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洲,玉鳞渊畔夜雨泠霖,雨水浸润了数以百株洁白的昙花,氤氲出一片带着醉人幽香的水雾。 夜深了,酒馆中只剩两个客人,窗边的少女向外看了一会儿,取过箜篌弹奏起来。 琴声仿若山间溪流,轻灵跳脱。 一曲终了,有人说:“这琴声真好听。” 是另一位客人。 一壶酒,一把剑,一袭白衣,握着酒杯向她微笑的青年潇洒倜傥,是如珠比玉的风采。 (一) 伏月兮走进酒馆的时候,少女正在讲一个海边的故事——渔夫爱上了鲛人,将她困在一个木桶中,可鲛人只想回到大海,一天…… “她对渔夫说‘我想亲亲你’,很爱她的渔夫就高兴地凑到木桶边,然后鲛人咬断了他的喉咙,大口吸走他的血,长出了双腿,她走的时候,渔夫用最后一口气问她为什么不信他的真心?鲛人说……” 少女微微一笑——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血腥残酷的结尾,青年听得入神。 伏月兮皱了皱眉,上前轻叩桌面:“朝岚兄,这么晚了还在外头喝酒?” 青年这才发现她来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雨太大,不想赶路了。” 她哼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青年随后跟上,临出门时他回头问那少女:“你叫什么名字?” “凤婠,凤凰的凤……” 最后少女的名字究竟是哪两个字伏月兮没有听全,不过她想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和这些跑江湖的丫头倒熟稔得快。”回程路上雨势小了,但策马迎风,伏月兮还是沾了一脸的雨水,她看了看另一匹马上的朝岚,“怎么不见你多给小棠几个笑脸……” “可齐姑娘说话不好笑啊!”青年倒是立刻给出答案。 她无语了。 说起来也是她惹出来的麻烦——回乡的路上与青年偶遇,见他也用剑,她一时兴起开玩笑说要比试一番。然而青年的剑法出乎意料的精妙,一局战平。她惊讶之余好奇地探问青年的来历,青年道自己孑然一身,随即热情地拉着她撮土为香,拜为兄妹。 他随她回伏龙堡,入堡前她就开玩笑说义兄一表人才,堡中的女儿家们这下要睡不着了。 不想一语中的,总管齐叔的女儿小棠真就对朝岚有了好感…… “小棠不会讲奇闻怪谈,你就不喜欢了吗?”她悻悻地笑,瞟了一眼朝岚英挺的侧脸,不禁想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她的义兄。 其实小棠就很好,美貌多情,似一朵娇红轻软的海棠,二八年华正是绽放最绚之时。 不像她…… 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脸上的面具,雨水渗到面具下有些难受,但她也没打算揭去——戴着这玩意儿已经数年,也习惯了。 而且她想就算是朝岚,若看到面具下那曾经被沸水毁过的半边面容,也是要惊叫的。 抹掉雨水,视线随即清晰起来,前方不远处但见一个巨大的黑影。 伏龙堡。 (二) 遥远的传说中,昙洲曾是诸龙为乱之地。山泽易形,洪水泛滥,遍地民不聊生。 后来终于有一族自告奋勇群起降龙,数代血战,这族人终于降服了所有的恶龙并将它们封入玉鳞渊中。为防后患,此族也在玉鳞渊畔定居下来,自号“伏龙”,更以伏为姓,历代在此繁衍生息。 伏龙堡的大门前,吊桥已经放下,坐着轮椅的老人和打伞的少女显然等待已久。 “齐叔,我都说不用等了。”下了马,伏月兮看着老人有些歉意地说,“我推您进去。”说着她推起轮椅。目光一转,瞄见齐小棠正向朝岚迎去。 “这可使不得!少主即将继任……” 只听老人又旧调重弹。 “齐叔。”她皱眉,加重了语气,“我说过了,绝不会继承伏龙堡!” 老人不语了。 推着轮椅慢慢前行,宽阔冗长的通道,不闻一丝声音。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随着岁月推移,伏龙族开始与外族相互融合,到了她这一代,只有她是仅剩的族内通婚所生的伏龙族人,又是堡主之女,自幼便被当做一族的继承人培养,母亲早逝,父亲教养她的方式十分严苛。 她从未自那个男人那里感受过一丝温情。 十五岁那年,她被父亲逼着修习轻功直下悬崖,却被崖下间歇喷发的热泉烫伤,半面容颜尽毁。 伤愈之后,她逃离了伏龙堡。 人言江湖凶险,她却过得意外游刃有余。这次回来也只为奔丧,她的全副心意如今都在数月后重阳佳节的剑客之会。 届时十洲剑客俱会到场一较高低—— 天下第一,是她现在唯一所求。 “豁啦!”枝杈形的白光瞬间将天幕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几块。 后半夜外头开始电闪雷鸣,吵得难以入睡,伏月兮索性起身看书,刚点了灯,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她说请进,门开一线,一个窈窕的身影闪了进来。 “月兮姐……”却是齐小棠。 “怎么这会儿过来?”等人坐定,她笑道,“总算你还没忘了要叫一声姐姐。” 自幼齐叔待她亲厚,她也将小棠当做亲姐妹看待。只是近日小棠总随着朝岚,与她的话倒少了。 小棠也笑了笑,但旋即怯怯地开口:“小棠夜访,是想问姐姐一句话。” “什么话?” “姐姐可喜欢朝岚公子?” 她愣住了。 少女惶惶起来:“姐姐?” “他是我义兄……兄妹名分既在,便无男女之情。”她轻轻咳了一声,敛色说道。 小棠顿时松了一口气:“姐姐对他无意就好,我可不能与姐姐争心上人呢。”说着少女忽然红着脸低下头去,“日前我做了个香囊给他,他收是收了,却不见戴在身上,改明儿姐姐替我问问他,可是不喜欢?” 看这娇羞的样子,像六月初绽的芙蓉一样好看。 他怎么会不喜欢呢?她不禁失笑,美眷如花,谁能不喜? “好。”她应了。 就在这时窗外又是白光一闪,随即沉雷隆隆,自天际而来。 (三) 雨后见晴。 伏龙堡的西庭一直是伏月兮最喜爱的地方,这里不植花木,只有苍松翠柏,青绿之间有种自然天成的劲气与傲然。 这个空气中都弥漫着青草香的早晨,她去到西庭,却发现有人已经抢先了一步。 朝岚正在练剑。 他的佩剑名叫“情丝”,与寻常的剑比起来剑身要细窄许多,正合他轻灵迅捷的剑路,此刻但见白衣翻飞,朝岚矫健的身姿腾转挪移,信手挥洒之间剑身于阳光下反射出道道银光,前者未消后者又生,竟像一团线一般于半空中纠缠在一起。 就像人世间的情丝,万难开解。 好快的剑。 他的速度,是她唯一难以超越的……在遇到朝岚之前,她从未想过有人能比自己更快,也从未遇过这样的人。 “嗡——”忽闻一声铮鸣,剑气全消。 她回过神的时候朝岚已在眼前:“月兮何时来的?怎么不叫我?” 他说话时,气息都拂到了她的脸上。 太亲近了,她退一步,看见他肩头有一片落花。 西庭并无花树,哪儿来的落花?“兄长是去了哪里寻香?有了一个香囊还不够吗?”想起了昨夜少女的托付,她半开玩笑地问。 却不想朝岚一挑眉:“你说齐姑娘送的那个?早扔了。” “什么?!”她目瞪口呆,“为什么扔了?!” “味道太重……闻着鼻子痒痒。”他说得理直气壮。 她忍不住想起下人们的议论——朝岚公子虽是丰神俊朗,但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不好相处。 其实也不是不好相处,他只是说话做事都太直接太随性。这性子,说得好听叫做英豪开阔;说得不好听,就是大大咧咧缺心眼儿…… 也难怪旁人受不了。 只有她这般在云谲波诡的江湖打过滚的人,才知这赤子之心,有多么难得。 “这下小棠可要伤心死了,”她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兄长也是,既不喜欢又何必收下?小棠有什么不好,怎么就不投兄长的缘法?” “她又有什么好?”朝岚收剑入鞘,下意识地应话。 “好处多了,第一条,人才就是十分。”她掰着指头笑说,却见朝岚闻言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这倒是……” 原来他也不是没留意到少女的美好,她忽然觉得自己笑不出来了,默了片刻,一转身,迈开步子就往中庭走。 “月兮?月兮!”身后朝岚赶上来,“怎么,生气了?” 她不说话。 “唉唉,下次要是你给我香囊,我一定收得好好儿的,成不成?”青年告饶。 “哈,”她悻悻一笑,“月兮只会拿剑,可不会做香囊。” 青年不说话了。 就在她以为自己成功呛了青年一回的时候,却听朝岚说—— “拿剑就行,月兮拿剑的时候,是最好看的。” 男人对女人而言最危险的地方,莫过于花言巧语。 这是伏月兮行走江湖得到的经验,而今天她再一次确认这点,同时确认—— 朝岚,也不过是个男人而已。 整个早饭时间,朝岚一直盯着一旁的齐小棠看,看得少女红晕满面坐立不安。最后她看不过去了,一搁筷子:“兄长看什么?饭都不吃了?” 朝岚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她笑道:“月兮说得是,齐姑娘确实生得很美啊!” 这话直白得可以,小棠顿时羞得跑了出去。 “她怎么走了?”朝岚一脸莫名其妙地问她。 她无语地望了望天。 可这也毕竟是个好兆头不是吗?朝岚对小棠不再是全无观感……她这么对自己说,再加把劲儿,说不定她就牵定了这条红线。 而做了小棠的夫婿之后,朝岚就会一直……留在这里…… 晌午时分,她本想寻朝岚比剑,顺便再旁敲侧击一番,可怎么都找不见他人。 这时一个侍女过来传信,说小棠找她。 小妮子真是心急,她苦笑着去了齐小棠住的南厢,可就在她进入庭院的时候,却听见了不该有的动静—— 女子的哭叫声。 “你在做什么?!”分辨出那是小棠的声音,她不假思索地闯进厢房。 里面的景象让她惊呆了。 朝岚,小棠,两人俱倒在榻上,朝岚还压在小棠身上,各自都是面红耳赤衣衫凌乱,唯一不同的是小棠满面的泪痕。 朝岚眯眼看着她。 就在这时小棠猛地推开了朝岚,飞快地缩到床脚,凄厉地尖叫起来:“姐姐!救我!” “畜生!”她醒过神,立时抽剑在手,迅捷无比地向青年刺去—— “月兮——“青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避过了这一剑,身形一掠就到了门口。 他回头看了她们一眼,然后身影便消失在门外。 “姐姐,不要!”她正要冲出去,小棠忽然扑过来将她死死拉住,“他不是人——” “对!这个禽兽,看我怎么收拾他!”她尖叫道。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不是的!姐姐,他不是人……” 却听少女慢慢地,郑重其事地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这下她终于意识到了事情不对,低下头,只见少女红着眼,惊恐无比地说—— “我刚才看见了,他的腰上,长着龙鳞……” (四) 深夜,孤灯,暗室。 这间四面无窗的房间是伏龙堡最隐秘的地方,此刻房间里有三个人,灯火映照之下,只见他们的神情都是肃穆非常。 “你真的看清了?”齐叔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真是龙鳞?” 他在问齐小棠。 其实伏月兮觉得这一问是多余的,根据少女的描述,朝岚腰间的鳞片五色生光,质若美玉,是龙鳞无疑…… 是了,龙族也能幻化人形。 朝岚是龙……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小棠再次给出肯定的答案。 “少主。”听到齐叔异常严肃的口吻,她回过神,却见案上多了一把剑,剑身布满锈迹般的污渍,却又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锁龙扣?”她蹙起了眉头。 这是只有伏龙族的人才能使用的灵性之剑。 那斑斑印记,有些是族人的血,有些是龙的血。 “齐叔,我——” 她意识到老人拿出此剑的用意。 “降龙是为苍生!”老者厉声喝道,“龙性喜淫好杀,从无例外!此恶龙幻化人形必有所图谋,不能心软啊少主!”说着老者将剑推到了她面前。 “求少主为此剑开锋!” 老者慷慨激昂,而她一时默然。 她想起朝岚说,拿剑的时候,她是最好看的…… 又到了昙花盛开的时刻。 还是昨夜的酒馆,只是没了弹奏箜篌的少女,只有白衣青年,依然一壶酒,一把剑,青年握着酒杯,神色茫然,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忽然酒馆的门被推开,伏月兮站在门口。 “就知道你在这里。”她皱眉看着青年。 朝岚一下子站起来:“月兮,我——”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说着她便过去,拉上他向外去了。 酒馆外的小路很长,路边满是昙花,肥厚的叶片上带着锐利尖刺,却又开着洁白且柔软美丽的花朵。 很长的时间里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出声,朝岚只是任由她拉着自己,慢慢向前走着。 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时他们已快到小路的尽头,那里有一棵巨大的紫槐。 “兄长纵对小棠有意,也该明媒正娶,这样乱来算什么?” “我没有!”朝岚猛地停了下来。 她也停下了,槐树阴影刚好罩着他们两个。 “我对她无意!我喜欢的人是你!”朝岚大叫。 她惊讶地看着他。 然后说:“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朝岚激动地抓住她的双肩,“我真的喜欢你!” 她只眨了眨眼。 下一刻,她便以迅雷之势抽出了腰间的锁龙扣,电光石火一瞬,细长的剑身直刺入青年的心口,力道不减,再刺穿了槐树的树干。 一下子将朝岚钉在了槐树上。 “月兮,你——”青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就在这时锁龙扣透出树干的部分宛如有生命一般打了个弯,穿过槐树之后又再度穿过青年的身体,剑尖刺入剑柄尾部,形成了一个牢固的圆环。 随即剑身开始发红,宛如入火煅烧。 青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这时齐叔与小棠从隐匿的地方出来,小棠上前,手起手落,柳叶刀顿时在朝岚颈后划开了一个小口,没有血,却有些许金光透了出来。 少女自里面挑出了一根金色的细线。 她皱了皱眉。 这应该就是龙筋,龙族的证明…… “啊——”朝岚发出了凄厉的惨呼,却是丝毫动弹不得。 光有锁龙扣是没有用的,必须要挑出龙筋,才能降服恶龙…… 这是伏月兮自幼就知道的。 还有很多,很多关于降龙的事,她都知道。 她身上流着降龙者的血。 “我当然不信,我为什么要信!”看着朝岚,她忍不住说,却更像喃喃自语,“龙皆性淫好杀,我怎么能信你?!” 一把揭下面具:“喜欢?你喜欢我什么?喜欢我这张脸吗?” 她质问朝岚,可或许是抽筋之痛太过剧烈了,青年没能做出任何回答。但是除了刚才的那声惨呼,直到金色的细线完全抽出,他也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死死地咬着牙,一直盯着她。 这目光,简直就像刀,能切开她的皮肤,看到里面血淋淋的骨肉。 “总之——”她想起了那个鲛人的故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我不信你。” (五) 雷声隆隆。 她又看到了朝岚的眼神,不甘的,愤怒的…… “啊!” 猛地惊醒,伏月兮发现自己只是又做了一个噩梦。 窗外——暗夜,大雨瓢泼。 三天,她将朝岚锁在槐树上已经三天了,三天来一直在下雨,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以手捂面,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忽闻丝弦拨动。 猛抬头,只见有人坐在窗台上,正轻抚怀中漆黑的箜篌。 是那个叫凤婠的少女。 “你!”跳下床的同时她已抽剑在手,“深夜来访,阁下意欲何为?” 她指着对方的眉心。 而利刃当前,少女却只是笑了笑。 随即跳下窗台向她走来。 “凤婠只是想请少主看一场好戏。” 宛如鬼使神差一般,她跟少女走了。避过重重守卫,她们最终抵达的地方,却是齐叔的寝室外。 屋内还亮着灯。 凤婠点破窗纸,示意她往里看。 她看了。 桌上的玉盘里,龙筋在闪着金色的光。 齐叔竟没有按规矩将之毁去…… 而此刻她所尊敬的那个老者就坐在桌边,只见他用柳叶刀在自己的手背上划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随后—— 他拈起了龙筋的一头,塞进了伤口。 金色的细线就好像活的一般,开始钻入老人的身体。 她目瞪口呆。 当细线完全隐没的同时,瘫痪多年的齐叔猛地站了起来。 她惊得坐倒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 “有趣吗?据说龙筋可使筋脉重生,残者复原,少主身为伏龙族人,难道不知道?”凤婠的声音又轻又细,似梦呓低语,可她却像听到雷鸣那般猛地掩住了耳朵。 不、她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事! 少女带笑的声音还在响着—— “对了,听说齐姑娘每夜都要侍奉老父到深夜呢,这会儿……她到哪儿去了?” 她怔怔地转过头去。 却见凤婠脸上的笑容就像她第一次在酒馆里看到的一样,冰冷的…… 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恶意。 槐树,昙花,雨幕重重。 有人执伞提灯,款款而来。 远远地看到那个一动不动的白色身影,齐小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锁龙扣还在散发着高热,雨水落上剑身立刻化为水汽。似乎是感应到她来了,朝岚睁开了眼睛。 “朝公子——”她上前,却被他的眼神吓住了脚步。 “那天你给我的茶里有什么?”片刻沉默后,青年冷冷地开了口,“我到这会儿还在难受。” 她愣了一下,低下头去:“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样,那只是……一些催情之物。” 朝岚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下贱。” 她默然不语。 “我究竟和你有什么仇?你要这样害我……喀!喀喀!”朝岚语气激动,话未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每咳一下,他都会露出痛苦的表情。 “这、这岂能怨我!谁叫你要出现在伏龙堡!爹爹他只是想能再站起来……谁叫你被他觉察了真身,你既是龙,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少女咬牙辩解道。 朝岚一怔,苦笑起来:“是啊,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那种苦涩的表情,看得少女也不忍。 “明天,我就求少主放了你。” 她说。 “用不着等明天了。”朝岚冷冷地答道。 伏月兮从昙花后走了出来。 “月兮姐姐——”小棠看到她,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原来是下药,可不就是……龙属水精,连血都是冷的,怎么可能对你这个凡人生了情欲?”她听见身后凤婠讥讽的声音。 可她觉得自己此刻已经麻木了,怨恨,愧疚,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只看到了朝岚,被锁龙扣活生生钉住的朝岚。 “兄长——”怔怔地在雨中站了一会儿,她猛然回神,迈步向前,“我——” 至少,先解开锁龙扣。 “站住。”朝岚轻喝。 她停下了脚步:“兄长,你听我说——” “我什么都不想听。”青年露出一个凄然的笑容,“说得是,既为龙族末裔,血冷如冰,应该不会喜欢任何人才对。可我就是对你割舍不下,可知是为什么?” 她怔了一下,默默摇头。 “那天我真不该一时好奇,想看看最后的伏龙族人是怎样的。更不该一时好胜,与你比那一场剑。” 青年追忆着初遇的时光,惋叹永远不可能重来的选择。 “我本该逃走,逃得离你越远越好。可我舍不得……月兮,你不知道你专心于剑的时候样子有多美,每每见时我只恨自己不是你手中的剑。”朝岚眸色迷离,语气中满是深深的眷恋,“容颜有损又如何?只要仗剑在手,你就是最美的……” 既无畏惧也无迟疑,一心追求着剑术完美,那种渴望与坚定如日正午,光华万丈到令人炫目。 就像有一把火在她心中时刻燃烧,催促她不断前行。 “只有这般自由而炽热的魂魄才能让龙族的心感到温暖。” 朝岚终于说出了答案。 所以龙族会爱上这样的人,就像暗处的飞蛾要去扑火,痴迷至终,不死不休。 她看着他,不知不觉用手捂着嘴,只怕一松手自己便会放声大哭。 “可你从来不信。”他摇了摇头,一道血线自他嘴角蜿蜒而下。 雨水冲刷而下,可她还是意识到滚烫的泪水已自眼中溢出。 她到底还是流了泪。 是的,她是不信,每每在镜中看到这张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脸,她就想永远都不可能有人爱她了。 所以她专心剑术,只有舞剑的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还充满希望地活着。所以她在意着天下第一的名号——天下人的敬仰总好过一个人的爱意了。 她一直都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如此,终成大错…… “朝岚——”她再开口,风雨中也能听见哭音。 可青年依然摇头:“太晚了,月兮,一切都太晚了——” 他每说一个字,就有大量的鲜血自他口中涌出。 早已湿透的白衣,几乎在瞬间被染红。 而随着这句话,青年的身上开始发生奇怪的变化。 首先是他的眼睛,就像暗夜中的野兽一样,发出了白色的光,先是淡淡的,继而明亮,更至刺眼。 那光自他眼中,口中透出来,就好像他体内燃起了一团白色的火。 “朝岚!”她正想冲上去,却被凤婠一把拉住—— “他要化龙了。” 少女话音甫落,只听一声巨响,剧烈爆炸产生的气浪霎时间袭来,她毫无防备之下顿时被掀翻在地…… (六) 恢复意识的同时,她发现自己已至别处。 “醒了?”凤婠的声音在一旁响起,“站起来,看看你做了什么” 她站了起来,发现自己和凤婠正在一处山丘上,从这里可以看到伏龙堡全景,此刻天地间依然暴雨如注,雷声隆隆,闪电不时从空中降下…… 不、那不是闪电。 她看着那道白影,睁大了眼睛。 是白色的,龙。 此刻巨龙正围着伏龙堡的后山不断翻滚,树木被龙抓着连根拔起,看似稳如泰山的巨石被轻而易举地拨动,树石在山洪的冲击下,已涌入了山下的村镇…… 离得那么远,她却还是能听到乡民的惊恐哭号。 山泽易形,九死一生。 这是曾经只出现在传说里的恐怖景象。 如今却活生生地就在眼前。 “其实你们从他身上取走的并非龙筋,而是咒索。”沉默许久的凤婠忽然开口,“昔日伏龙一族将诸龙封入玉鳞渊时便在龙身上加了咒索,此后即便是新生的龙族,咒索也会与生俱来。这东西虽然很像龙筋,也能使人残躯复原,但没有了龙筋龙会变成废物,没有了它,龙却会发狂。” 她目瞪口呆。 “就像他自己说的,朝岚是最后一条龙了。托你的福,他才得以一展狂性。”说着,少女笑了笑。 “你!”她被激怒了,尖叫起来,“你既知如此!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阻止?!” 她猛地扑向少女,可对方却像一个影子一般闪到了她身后。 “阻止你?!”凤婠大笑,“我阻止得了吗?你会信我?!” 她一下子停止了动作,张口结舌。片刻后她猛地扯住自己散乱的长发,跪落泥水中,以首碰地,一下又一下。 痛苦到了绝境的人,除了伤害自己,别无他法。 可凤婠似乎觉得还不够,用力剥开了更为血淋淋的真相:“伏月兮,不信他的是你,用锁龙扣扣住他的是你,看着别人从他身上抽去咒索的还是你!你想怪谁?!你能怪谁?!” 没有人,怪不得别人…… 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是她自卑龌龊,是她咎由自取…… 忽然她停住了叩首,站起来,让雨水冲刷掉脸上的泥水。再看远处,乡民们开始涌入伏龙堡,白龙还在山上肆虐着,巨大的龙身盘踞在山顶,仿佛想将整个山尖拔起,活活埋葬所有的生命。 “你想要什么?” 她瞪着凤婠嘶声问道。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在刚才她忽然意识到明知事情的结果,却还放任这一切发生——眼前的少女必有所图。 “要什么都可以。”她说。 只求救下这一方百姓,只求…… 阻止朝岚。 虽然他现在狂性大发,但有朝一日他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所做的事,不知该有多么自责。 她很清楚他的本性是怎样温和善良。 朝岚与百姓,他们都是无辜的。 罪责万千,都该由她一力承担。 少女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凤婠四海漂泊,奏乐为生,所求的,当然是这世上最好的乐器。”说着她放下了怀里的箜篌,取下背上的另一个布囊,让她看里面的东西—— 看上去像是胡琴的琴架,只是材质特异,晶莹剔透宛若水晶。 这把琴的弦轴上是空的。 “你看我的琴,还没有合适的琴弦呢。” 她笑着这么说。 伏龙堡,宛如人间炼狱。 穿过还有数不清的伤者甚至死尸,齐小棠匆匆跑进了老父所住的院子,却在进屋的刹那惊呆了。 齐叔倒在地上,颈部的伤口还在冒血。披头散发的伏月兮一身泥泞,手中正抓着那条金色的咒索。 “爹!”少女惊叫着扑到老者身边。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杀父仇人。”伏月兮这么说,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山丘上,她在凤婠面前跪下,双手奉上咒索。 凤婠接过咒索,随即指尖在她的双手腕间飞快地一划,立刻割出了两道细细的伤口。 凤婠将咒索的两头,分别探到伤口边。 片刻之后,只见两条血红细线受咒索牵引,探出了头。 她的手筋,这就是凤婠想要的,她要咒索和她的一条手筋为她的琴做弦,而另一条手筋—— 则用来降龙。 可知为何你族有降龙之能?凤婠是这么说的,那是因为你族天赋异禀,族人的手筋是天下至坚至韧之物,只有它才能缚龙。 少女说她虽不能让朝岚恢复本性,却能将他永远困于玉鳞渊下。 只能这样了。 (七) 筋脉被抽得剧痛让她一度晕了过去,醒转的时候她听见一串古怪的咒文。 电光霍霍,不时照亮天地。只见凤婠正对着她那架黑色的箜篌念念有词,随着字句的吐出,箜篌自行树立了起来,随即被一团黑雾笼罩。 咒文终止之时,黑雾化成了人形。 不,只是类似人形而已,赤裸着半身的男性形体,漆黑的皮肤,雪白的发,发间有尖锐的犄角生出。 还有那双血红的眸子。 这是妖鬼,在一些最古老的书卷中才有记载的魔物。 凤婠将一条手筋交给了这个妖鬼。 “去吧,隗英。”少女轻声道。 妖鬼立刻跃上了半空,就在这个过程中,其形体越来越大——十丈,数十丈,数百丈。 最终变成一个语言无法形容的巨大黑影。 它抓起白龙就像抓着一条幼蛇,轻而易举地用几乎已经看不到的缚龙筋捆住了白龙五爪,然后将它按入了深不见底的玉鳞渊。 伏月兮自认不是一个会胆怯的人,但是此刻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是让她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而看到身旁若无其事的凤婠,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少女会知道那些不该有人知道的事情。 凤婠是那种人—— 为了某个必须要达到的目的,与妖鬼做了交易,得到了妖鬼所知的一切秘密,受到妖鬼强大力量的庇护。 而这样的交易要付出莫大的代价。 少女绝对不是仅仅想要一把琴而已…… 她忽然感到了悲哀。 如果、如果现在有一个妖鬼要与她交易,她愿意付出拥有自己的一切—— 只求这所有,都不曾发生。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只是将咒索与缚龙筋在琴轴上绕了一圈,金红两色的细线便如有自我意识一般紧紧缠绕上去。 轻轻拨动了一下绷直的新弦,虽然尚无声响,但力度灵性已让凤婠十分满意。 不枉她耐心等待,最后的伏龙族人终究要甘心就范。 制琴的材料取自多人之身,若非其人自愿捐出,相互之间灵识冲突琴便无法成器。 不然又何必费那么多的工夫,看那么多的伤心事。 奈何魔琴尚未制成,她要看的伤心,还很多很多…… “唉。”她叹一声,收好琴,侧目远眺—— 清晨的阳光自云间落下,照见大地满目疮痍。 山上,树木七零八落地倒伏着,山峰缺了一角,巨石摇摇欲坠。 山下,城镇被埋在土中,一夕间玉石俱焚。 伤痕累累伏龙堡中,哭声哀号不绝于耳。 而少女跪在死去的老父身边,流着泪,却连一声也哭不出来。 潮湿的地面蒸腾出水汽,玉鳞渊再度被厚重的云雾所遮蔽。 没有人能看到渊底的情形,只有声声低沉的龙吟不断传来。而渊畔的万仞绝壁上,再也不能拿剑的女剑者默默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简直就像一座石像。 凤婠想起临别的时候,那目光沉静的女子说就算真的变成石像也没关系,她要在那里一直等下去,等一个人恢复本性,等那人愿意再出现在她面前。 她要说一声对不起。 当然事实上那一天永远也不会来了,可凤婠也懒得说,想也知道女剑者是不会听的。人都是如此,对于自己不想听的话就好像聋了一样。 其实在最初见面的时候她就警告过他们了不是吗?那个发生在海边的故事——龙族的末裔也好,女剑者也罢,很多人都像故事里的渔夫:因为付出了感情,所以让对方有了伤你至深的能力;也是因为付出了感情,所以坚信对方绝对不会伤害你。 爱也好,亲情也罢,他们总是这么以为。 所以最后故事里的渔夫才死了。 所以最后,一切才会是这样的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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