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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音·灵犀心

 向阳i4w9qhbpse 2017-01-05
(一)
  初闻“灵犀心”三字时,凤婠还是琅羽门的门人。
  灵犀心,一切爱恶执欲的起点。凡人因有灵犀心而能生情,因能生情而有种种烦恼。
  我琅羽门人以修仙为念,故尔等切记,世间的爱欲放纵固然要戒断,更要定住这灵犀心。擅动灵犀……不要说我等修行之人,就算是九曜洲的仙者,亦会仙灵离散,大难加身。
  师父谆谆教导,言犹在耳。
  但那时她以为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对,琅羽门上下以修仙为念,但她不是慕琅羽之名,为求飞升而拜入的弟子,而是师父捡回来的孤儿;且虽然技艺绝妙,但她所弹奏的乐音中灵力微末,甚至远不及入门晚她多年的师妹白柔。
  若非做了掌理古书秘卷的雅卷守,她或许已被迫离开琅羽门。
  所以她一直很知足,只希望能如此平淡地活下去,纵然不为任何人重视。
  直至遇到萧然。
  千年前群仙合力唤醒九条巨龙负起九曜洲的土地,飞悬于极东海面之上。从此九曜成为得道的散仙隐居之地,再与凡世无涉。
  而萧然显然是异数,他不爱九曜的仙灵胜景,总在凡人居住的地方来往,那一日为她的箜篌弦音所引,他按落云气,现身在她面前。
  之后朝夕相处,温柔风趣的仙者令她第一次感受到为人所珍视的快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她奉师命前往怀冥谷寻药时为毒蟒所伤,弥留之际想若是能再见萧然一面该有多好?
  下一刻仙者便出现在眼前。
  “我会救你。”他由来悠然的语气变得慌乱。
  而当仙者以己身的一滴血为她定住魂魄,挽救了她的性命后,异象便出现了。大地剧震,原本晴朗的夜空忽然重云汇聚,狂风大作。
  电闪雷鸣之间,巨石自地下骤然拔出,她未及有任何反应,萧然便被封入石中。
  “为你,我心甘情愿——”最后一眼,她看到他似乎这么说。
  擅动灵犀……仙灵离散,大难加身。
  之后她疯了一般寻找破解石封的方法,不惜利用雅卷守的身份查阅那些禁止任何人翻看的古卷。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找到了关于魔琴独邪的记载,卷中所述,魔琴弦音可破石封。
  而制作这样一把琴,需要剔透骨,缚龙筋,烦恼丝,绕梁声……
  灵犀心。
  因为得到了萧然的血,她的灵力大胜以往,于是——
  她从自己的魂魄之中,剜出了灵犀心。
  (二)
  “呜——”尖锐的声音骤然打破夜晚的宁静。
  凤婠猛地坐起,却见隗英正在榻边坐着,这妖鬼化为男子形貌,神情有些高深莫测。
  或许她应该害怕——之前为寻制作独邪的异材,她在封隗山与隗英定下血契,道是萧然石封破除之日,她便将自己的灵犀心给他。
  不过即便是识辨天下秘辛的妖鬼,也不能尽知制作独邪琴的材料,也想不到一个凡人竟能将灵犀心自魂魄中析出。
  而她的灵犀心要用于制琴,所以一切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她令隗英听命于她,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就算隗英想她死,也不算意外。
  但是血契一日不废除,他便一日不能动她。所以此刻她看着他笑了笑:“那是什么声音?”
  继方才那记锐响后,各种奇怪的乐声正相继自楼下传来,其中还夹杂着暴躁的叫骂,听起来混乱而可笑。
  “一队卖艺的来投宿,行囊里的乐器自行响起……”隗英淡然答道。
  她皱眉,片刻后又舒展开来。
  “独邪出世,这些凡器的乐音自然都被扰乱了。”
  就在半个月前魔琴独邪终于制成,怀冥谷中初试弦音,她成功地破解了萧然的石封。
  只是结果并不如预想的那样美好——萧然已经不认得她,甚至认为她打扰了他的闭关修行而要杀她。
  更糟糕的是,独邪琴落到了萧然手里。
  “看来独邪尚完好无损……”她喃喃自语,隗英起初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何来这里吗?”
  此刻,他们在琅洲的一家客栈里。
  她笑而不答,只是向他伸出手:“隗英,为我解了法术。”
  闻言他面露惊讶——她偷取了记载独邪的秘卷,因此琅羽门的乐执令白柔正不遗余力地追杀她,为了这个缘故,同时也为了避过萧然,他在她身上结下法术将她的气息掩盖到最弱,再以己身的妖鬼之息加以混淆,这才安然无恙到如今。
  但若解除法术,用不了多久她的所在就会暴露。
  “只有我知道如何毁去独邪,可现在琴在萧然手上,仙魔不两立,他想必已多次试过毁琴……所以我若诱他,他必然前来。”她迎着妖鬼狐疑的目光,“你要明白,不毁琴,你亦无可能得到灵犀心。”
  隗英目光微烁:“一旦得到灵犀心,血契完成我便不再护你,你就不怕萧然……”
  “不会的。”她打断他的话,“我会让他想起我,他会想起我的,隗英。”
  妖鬼再度露出不解的表情:“我真不明白。”
  “什么?”
  “你既已剜去灵犀心,为何还对他如此执着?”
  她闻言一怔,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说起。这时隗英执起她的手与她手掌相对,轻声默念,散发着红色暗光的咒文便自她掌心逸出,没入妖鬼的手中。
  她默默地看着隗英被月光映照的半边面容,只见他已完全平静下来,方才的疑惑与惊讶一点都看不见了。
  这就是妖鬼,因为没有灵犀心,所以几乎没有喜怒哀乐。
  所以他又怎么会明白呢?或许她是没有了灵犀心,但却依然有着曾经深爱萧然的记忆,更记得为他受的剜心之苦,那种魂魄被撕扯的痛刻骨得让她无法忘怀,时时提醒着她为何要受这样的折磨。
  所以必须让萧然恢复,必须和萧然在一起,因为她已失去太多,除了萧然,她一无所有。
  “他真的会来吗?”法术完全解除后,隗英问道。   她点了点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说完她向窗外看去,远处正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天下十洲,琅洲在东,而这里正是琅洲的最东面,是最接近九曜洲的地方——
  很快仙者便会觉察她在这里。
  而或许是因为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思绪,所以凤婠并未发现,此刻妖鬼向她投来的目光,有着怎样难以言说的专注与温柔。
  (三)
  西南,溟洲之界。
  火池畔,仙者正冷冷地看着池中的魔琴。只见池内岩浆翻滚,池边落木萧萧,飘落的枯叶尚未触到岩浆便已化为一缕白烟。
  然而如此炽热之物,独邪琴置于其中却是丝毫无损。
  又失败了……不论是极炎的火池,或者极坚的玄冰,都不能伤独邪分毫。回想几次毁琴不成的经历,萧然不觉皱眉,就在这时一丝夜风拂过,他一眉微挑——
  风中有熟悉的气息。
  或许那个凡女会有毁琴的方法……这么想着,仙者一拂袖,正欲取琴。
  “嗡——”却听一声清鸣,火池中,绞着烦恼丝的琴弓竟自行运起。
  独邪琴又发出了如泣似诉的声音,不多时这魔魅玄音便充满了四周,于山石、枝叶,流水之间回荡鸣响。
  似欲迷惑天地。
  萧然眉头紧蹙,默默注视着这诡异的情景,渐渐地,只见魔琴宛若水晶般透明的琴身起了奇异的变化……
  朝朝潮起朝朝落,碧涛声尽一夜听。
  晨间,琅洲沿海之滨,旭日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
  凤婠在沙滩上漫步,隗英紧随其后。
  “那萧然何时会来?”沉默着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妖鬼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或许下一刻,又或许……”凤婠转身笑着看他,“怎么,等不及了?你就真那么想要灵犀心?”
  都说妖鬼寿命几乎无尽,能无爱无恨地活着不是比较好吗?
  隗英默然不语,就在她以为不会有回答,继而转过身去的时候,却听话音响起:“昔日未长成时,吾之形貌肖似凡人少年,故曾与凡人混杂相居过一些时日。”
  她惊讶地回头看他——因为没有灵犀心,不解人情,所以妖鬼们通常居住于雾岭那样的深山密林,即便与凡人有所接触也多是惊鸿一瞥,杂居之说当真首次听闻。
  所以说,是因为好奇?
  好奇那男女相悦,舐犊情深等种种,所以才想要灵犀心?
  诸多疑惑涌上心头,可就在她想问的时候——
  朔风忽起。
  紫雾瞬间笼住了妖鬼,目力所及,仅一步之遥。
  “阿婠!”隗英急忙向前一捞,倒是抓到了少女的衣袖,他一把将人拉到身边,“是不是他来了?”
  “嗯。”少女向他身后躲去,“隗英,小心……”
  忽然妖鬼用力推开了她。
  “隗英?”少女一个踉跄站住,满脸不解。
  “你不是凤婠!”厉声一喝,他瞪视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口吻不觉低沉起来,“你是谁?!”
  却见对方微抿嘴角,倏然退入了紫雾之中。
  (四)
  看着四周严密的紫雾,凤婠低身凝气,全神戒备。
  雾中出现了一个隐约的人影,气氛越发紧张。而当那人完全自雾中现身,她忍不住低呼——
  “萧然。”
  话音未落,她一跃避开仙者的雷霆一击,并在转身的同时,手中白色细粉撒出,宛如一阵轻烟般笼住了仙者。
  下一刻,仙者周身开始凝结薄冰。
  “碎月尘?”萧然俊美的面容上满是疑惑,“这冰缚之术……”
  “是你教我的。”她轻声道,“碎月尘亦是由你所赠。”
  此物长于九曜洲凛冰峰之上,冰缚之术更是萧然的独门幻术——这是他唯一教过她的法术,此刻使出来,困住他只在其次,主要是让他不得不承认他们曾经相识相知的事实。
  “还敢说你不认得我吗?”凝望仙者,她言语轻柔,“萧然,我是凤婠。”
  霎时间,紫雾消散,乾坤朗朗。
  “你若是凤婠,那我又是谁?”伴随着笑声,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仙者身侧。
  凤婠睁大了眼睛,惊诧地看着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面容。太像了,萧然身边浅笑的少女,看在眼中,宛如她正对菱花……
  宛如这世上的另一个她。
  随后只见那个“自己”俯向仙者耳边:“萧然,杀了她。”
  无比动听的声音,似有魔魅之力。
  铮然清鸣,仙者瞬间震碎寒冰,指掌间电光凝聚,猛然向她袭来——
  “轰!”只听一声巨响,沙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坑。
  她感到了铁甲般坚硬冰凉的皮肤,抬头看时,只见妖鬼可怖的真容,雪发乌身,血瞳尖角。
  却是令人心安。
  随即目光转向了坑洞的那一边,但见仙者眼神冷锐,至于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少女——
  “你是独邪!”她尖叫了起来,是肯定而非疑问,那样动听的声音……更别说还有谁能迷惑仙者至此?只有魔琴……
  这魔琴竟然化成了她!
  而听到她的指控,少女只是笑了笑,随后低头向仙者耳语。
  “萧然!”她被这情景激怒了,厉喝道,“不要听她说话!不要……”
  但见电光霍霍,乍然大盛。
  “萧然——”仙者杀意凛然,她却不顾一切地大叫,忽觉己身一轻,眼前散过一阵白烟,瞬间遮蔽了所有的景色。
  云雾消散之时,但见山石嶙峋,又不知是哪处荒山野岭。
  隗英又救了她一次。
  “这是哪里?”她挣开他的手臂,无力地倒坐在地上,扶着山岩平复剧烈的喘息。
  “昙洲。”说话间,妖鬼已化回凡人相貌,忽然执起她的手,开始低颂咒文。
  “你做什么?!”她惊叫着抽回手,只见隗英的神情前所未有地肃穆:“结咒,我不能让那个散仙找到你。”   说着他再度抓住她的手腕:“阿婠!他既为魔琴所惑,再纠缠下去,你、我,我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她不觉一怔。
  不错,即便妖鬼也非仙者的对手,甚至未必能在其面前逃脱第三次。
  再接近萧然,他们都会死……
  “跟我回封隗山。”
  妖鬼忽然提出令人惊讶的建议。
  她怔怔地看着,不由得想起他们的第一次会面。
  那时她怀着满腹算计走进山中冰封之穴,用本就不存在的筹码换取了妖鬼的效力……在那之后过了多久?一年?十年?
  许是仙者与妖鬼各留了一滴血在她体内的缘故,多年来她容颜不老,渐渐地时光似乎不再有意义,岁月流逝,她再不关心周身的任何事物,只剩下唯一的那个目标……
  可现在隗英却说,要她跟他回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着她的目光有了异样?她一直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此刻却忽然明白不是。
  而妖鬼还在说:“随我回去,阿婠,我永世听命于你。”
  这是什么话……
  她忽而一笑。
  “你抓得我很疼。”
  听她这么说,隗英松开了手指。
  下一刻她猛地抽手,五指一扬,仅剩的碎月尘纷纷洒洒,尽数落在了妖鬼身上。
  “凤婠!”隗英怒吼着,指甲陡长欲现真形,但急速凝结的冰晶阻止了他。
  他不是萧然,冰封虽不能伤他,但他也无法很快摆脱——看着暴怒的妖鬼,她退开了几步。
  “独邪要杀的人是我,你又何必犯险?”笑着这么说,她心念急转,更为决绝的话脱口而出,“我死了血契自会终止,而且……你其实已经不需要我了。”
  “你!”妖鬼愤怒而疑惑地看着她,“你胡说什么?!”
  “这不是胡说,看看你自己,你……”
  眼看着冰封即将覆盖妖鬼的全身,她倏然上前,轻轻吻住隗英薄凉的唇。
  “纵然没有灵犀心,你也已知情为何物。”
  温存的话语,消弭在唇齿之间。
  退开时,冰晶便将隗英完全封住了。她看着冰中妖鬼愤怒的脸,默默无言。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没有灵犀心,明明不知爱欲情殇为何,可隗英已有如此执念——希望某个人能长留身侧,即便他要为此冒生死之险……
  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人爱你的,你也一定能爱上另一个人。
  她想起曾经对妖鬼说过的话,此刻竟成谶语。
  只是不该是她。
  多年相伴,她深知他隐藏在可怖外表下的温柔与坚毅,她想他值得一切最好的,奈何她不曾在正确的韶光里与他相逢。
  流年碎影无转回,如今一切可能都已不再……
  就当是为了他好,她必须离开。
  (五)
  松云、紫合欢、月见、如芝、芳兰蓟,这五种香草混合后的气味,能掩盖凡人的气息。
  昙洲与鸣玥洲交界之地,深山中,凤婠将调配好的香药放入香囊——这亦是萧然昔日所授的把戏,如今却用来对付他。
  整顿停当,她起身远望,袖中细剑铮然而鸣,似乎预示着此行凶险。
  不想妖鬼再因她涉险,也不想让其阻碍自己想做的事,她以冰缚之术将隗英困于昙洲。然而没了他的庇护,即便能避过萧然,琅羽门的追杀者也不日将至,届时就要靠这锁龙扣了——昔日玉鳞渊畔,此剑连龙都能锁住,相信对付一个凡人不在话下。
  她,其实一直都做着最坏的打算……
  若隗英知道,恐怕又得暴跳如雷。
  想起妖鬼,嘴角不由得微扬,但这一点笑容很快便消失无踪。
  随后她迈开步伐,前方不远,便是界定两洲的谜影林。
  数月之后。
  金风早起,玉露渐生,秋季渐寒的气候使得雾岭中的雾气也似乎浓厚了几分,人迹罕至的野径上只能隐约看见红枫黄栌的色彩。除此之外,空山鸟静,竟似死地。
  忽然,有人绛衣翩然,款款而来。
  “呼——”跨出最后一步,终于登上山顶。凤婠用力地喘了一口气,径直瘫倒在地。
  躺在冰冷的岩地上,目光所及是自己的发丝——有半数竟然已成灰白。
  身朽衰败之相。
  果然不行的,她苦笑着想,以凡人之躯承受仙者与妖鬼的双重灵力,之前隗英在侧,以妖鬼之力压制着萧然的灵力时她尚能维持,如今离开了隗英,两者在她体内难分高下,便如冰火两重,日夜煎熬着她这副残躯。
  而之前在谜影林她与师妹白柔正面遭遇,虽然最后凭锁龙扣得以脱险,但也受了严重的内伤。
  这身体油尽灯枯,近在眼前。
  所以,这是最后的机会。
  也不知歇了多久,眼看日将中天,她挣扎着起身,一把扯开了腰间的香囊。
  香药顿时随风吹散。
  环顾四周,但见白雪坚冰——鸣玥洲在十洲之中最南,终年气候炎热湿润,因此雾岭中的浓雾从来不散,然而岭中此山却是寒意袭人,雾气到了山顶便凝化成雪。
  是不是该叹一声造化神奇?
  就在这时,极动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了。
  “让你逃了几次,还不是要落入我手?”
  含笑的语气,真是太像了。这样想着,她转身面对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魔琴独邪化身的少女,正与仙者并肩而立。
  “萧然。”轻呼仙者的名号,但对方神情木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已被迷惑至此了吗?
  “萧然……”这次轮到独邪了,仙者闻声向她看去,只见独邪一手指向她,唇吐杀机,“杀了……”
  “慢!”
  她一声喝断,对方惊讶地看过来,似乎诧异她竟然还敢有所异议。
  “今日凤婠固然难逃一死,但求……”看着独邪,她朗声说,“你,亲手杀了我。”   魔琴的化身沉吟起来。
  而她提出要求后便静静地等待着——她赌独邪会同意,因为此女魂魄中有她的灵犀心,便如又一个她,心志性情,无一不像。
  此刻若换了她处在独邪的立场,她也会同意这个小小要求。
  看猎物做最后微不足道的挣扎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或许就算不挖去灵犀心,她也是个魔性十足的人。
  “好。”
  片刻后,独邪如是说。
  (六)
  不知何时风起。
  终年不化的积雪被吹得纷纷扬扬,漫天飞雪中,她看着独邪步步走近,耳闻那无比动听的声音说着残酷的事实——
  “早知今日,你还逃什么?早一日死,少受一日痛苦。”独邪的声音很轻,却如涟漪般层层荡开,在山谷中形成奇异的回响,“看你这鬼样子,心无灵犀,魂魄不全……谁还要你?你的事我都知道,从来都没有人要你,不是吗?”
  风势骤然转急。
  山间林木在狂风的呼啸下起伏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更甚者天际传来低鸣,仿佛沉雷远播。
  这是天地万物在回应魔琴的清鸣。
  这就是魔琴的本事,本身虽不识灵力法术,却能以魔魅之音迷惑众生为她所用……
  除了天生便无灵犀心的妖鬼,除了——
  她这剜去灵犀心的凡人。
  听着少女侃侃而言欲迷惑她的心志,除了在心底发出无声的笑,她更屏息感觉着脚下细微的震动,那隆隆声为天际的低鸣所掩,少女似乎一无所察。
  下一刻,冰冷的手指扼上了她的脖子。
  “不反抗吗?”独邪盯着她,双手渐渐收紧。
  她丝毫不动。
  “也是,反抗有什么用?”少女笑了起来,声音温柔得仿佛情人间的私语,“今日之后世上就只有一个凤婠了,放心吧,我会替你好好活着,好好爱着萧然。”
  她猛地抓住少女的手腕。
  “说得不错。”在独邪惊讶的目光下,她硬生生地将扼住自己脖颈的双手扳开,“这世上只会有一个凤婠,那就是我!”
  “萧——”独邪惊呼——
  “哗啦!”
  就在同时,地面剧震,一道细缝骤然出现,转眼裂成丈许。
  瞬息之变。
  呼声未尽便消弭了,而当烟尘散去时,只见整个山峰已一裂为二。
  裂缝的边缘,凤婠扑倒在地,魔琴所化的少女死死抓着她的右手,荡在崖下。
  她向下望,看见独邪惊恐的脸,以及万丈深渊。
  一点紫色的光芒,正自最深处透出。
  “……”独邪朱唇微启,似乎说了什么。
  但她什么也没听到。
  当是如此——
  离合山,每天日中子夜之时一分为二,一刻后再度并和,分山时两块山体之间的万丈绝壁便是诛音崖。
  崖如其名,能化消天下一切声音。
  这里便是魔琴的死地。
  之前逃亡路上她曾数度散去香药故意暴露行踪,无非是在试探萧然找到她所需的时间,以期一击而中……可叹这魔琴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哈。”一声轻笑,她看着下方那张惨白的脸,恍惚水中倒影。“现在你该明白了,你根本就不配成为我。”
  寒光闪过,匕首已割开衣袖——
  绫罗撕断的瞬间,独邪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向下坠去。
  看着那身影最终被崖下的黑暗吞噬,与此同时紫色光点越来越大,她一翻身,踉跄着从裂缝边跑开。
  然而还是不够快,青紫色的火焰自裂缝中冲出时,冰冷的气流将她掀翻在地。擦着嘴角的血,她回头看见紫焰升腾,将朔风卷来的雾气瞬间凝化为冰晶。
  这隐藏于地下的紫云焰虽然冰寒无比,却能焚金炼玉。
  是唯一能烧毁独邪之物。
  就在这时,天际的低鸣忽然消失了,山间的树木也不再发出那种沙沙声。
  魔琴已毁。
  正如水月镜花,那由异材所制的独邪终究不可能成人,那魅惑天地的魔音,终究不该存在于世上。
  一切,终要成空。
  (七)
  紫云焰很快退了下去,风雪也随即停止。忍痛爬起身,她摇晃着向始终在一旁默默观看的萧然走去。
  临到近前,但见仙者目光清朗,再无先前木然之相。
  “萧然……”她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
  许久无声。
  就在她有些失望的时候,仙者终于一动,视线落在她身上。
  随后他的手也握住了她的——
  “萧然?”
  然后,他拉开了她的手。
  “你果然没令我失望。”萧然脸上是云淡风轻的笑容,记得第一次现身在她面前,他就是这样笑着。
  那是仙者才有的超然。
  她心中一凛。
  “我就知道,只有面对生死险关,你才不会再抱着取回灵犀心的幻想,而是一举将此魔物剿除。”萧然淡淡地说,话中隐含的可能令她不禁震惊。
  “你……”
  “我并未受魔琴控制,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对于她要说什么仙者似乎成竹在胸,悠然续道,“我虚与委蛇,不过想让她将你逼到绝境,我知道以你之心机必不甘心就戮,你总会想出办法的,我……”
  仙者停顿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说——
  “我早已记起所有。”
  她怔怔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人。
  默然静对……
  “倘若,今日是她杀了我呢?”
  许久之后,她终于艰难地开口。
  仙者莞尔:“那也未尝不好,我虽需另寻他法毁琴,但也算除了一心腹大患。”说着他广袖一拂,云气倏忽聚于脚下,载着他转眼离地数丈。
  她抬头仰望,但见仙者孤高清绝,飘然出尘。   “昔日为你灵犀一动,险些就没了性命。凤婠……我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所以对我而言你可说危险至极,我本该杀了你,但念你今日除魔有功,我再放过你一次,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出现于我面前。”
  云端上,萧然的声音明晰清冷。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努力在那目光中寻找昔日的一点温存,却什么也找不到。
  就在这时,又是地动山摇。
  离合山即将合拢。
  “你走吧。”
  空中又传来萧然的声音,她听见了,忽然像被惊醒了那样——
  转身向裂缝跑去。
  仙者伫立云端,默默地看着。
  最后,她在崖边回头看了看他——
  纵身跃下。
  耳畔是呼呼的风声,上方那一线天光变得越来越窄,或许是因为她正下坠,也或许是因为两山将合。
  都无所谓了……
  眼前又浮现出萧然的面容。
  我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他说得多好,那本就是一个错,仙者不该对她生情,她也不该妄想本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包括想要在他身边度过最后的时光,一切从来都是奢望。
  早就该知道了,从来都是这样,没有人觉得她重要,纵然曾有过片刻温情,最终也都要失去。
  她从萧然那里得到的,终究要全部还回去。
  她本就注定一无所有……
  忽然,一个黑影自上方蹿入,急速向她扑来。
  (八)
  “隗英!”
  被猛然抱紧的同时,她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了来者——雪发乌身,背生蝠翼。下意识地叫出了妖鬼的名字,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总算没忘了我。”
  在她意识中响起的声音,带着一点怨气。
  她立时挣扎起来:“你来做什么?!走!快走!”
  学着妖鬼的样子,她在意识中喊着这些话。
  “别担心,紫云焰伤不了我……”
  抱着她的双臂紧了紧。
  就在这时,只听轰然一声——
  上方的天光消失了,四下里顿时一片黑暗,然而山体之间还有极大的空间足够妖鬼扇动蝠翼停于半空。
  “我不要你救!魂魄已缺,此身亦残!我活不了多久了!”心念微动,她想到妖鬼来此可能的目的。
  “为什么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我不是来救你的。”
  她一怔,停止了挣扎。
  忽然眼前光芒微烁,五点红色萤火飞散而来,在他们周围萦绕不去。
  那是独邪琴上附着的灵识。
  剔透骨,缚龙筋,烦恼丝……
  最亮的那朵萤火,正是她的灵犀心。
  隗英将那朵萤火抓在手中。
  “我来,是要为你炼化魂魄。”
  她的身躯即将朽坏,魂魄又因失却灵犀心残缺不全——如今要想她再能转世为人,就必须设法将她的魂魄与灵犀心再度融合为一体。
  紫云焰能焚毁魔琴,亦能炼化魂魄,而妖鬼之身,则是最适合的炼化容器。
  黑暗中,她听见隗英说,他愿受此紫焰灼身之苦,但求……
  “下次你转世为人后,我必去寻你,届时,再与我立一次血契可好?”
  妖鬼的声音,有着无法磨灭的执着。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此刻,她又能承诺什么?
  为何是她?
  她多想问,但她问不出口。
  想说的话太多,但她拥有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一片寂静。
  下方,紫色的光再度亮起,那是紫云焰即将自地下冲出。
  “阿婠,别害怕。”
  环绕着她的,是妖鬼独特的气息。
  她并不害怕,只是……
  冰寒之气,自下方袭来。
  “隗英……”
  紫云焰呼啸而至。
  她的话,终究未及完全。
  离合山巅,细小的地隙中又喷出了一线青紫色的火焰。
  云端上的仙者广袖一拂,风扬起的冰晶很快堆满了地隙,凝成厚厚的冰层。
  仙者驾云而去。
  随后只见朔风又起,裹挟着别处厚重的山岚,转瞬间将山巅再度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山色苍茫,云深无踪。
  一切都没改变。
  一切,都已改变。
  (尾声)
  斗转星移,桑田沧海。
  如是百载流光匆匆——
  煜洲,槐城。
  朱门绣户的富贵人家今日办抓周礼,只见桌上摆着各色玩意儿,奶娘抱来刚满百日的女娃儿,哄着她去拿。
  却不想白嫩的小手一探,抓住边上丫鬟绾发的凤钗,就再也不放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是以谁也没有发现窗外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他扶着窗棂的手背上但见累累灼伤,由此可知其必有一段惨烈的过往。
  而此刻他看着正把玩凤钗的女娃儿,目光是难以言说的专注与温柔。
  觉察到女娃儿的视线总是往外瞟,奶娘不由得抬头向窗子那边望去。
  却见绿柳如丝,花影婆娑——
  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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