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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六神磊磊 一 “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乔峰直勾勾地看着阿朱，终于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这大概是他三十多年光棍生涯里的第一句表白，也是两个人定情的第一句话。 阿朱听清楚了。她的心第一次稳稳放在了地上。她知道，自己等到了。 我印象里，总记得乔峰说这句话是在雁门关外。当时，她跑了上千里地，在雁门关等了他五天五夜。那个时候不说，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啊？ 可是一遍遍翻书，我才确信自己错了，乔峰比我们想象的迟钝得多。直到很多天后，两个人从山西雁门直跑到浙江云台，他才问出来。 这中间，穿过了半个中国，他们的关系仍然是“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像兄妹”。尽管她曾经“纵身扑入他的怀中”，曾经“眼色温柔地回眸看他”，还曾经心想“到天涯海角，我也和你同行”，可乔峰就是不开口啊。 现在，他终于打算挑明了。这个粗鲁的契丹汉子，也只能把情话讲到这个份上了。 阿朱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红着脸，低声道：“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说到这里，将头低了下去。 稳稳地接住。一百分。 从此，他们有了那个“塞上牛羊”的约定，直到她先离去，再也不能赴约。 二 可是，每次重读，我总觉得阿朱等来的这一句，不只是表白，还是一场考试。 “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我必须在塞外，这个是前提。你只能说YES 或者 NO。 阿朱说了YES，于是皆大欢喜，他们热烈相拥。可如果她说：北边要吸霾啊，我想在南方，你说好不好？ 那就是考试不及格。乔峰多半会灭掉灯，戴上口罩一抱拳，阿朱姑娘，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 你再怎么扑入我怀里，你的眼神再温柔，也不能改变乔某半分。 阿朱活着的时候，在正经大事上，从来一点都不能影响乔峰。 他急着要报仇，她就得跟着他报仇；他要去塞北，她就跟着他去塞北；他要先办了大事再成家，她也只能答应他。 在雁门关外，就连阻止一下乔峰下悬崖去冒险，阿朱也做不到： 阿朱大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乔大爷，你别下去！” 乔峰心肠甚硬，丝毫不为所动，微微一笑。 所以最后，当他要去打死她爹段正淳，阿朱连劝都不敢劝了，只是弱弱地说：晚一年再报仇好吗？我们先去塞外，牧马放羊，我先陪你一年好吗？ 他的反应，仍然是那八个字，不为所动，微微一笑。 于是她只能用身体去挡他一掌。 要让这个男人改主意，代价太高了。你只能仆倒在他的轨道上，用自己身躯粉碎时那一点点柔软的抗力，提醒他走错了路。 三 我忽然想起了赵敏。 面对张无忌，她可以手持倚天剑，迎面拦住：“张公子，这是家兄，你莫伤他。” 我还想起了黄蓉。当郭靖要和她爹拼命时，她至少可以说一声：“我爹爹是冤枉的。” 唯独阿朱对自己的情人，不行，不敢，不能。 在江南，她遇到段誉时，是那样风致嫣然，“娇红芳香”，让段誉心甘情愿跪在地上磕头；随手做几个菜，樱桃火腿，梅花糟鸭，吃得段誉大为倾倒；戏弄大高手鸠摩智，举重若轻。可是到了乔峰身边，她充满无力感。 终于，那一晚，“塞上牛羊”的约定成空了。她怀着草原的梦想，躺进了浅浅的土坑。她的契丹情人跪在坑边，流着泪，两只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把太多的美好都许给了将来，结果眼下连“萧门段夫人之墓”也没法给她立。 他想要殉情，可并排两块牌子上，一个只好写“阿朱之墓”，一个是“契丹莽夫萧峰之墓”，仍然是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像兄妹。 那一刻，他有想到后悔：自己从来听不进她的话吗？ 他没有。后来很久，他仍然坚信：“我……什么事都会顺着她”。你真的顺着她了吗？ 黄蓉曾经对郭靖讲过一句话，恰恰可以用在阿朱身上： 你是大漠上的一只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小燕儿罢了。 四 之后，同样的事情在阿紫身上发生了。 她目睹了姐姐的死。她曾坚信，自己不可能走上柔弱姐姐的老路。谁会信他这个塞上牛羊的故事啊？你当我投资人啊。 可是呢？ 她曾想阻止他去塞北： “姊夫，你到雁门关外去干什么？谁给你做饭吃？谁给你做衣穿？”“尽是打猎、骑马、宰牛、杀羊……又有什么味道？”“你就别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啦……” 这些努力，都没有成功。 最后那一次，是在草原上，阿紫仰着头问他： “姊夫，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么排成了队向南方飞去？” 乔峰说：“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 阿紫问：“每年一来一去，岂不辛苦得很？它们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来了。” 乔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它们为什么不怕辛苦。想来这些雁儿生于北方，留恋故乡之故。” 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讲过“索性留在南方”的话，而是作出了和姐姐一样的选择：他要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便了。 把他的故乡当故乡，把他的归宿当归宿，把他的方向当方向，把他的存在当一切。 阿紫失策。 她不该亦步亦趋，跟乔峰去北方。那里是阿朱的应许之地，不是她的。 在那里，乔峰走不出塞上牛羊之约，总陷在对阿朱的回忆里打转。像是在盗梦空间里，他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了，不愿意醒了。 阿紫应该反过来，把他生命的火车推出悲伤的旧轨。她该让他跟着自己走，也许跑到南方去，跑到没有记忆的地方去。 在那里，每一阵风吹来，都是新鲜的气息。她和他才能开始新的故事。 或者有人讲：带走乔峰，阿紫哪有这个本事？ 其实有的。阿紫被坏人抓走，乔峰不就离开北国，凑了燕云十八骑，巴巴地跑来找她了吗？ 五 也许，塞上牛羊之约，一开始就错了。 乔峰心心念念的北归之路，其实是一条痛苦和磨难之路。 可以理解，他是厌倦了杀伐，加上对汉人失望，一赌气，死都要死在北方，想回归故国、故族。 可他难道不知道，那时候，北方是大国角力的焦点，是民族纷争的漩涡。能在那里生存下来的部族，是要兵民不分的，人民就是战士，战士就是人民。加上条件艰险、气候苦寒、猛兽横行，那里是你能逃避现实的地方吗？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苏轼的话，乔峰没读过吧。 你看回目词就知道了。他北归之后的故事，是“莽苍踏雪行”，是“赤手屠熊搏虎”，是“金戈荡寇鏖兵”，哪有一天平静的日子。 也许真该去南边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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