谀，不可以威劫，不可以名服，不可以利动，不可以智取。宋江吃一惊，真吃一惊也。 金圣叹评批对李逵的这一全面正确的评价确是不易之论，后人未能超过金圣叹的这个认识。 金圣叹在评批李逵时，用了两个高明的方法，以突出李逵的性格特性和高大形象。其一是比较法，金圣叹将李逵与他人比较、分析、评论李逵的与众不同之处。如他在《读第五才子书》中说：
此论极其精辟。通过比较，金圣叹指出李逵“粗鲁是蛮”，一语中的。金圣叹进而又分析，李逵的粗鲁出于天真无邪和一片真诚。李逵初见宋江时，问戴宗说：“哥哥，这黑汉子是谁。”金圣叹评批：“黑汉子，则呼之‘黑汉子’耳，岂以其衣冠济楚也而阿谀之。写李逵如画。”戴宗听他竟直呼宋江为“黑汉子”，感到又是失敬，又是失礼，又是难堪，李逵此人又无法理喻，百般无奈之中，戴宗反过来只好向宋江抱怨：“你看这厮恁般粗鲁，全不识些体面。”没想到李逵反而彬彬有礼地恭敬请教：“我问大哥，怎地是粗鲁？”金圣叹批道：“连‘粗鲁’不知是何语，妙绝。读至此，始知鲁达自说粗鲁，尚是后天之民，未及李大哥也。”(全集第二册，下同，48页)金圣叹通过比较，道出李逵未经封建虚礼和世俗偏见的毒害，一片天真光明的纯洁心地。 金圣叹又注意将李逵与众人比较而突出李逵在起义军中的出众表现和非凡功绩。李逵在江州加入梁山起义军，参加第一场战斗即一夫当先，奋勇杀敌。小说描写梁山首领晁盖“只见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轮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 “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金圣叹批道：“叙功疏中奇语。”(86页)晁盖不禁问宋江：“这个出力杀人的黑大汉是谁?”金圣叹评批：“‘黑大汉’上，加‘出力杀人’四字，可作李大哥生时官名，死后谥号，妙绝妙绝。”听宋江介绍后，晁盖说：“这个人出力最多，(金圣叹评批：“四字评尽一生。” )又不怕刀斧箭矢，”金圣叹评批：“六字画尽平生。”金圣叹抓住李逵粗鲁、蛮勇的性格特征，这个性格与李逵在义军中的表现和功勋的关系，揭示出这位英雄在义军中革命立场最坚定、最坚决的典型表现。 李逵虽然天真烂熳，可是他对封建制度的虚伪性欺骗性却比别人认识更真切更彻底。当柴皇城被知州的妻舅殷天锡仗势逼死，并欲夺其家产时，柴进还言辞谦恭地与他周旋，幻想依赖誓书铁券与他评理。李逵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他“拽开房门，大吼一声，直抢到马边，早把殷天锡揪下马来，一拳打翻。”金圣叹批道：“何等快便，何等条直，拦驾告状，何为也哉！”(264页)此前，李逵为柴皇城抱不平时说过：“这厮好无道理！”金圣叹急批：“忽然提出‘道理’二字，令奸臣一吓。”柴进劝他：“没来由，和他粗鲁什么?”要与殷天锡到官司理沦。李逵怒斥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金圣叹急忙插批：“快论确论！”李逵接道：“我只是前打后商量！”金圣叹又急批：“五字是李大哥生平，亦是一大篇题目，不得作一句闲话读也。”(263页)十分赞同李逵高于众人的见解，对反动政权的彻底不信任和彻底否定的态度，认为和反动统治者只有“前打后商量”，对他们已“无道理”可讲，只有武力反抗一法而已。圣取又提示读者此论“亦是一篇大题目”，鼓动人民反抗和起义似亦暗寓其中。 李逵打死殷天锡后，柴进劝他逃走，李逵道：“我便走了，须连累你。”金圣叹批道：“必如此人，方能与人同生同死，他人只是闲时好听语耳。”(264页)批评许多人平时言辞动听，危急时不讲信义甚至卖友求荣的普遍现象，赞赏李逵敢做敢当，危急时见真情的侠义品格。 金圣叹评批李逵讲究比较法，其中尤以李逵与宋江的比较最见深刻，李逵与武松的比较最见精采。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
金圣叹又在第四十二回回前总评中，写了十二条对联，将李逵与宋江对比，文笔奇妙佳胜，如： 宋江取爷，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此一联绝倒。
他处处将李逵的真与宋江的假，作反覆的强烈比较，有力地分析两个人物的性格，笔姿活泼多变，评论发人深省。 更重要的是，金圣叹通过李逵与宋江的对比，四次极其肯定李逵造反到底、打倒皇帝的彻底革命精神。第一次，当李逵听说宋江因吟反诗而被捕入狱，他深不以为然地说：“吟了反诗，打什么鸟紧！万千谋反的，倒做了大官。”金圣叹批道：“骇人语，快绝妙绝。”(71页)李逵初上梁山即大呼“杀去东京夺了鸟位，”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金圣叹赞美为“妙绝”(106页)。第三次，宋江于晁盖死后接任第一把交椅时，李逵在侧边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个大宋皇帝你也肯！”金圣叹批道：“每每宋江一番权诈后，便紧接李大哥一番直遂以形击之，妙不可言。有眼如电，有舌如刀，逵之所以如虎也；包藏祸心，外施仁义，江之所以如鬼也。”宋江闻李逵此言大怒，李逵分辩道：“我又不教哥哥不做；说请哥哥做皇帝，倒要割了我舌头！”金圣叹急批：“越弹压越说出来，妙人妙文。”(308页)另有一次，李逵在军营中叫道：“若是哥哥做个皇帝，卢员外做个丞相，我们今日都住在金殿里，也值得这般鸟乱！”金圣叹表扬说：“咄咄快绝。又换出一番议论来，真乃令人闻所未闻，皇帝、丞相等前已曾两言之，至于今日，愈出愈奇，铁牛真人中之宝也。”(470页) 如此公开、大胆、极度、多次肯定李逵打倒皇帝、取而代之的革命精神，在封建社会中绝无仅有。 《水浒》中李逵杀虎和武松打虎一样，都是激动人心的壮烈文字。李逵在老娘被虎吃掉后，怒不可遏，深入虎穴，奋勇杀虎，除恶务尽。金圣叹在批语中一再将他与武松比较说：
李逵杀死子母四虎后，又到虎窝边，复看一遍，只恐还有大虫，他非要斩草除根，杀尽斩绝不可，金圣叹感叹说：“是何等大胆，武松不肯。”金圣叹就这样通过两位打虎英雄的奇妙而精确的比较，分析李逵与武松不同的性格特征和行为风格，并巧妙地突现了这位连假名也叫“张大胆”的孤胆英雄的神威。 金圣叹评批李逵的第二个高明方法是反衬法，他将李逵性格中的两面性作为反衬，以进一步突呈李逵性格的主导方面。 戴宗第一次将李逵引荐给宋江时，老实单纯的李逵竟似乎十分有心计地对戴宗说：“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金圣叹评批：“偏写李逵作乖觉语，而其呆愈显，真正妙笔。”(49页)李逵杀死四虎后，见到猎户相问来历，他自肚里寻思道：“如今沂水县出榜，赏三千贵钱捉我，我如何敢说实话？只慌说罢。”金圣叹评批：“偏写李逵慌说，偏愈见其真诚；偏写宋江信义，偏愈见其权诈。”(137页)接着他见猎户不信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解释自己并不知山中有虎，因为“我又不是此间人，”金圣叹批道：“看他会谎说，妙绝。”(138页) 后来在蓟州时，他怕罗真人作弄他、骗他上天：“你不是耍，若跌下来，好个大疙瘩！” 金圣叹评批：“偏奸滑，妙人。”结果还是上当，从半空中跌到衙门里，被活捉拷打，他叫道：“我不是妖人，我是跟罗真人的伴当。”金圣叹又批：“偏奸滑，妙人。”在狱中他又用此语骗、吓得禁子们害怕，买酒买肉讨好、服侍他，金圣叹的批语反覆说：“偏奸滑，妙人。”回义军后，宋江要他下枯井去救柴进，他两次下井前都怕上当，并特地告诉宋江：“哥哥不知，我去蓟州着了两道儿，今番休撞第三遍。”结果被吴用和金圣叹评批都批为“忒奸滑”，“真是奸猾”(298、299页)小说越写他奸猾，越衬出他的单纯忠直憨厚，极见功力。而金圣叹对原作的艺术匠心，体会深入而细微。金圣叹在小说中李逵初次露面的第三十七回回前总批说：
又在五十三回总批中补充说：
高度评价《水浒》塑造李逵性格的独到成就，又娴熟运用艺术辩证法原理，总结出性格描写的旁通曲达的创作规律，给当今创作家以重大启发。 此外，金圣叹在李逵评批中还有不少高明之处。他十分注意批出大英雄李逵的雄伟气势。当江州军马大刀阔斧杀将过来时，李逵听了，大吼一声：“杀将去！”金圣叹急批：“只三字，壮多少军威，笑铙歌之繁弱也。”(89页)在宋江与戴宗在法场问斩的紧要关头，“却见十字路口茶坊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金圣叹说：“自拿翻戴宗后，便不复见大哥，何意此时从天而降，读之令人身毛都竖。要想他更无商量处，直是一副血性做出来，可笑可爱。”(85页)金圣叹批出李逵视千军万马为无人之境，从天而降令人身毛都竖的威风气势，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金圣叹又注意到李逵虽然凶狠勇蛮粗鲁，但面对超过自己的英雄豪杰，也肯认输服勇。他被张顺在水中击败后，只好“在江里探头探脑，假挣扎赴水。”他用这样的动作表示认输，故金圣叹说他：“偏写他假处，偏只是天真烂熳，令人绝倒。”(58页)这是因为李逵怕张顺再请他喝水，故假做挣扎状。上岸后，他和张顺一起去讨鱼，前嫌顿释，金圣叹赞美说：“宋江与银不以为恩，张顺水浸不以为怨，天真烂熳，荡荡乎乎。”(59页)几年后他路遇焦挺，占惯上风的他主动恶声相犯，不想反被对方连着几拳打翻在地，李逵寻思：“这汉子倒使得好拳！”一再请教对方姓名，金圣叹评道：“不惟不恨其打，亦复不喜其拜，一心只是服其好拳，问其姓名，铁牛妙人，可爱如许。看他便有求恳之意。”李逵钦佩对方好拳，简直是求恳对方通报姓名了。李逵接着马上邀请焦挺上山入伙，同举大业，绝不妒忌对方有超己之能，可见李逵心胸之宽广豁达。 金圣叹虽然厚爱李逵，但也不包庇他，看到他蛮横无理处也给以适当批评。如李逵讨鱼时赶打行贩，金圣叹批他：“无理之极。”后又在张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金圣叹更批他：“一总无理之极。”李逵浑身上下一团正气，但有时也要做无理之事，打渔民行贩，暗杀罗真人，伤了韩廷龙的性命等，这些都是李逵的缺点，原作写得符合李逵的性格，故金圣叹皆加以肯定。 反之，他看到原作没写好在特定环境之下李逵的性格表现或变异，金圣叹就挥动巨笔亲作修改。最为金学研究家津津乐道的典型例子是，李逵与戴宗外出执行任务同宿客店时，他偷吃牛肉酒食，怕戴宗发觉后责怪，所以“轻轻的来房里睡了”。金圣叹评批：“‘轻轻’好，李逵也有‘轻轻’之日，真是奇事，俗本作‘暗暗’，可笑。”(274页)粗手笨脚的李大哥“轻轻”摸进房内睡觉，的确十分传神地写出他的心理活动和随之产生的性格变异。 另一个典范性的改动佳例是，李逵夜半暗杀罗真人时，摸到松鹤轩前，“只听隔窗有人念诵什么经号之声。”金圣叹说：“不省得这般鸟做声，妙绝。俗本作‘玉枢宝经’，谁知之，谁记之乎?”(283页)是呀，李逵根本不懂也记不住“玉枢宝经”之类文绉绉的名词，金圣叹改为“什么经号之声”，十分切合李逵的性格和口吻，确是传神妙笔。金圣叹不仅对自己的艺术创造非常得意，他对李逵的创造性的妙语也十分欣赏。李逵初遇罗真人，闹不清他在说什么，便请教戴宗说：“那老仙先生说什么？”金圣叹评论说：“‘老仙先生’四字，是铁牛胸中杜撰出来之文，字字出人意外，又字字在人眼前，妙绝妙绝，令我绝倒” (282页)。金圣叹的鉴赏目光明察秋毫，将人物的性格化的语言之妙处曲曲批出，评论确当而周详。 对李逵的某些行动，如在他在江州奋勇杀人，金圣叹不加保留地大加赞赏，也有值得商榷之处。鲁迅先生对《水浒》和李逵颇有不满之处，他曾说过：
鲁迅批评李逵劫法场时不分青红皂白，大砍看客，有一定道理。不过，看客们也十分可恶，鲁迅和金圣叹对国民喜欢围观的恶习十分痛恨，拙文《金圣叹评批<水浒>思想论》（《华东师大学报》87年6期，又见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古代近代文学88年2期)中已指出并作了分析，研究，此不重复。需要指出的是，李逵当时如不杀掉几个看客并吓走其余，他根本无法救出宋江、戴宗，弄不好贻误时机，自己还要反遭敌方擒获。 鲁迅一贯对金圣叹怀有误解和偏见，但正是这位金圣叹，砍掉《水浒》后半，将受招安、当奴才的内容砍掉后，维护了李逵这位革命英雄的光辉形象。《金圣叹评批水浒》与原作不同，是既反对奸臣，又反对天子的农民起义教科书；《金圣叹评批水浒》中的梁山义军打劫的不是平民，而是土豪劣绅、帝王将相；《金圣叹评批水浒》中的李逵表现优秀卓特，金圣叹的批评主旨分明，成就卓异，我相信读者也是有目共睹的。 一九八七年三月初稿 一九八九年八月修订 ①本文引文全据拙编《金圣叹全集》(江苏古籍出版杜1985年版)。 ②本文为拙著《金圣叹研究》中《金圣叹评批<水浒>人物论》之三。《金圣叹评批<水浒>人物论》之一《宋江论》、之二《武松论》已发《山西师大学报》88年2期、《明清小说研究》89年3期；之四《英雄论》将发《阜阳师范学院学报》，之五《配角论》为“首届金圣叹学研讨会”论文，将发《上海大学学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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