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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驴还受路途的惊吓，这对驴也不好，我们出于对驴的爱护吧，对驴的保护，对驴的爱护。”在这座活在驴的传说与现实中的小城，很多人都说“秦总看驴比看人亲”，他对驴的爱发自真心，这也是中国驴交易所成立的初衷。 作者：秦齐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火锅 “这是什么肉？”我指着红薄的肉片问。 “驴肉。”服务员说。 “这是什么馅的？”我指着面皮卷起来的食物。 “驴肉馅的馄饨，你看它的外形像驴耳朵。” 11月某日，在山东省东阿县一家经营驴肉火锅的餐馆里，我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有些愚蠢了。我的思维没能及时转换，总觉得那些食材跟普通火锅店里的没什么两样。 驴肉可谓是东阿县的特色。今年9月，东阿县副县长还专门参加饮食会议，目的是把该县打造成“中国驴肉美食之乡”。全县毛驴存栏规模达到4.2万头，如今又少了一头。现在，它身体的某些部位躺在白色盘子里，被贴上脊肉、颈肉、肋肉、腱子肉等各种标签。 餐桌上，主事者拿出当地白酒款待。白酒文化背后的原因以及它对人的规训让人着迷，但对于我这样不能喝酒的人来说，便是一种折磨了。主人会说“我干了，你随意”，我不能“随意”地把酒倒掉，我得按“文化”的要求，喝一口，等着脸颊变得通红。 我曾跟朋友讨论过白酒文化，力争为自己的拒酒找到逻辑依据。 “为什么饭局要喝酒？” “因为它是传统。” “为什么传统就要遵守？” “因为传统认为它是好的。” 我无法打败也无意打败传统，它是一切解释的起源。 在东阿几天里，我已经将2016年的社交场合饮酒量使用完毕。好在我“随意”地喝了几小口后，因胃部酒气冲嗓，只得心随我意，用驴奶代酒了。 餐桌上的话题可以进行和谐地转换，就像一位美国作家所说的，饭局如同翱翔的老鹰，起先一动不动，突然遇到某种气流，开始转向。大家都是谈世俗之事，从饭菜特产，为人处世到国家大事。 大约在几万年前，我们的祖先智人大概是因为基因突变出现了新的认知革命，发展出灵活、复杂的语言功能。当他们聚集在一起时，擅长的就是八卦。这个已被科学证实的结论，可没有什么丢人的。八卦能产生凝聚力，智人在认知革命之后，传说、神话以及宗教也随之产生。中国的白酒文化，东阿的各种神话传说也由此而来。 饭局“闲扯”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便是驴了。“这是今天上午杀的驴啊。”主事人形容驴肉之鲜嫩之时，餐桌正中的圆盘上正摆放着四只模型驴。有一只正在拉车，车上的“重物”由泡沫组成，表面覆盖上黄色的小米，小米上还画着一头驴。 圆盘正在缓慢旋转。我吃一口驴肉，一只“小驴”看着我。我再吃一口，一只“驴屁股”对着我。“这些‘驴’正在看着我们呢！”有人随口说了一句。随后，餐桌上响起了低沉的笑声。 我来东阿县的第一天就听到类似语境下产生的笑声。东阿县有家名叫“东阿阿胶”的上市公司，主要销售驴皮熬制出来的阿胶及阿胶产品。总裁秦玉峰跟我们讲述了公司位于辽西的一个毛驴交易市场。“边上有个寄养厂，原来卖驴户卖不了就拉回去，他没有这种（寄养）条件。我们要给他提供服务，你卖不掉就放在这里，我们给你寄养着，等着下一个交易周期。” 1974年，16岁的秦玉峰以学徒身份进入东阿阿胶。他今年58岁，不高、不胖，文质彬彬。他脸色红润，有人说这是常吃阿胶的效果。后来我在驴肉火锅店看到餐巾纸袋上的一行字时，便想到了他的脸。那行字是：要健康，喝驴汤；要长寿，吃驴肉。 秦玉峰接着解释毛驴交易市场的好处：“这个驴还受路途的惊吓，这对驴也不好，我们出于对驴的爱护吧，对驴的保护，对驴的爱护。”说完这些，他发出轻微笑声，而周围人也笑了。 秦玉峰爱驴，也喜欢法国诗人耶麦的那首诗，《我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在东阿阿胶，很多人都说“秦总看驴比看人亲”。他对驴的爱是发自真心的，因为根据他的“全产业链”战略，他在养一头“闭环的驴”，从毛驴养殖开始，一直到驴肉制品、活体循环开发、阿胶、体验营销、全过程追溯等，一直到阿胶产品进入到消费者口中，然后销售收入的一部分回馈到养殖户。 东阿阿胶在去年实现了54.5亿元的销售额，利润16.25亿元，今年市值则数度超过400亿元。这得需要多少头驴呢？ 中国毛驴存栏量逐年下滑，曾经一度跌破了600万头的关口。东阿阿胶在过去十几年里建设了20个毛驴药材养殖示范基地，还计划在聊城和蒙东辽西建设两个“百万头”养殖项目。通过东阿阿胶的努力，也是基于阿胶需求的刺激，毛驴存栏量开始逐年回升，重新回到了600万头上方，今年还第一次超过了马的存栏量。 秦玉峰说，毛驴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给了东阿阿胶，东阿阿胶人崇尚一种“驴的精神”，顽强倔强、吃苦耐劳、无私奉献。 驴身上的所有物件，皮、肉、奶、胎盘，以及被称作“下水”的心肝脾肺，都被东阿阿胶开发出了产品，或者被端上了餐桌，或者各位口腹中的滋补品，或者被涂抹在脸上，美容养颜。“活体循环开发”的理念，正是基于放大毛驴价值的考量。 对毛驴价值的放大及开发，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动物保护者的攻击。传统而且保守的社会文化，比如对宠物之喜爱，对成为人类食品的某些动物采取人道捕杀的措施，对虐待动物的批评（当然在法律准许的框架内），也不可避免地与“闭环的驴”产生冲突。 这是商业化的冲突，是现代化过程中的文明冲突。放大毛驴的价值与虐杀毛驴并不是同一个概念；当毛驴饲养的目的是为了商业化而非役用的时候，毛驴的最终形态就注定是驴肉火锅、驴肉火烧、驴板肠，以及，阿胶。这是它们的命运，唯一的命运。这就如同养猪场里走出的猪，注定会摆上人们的餐桌一样。 哲学家早就开始研究动物保护。在康德的哲学体系里，他人是目的而非手段。动物虽然是人类的工具，但康德认为虐待动物会让人性变得凶残，所以并不赞同虐待动物。未来，社会对动物的保护会更加规范，而饮酒文化也会发生变化，让不会喝酒且脸皮薄的人避免尴尬。当然，这离不开文化力量长时间演进。 抛却动物伦理，我得承认驴肉火锅的美味。火锅店从属的东阿阿胶城，是东阿阿胶兴建的旅游景点。火锅店对面有堵低矮的黄土墙，据说是为一部抗日剧搭建的场景，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铁丝网和拒马。城内还拥有仿建的古代以及民国时期的建筑，专为影视剧服务，《大宅门II》就曾在这儿取景拍摄。阿胶文化主题酒店的大堂服务员，更是无数次接待过各种剧组。 我们乘车离开东阿阿胶城时，一位朋友像口吃者一样念着城墙上景点的名字：“东阿——阿——胶——城。”第一个阿字，发音本为ē ，她却发了ā。 听到这样的断句，我又一次笑了。 喇叭 来东阿县第一天，这座县城对我来说则是各种声音。街边店喇叭里循环播放的叫卖声，汽车“嗖”地行驶声，拖拉机的突突声，但唯独没有驴声。 当日中午，我躺在酒店床上午睡，窗户外飘进了声音。“欢迎选购……”，后半句被嘈杂声遮蔽了；接着又跳出“免费”两字；稍后又是“必需品”三字。这是一段由男、女交叉播出的广告，但我听不出具体内容。 喇叭声打扰到午休，我却想着搞清楚喇叭里吆喝的到底是什么。我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大概十多分钟后听到答案。这是一家眼镜店正在搞促销。它是什么模样？我起床拉开了窗帘，看到马路对面一家名叫查尔斯顿的眼镜店。它左边的邻居由远及近依次是冠以北京名号的干锅店、鸭脖、中国移动。右边邻居由近及远，分别是一个通道，一家无人售货店。 在中国的县城市场，喇叭是常见的营销器具。但此时这条的街道人流稀少，眼镜店门口只有个环卫工人扫地。喇叭的叫卖声歇斯底里，却也显得落寞了。 那家无人售货店能在一个小县城里生存？这让人好奇。第二天半夜，一行人中有人想喝酒，我便走向那家店。小城的街道上，眼镜店的喇叭歇息了，所有门店都熄灯关门了，唯独这家无人售货店灯光还亮着。 我心怀感激地一步步靠近。隔着酒店的窗户，我只看到招牌。现在，我看到招牌下的一行小字了： 成人用品 自助24小时 加盟热线：XXXXXXXXXXX 我站在马路中央，愣了一下，随后转身。距离东阿县东南150公里的山东曲阜市，是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的故乡。在两千多年前，这位思想家就曾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食欲和性欲，是人最基本的欲望。这条街上有不计其数的驴肉馆，有鸭脖干锅，也有成人用品。东阿县城的五脏六腑也皆为这两项服务。我想起北京做起邻居的两家店铺，一家的招牌是“寿衣寿盒”，另外一家是“成人保健”。 窗户下的马路名叫阿胶街，这条街道由西南向东北延伸。它跟东阿县、山东省的地貌以及境内的黄河河道走势相似。 电线从头顶而过，两侧除了小店，剩下的则是毫无特色的低矮住宅。沿途行走，让人找不到时间感。它们外壳灰蒙蒙的，风格类似，没有多少岁月痕迹。而实际上，这座城市已经拥有2000多年历史了。 春秋时，东阿先后归于卫、齐两国。汉代置县。后朝代更迭，境遇隶属多变。在明朝归兖州府，清雍正归泰安府，如今则隶属于江北水城聊城市。过往的朝代很少在此留下建筑印记。就像中国其他的县城一样，建筑的发展掩埋了历史的遗迹。这么做无可非议，东阿县当下的主要目的是让这里的40万人能有个好奔头。 2005年，在东阿县县政府的主导下，当地出版了一本县志。这本700多页的县志，条理分明地讲述了改革开放之后的20多年里，东阿县的发展情况。整体的内容跟当下的媒体叙事一致，那就是为了能有个好生活，东阿人都经过哪些努力，特别是在经济建设上的努力。 东阿阿胶在县志以及传说中都有浓厚的一笔。在传说中，才高八斗的曹植被徙封为东阿王，靠服用阿胶延长了写作生命，并在此处发明了梵呗音乐。他在被封为陈留王后不久死亡，死前要求葬到东阿的小鱼山。小鱼山的曹植墓，千百年来因此成为文人们的锡安。他们都记得谢灵运的那个评价：“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在另外一个传说中，李世民攻击洛阳王世充，人困马乏之时，得阿胶襄助，从此惦记在心。玄武门事变之后，他登基称帝，派尉迟恭为钦差，官封了阿井，并将东阿阿胶的制售收归官有。尉迟恭就是那个门神，另一个是秦叔宝。 县志强调的是统计意义学上的生命。而那些个体生命则模糊不清，以老李、老王这类的称呼，活在传说里。传说是鲜活记忆中的生命。 比如老李的传说。很早以前，东阿李车店村的李老汉年过半百，但妻子尚未生养。李老汉开始广做善事。一日，妻子忽然怀孕。但分娩那天，伴着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却生下一个巨大的肉团。李老汉大怒，举刀砍去，只见一条黑龙从肉团爬出。 被砍掉尾巴的黑龙朝母亲挥泪告别后，来到边陲的白龙江，并把江中一条作恶多端的白龙给打败了。黑龙便把江改名为黑龙江，人们则称黑龙为秃尾巴老李。玉皇大帝封此龙为冰雹将军。老李奉旨降雹时，人们便把菜刀扔进院子，警示他适可而止。令人神奇的是，每逢雹灾，老李出生地东阿李车店村都得以幸免。冰雹只降在村西水坑，这个水坑被村人称为“雹子坑”。 东阿县村庄里的农民有很多从外省迁徙而来。像李车店村这种以姓氏命名的村庄有400多个。有的则会利用楼、寺、窑、坊等当地建筑物命名，有的则利用岗、坑、海、洼等形态命名。 酒店窗外的风景有时会让人产生遐想。清洁工拿着扫帚几步一停，清扫垃圾。从事垃圾回收的老汉骑着三轮车缓慢行驶。他们应该来自某个洼，某个坊，他们的脑子里应该都有个传说。 有天凌晨，我被一辆拖拉机的声音吵醒了。一座县城自有它的生物钟和生活规律，想到这些人为了生存，推动了县城的运转，我就觉得心安。因为我也属于他们的一份子，都在讨生活。 我居住的地方，以前是东阿阿胶这家公司的工厂，现在则被改造为一家阿胶文化主题酒店。与文化有关的元素无处不在。墙上贴着一张纸，介绍东阿优良的水质以及水性是阿胶产品的保障。一副裱起来的画作里，写着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对阿胶的考证文字。 从酒店到东阿阿胶办公楼，距离只有500米。在这段距离内，就有7家跟阿胶和驴有关的专卖店和餐馆。 但驴在哪里？ 我在离开东阿、回到北京的前一天下午，看到了无数只毛驴。东阿阿胶在当地建立了一个毛驴繁育中心，用栅栏和板房圈养了近万头毛驴。只要有人伸手，驴就会伸出它们的鼻子。但有头驴子却慵懒的躺在地上，任凭你怎么呼唤，它都没反应。我想它应该算是这个团队里最无趣的一份子。 因为性情的缘故，公驴和母驴的待遇截然不同。公驴都享受“单间”，否则它们会打架、撕咬；母驴则群居，有时候还带着小驴驹一起。我看到一只刚出生的小驴驹，它努力地从地上站起来，摔倒，又站起来。它生于此处，命运早已注定，但它还是努力地要站起来。 繁育中心有副巨大的招牌，标出了毛驴从养殖到消费的整个产业链。毛驴是个宝贝。尽管阿胶的价值、驴肉的价值都已经被科学证明，但我更喜欢东阿传说里能开头说话的那头。 “张大哥，不要为我操心了，我是寿数已尽，只能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你了。”一头驴对东阿县张家湾张老汉说。老张和驴相依为命，临终时，驴子突然说话了。它接着说：“我死后，请你剥下我的皮，褪净毛，切成条，泡在泉水里。待一百天后，再取阿井水，把我的皮放进去，用桑木材烧煮四十九天，直到变成一层晶亮的胶为止。此胶是宝物，专治妇女血崩及痨病等症。” 说罢，它便倒地死去。张老汉本想厚葬，但遵从驴的遗言，把驴皮熬制成阿胶，然后分发给病人。病人药到病除，长寿健康了。 *部分图片由作者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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