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下十洲,鸣玥洲中雾岭横贯全境七百余里,峰峦起伏终年烟雾缭绕,山林水泽之间罕有人迹,正是那些自幽暗之地生出的异类最喜爱的栖身之所。 雾岭中段,有大山名为玄雀,山下小镇指山为名,呼为玄雀镇。 自古以来,山中的魑魅魍魉就是镇民们夜晚最恐怖噩梦的原型,玄雀镇的人不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却敬畏所有的山精鬼怪。 今日风和日丽,镇上又开集市,酒肆茶坊中坐满了人,人们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近日镇上的怪事…… “掌柜的,打一斤芙蓉酒。” 一片嘈杂中,有两个人同时说了这么一句,男声醇厚文雅,女声娇柔婉转。 万云笙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与自己同声买酒的少女,她看上去十五六岁年纪,容颜秀丽,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身着一袭绛紫劲装,长发以同色的绦子随意扎起了一绺,大部分披散着,通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就是一条细辫末端坠着的银色铃铛。 而她身边身材高大的男子则有一张冷漠的脸,紧抿的薄唇透出一丝不悦的情绪,怎么看都觉得非善类。 这时只听老板说酒只剩最后一壶了,他便想对方许是外乡人,于是说一句明天再来,转身便走。 “先生留步。”刚出大门,刚才的少女喊住了他,“先生盛情,凤婠多谢。”她晃着手中的酒葫芦说。 “不客气。”他笑了笑。 少女也笑了:“有件事不知先生能否相助……” “嗯?” “可知玄雀哨怎么走?” 这下,他顿时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萍水相逢的这两人,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二) 想不到这次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妙龄少女。 去往玄雀哨的路上,万云笙看着并肩而行的凤婠忍不住这么想。 玄雀镇地处偏僻,上峰衙司只在这里设了个哨站,派几个老军帮着管理镇上鸡鸣狗盗邻里打架之类鸡毛蒜皮的“案件”。所以但凡有些大事,就只能专门派人过来处理…… “先生人真好。”这时凤婠笑着看他,“真不知如何答谢……隗英,你也说句话嘛。” 她说着碰了碰身边的高大男子。 男子一皱眉,有些无奈地动了动嘴唇,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最终少女白了同伴一眼,随即又换了笑脸向他:“请问先生可知近日镇上关于年少女子失踪一事?” 他愣了愣。 这件事最近在镇上闹得沸沸扬扬——大约一个月前,在镇上唯一的客栈里,一个马贩子的妻子失踪了。前夜里还有人看见她,第二天马贩子醒过 来就发现妻子不在枕边,遍寻不获,顿时呼天抢地喊得十分夸张。 而以此为始,有人失踪的事接二连三发生,被传失踪者皆是年青俊俏的女子,乡民们便说那些女子定是被山中的精魅所害。 至于是何精魅…… “云笙以为,那些只是谣言罢了。”略讲经过后,他补充了自己的所闻——后来他听人说,那个马贩子极好赌,那天夜里还与一队过路的客商赌钱,怕是手气欠佳连老婆都输给了别人,又恐传扬出去遭人耻笑,才说妻子是莫名失踪。 至于后面失踪的人,传闻中的当事人或是商贩妻房,或是路过此地的卖艺女,根本无从查证。 听了他的话,凤婠点了点头,似乎赞同,又似乎不是。 如此一路闲谈,将人带到玄雀哨,万云笙便拱手告辞。 “改日得空我再去拜会先生,答谢今日之助。”临行,凤婠笑着这么说。 一番折腾,万云笙到家的时候已近黄昏。妻子桃花在厨房张罗晚饭,他不声不响地进去拥住伊人,桃花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笑起来:“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就把遇见凤婠两人的事情说了,却见桃花眉宇间隐约有忧色:“怎么了?”他赶紧问道。 “没什么……”桃花回过神来,“就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他失笑,轻轻抚着她的发丝,“都是人们乱说的。就算是真的,有我在谁也不能伤你。” “就会哄我开心。”桃花脸一红,推开了他。 因今日正是桃花的生辰,晚饭时,他一时兴起以茶代酒敬伊人一杯:“愿娘子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哎呀,又老了一岁。”桃花饮了茶,掩口轻笑,细致的眉眼间满是媚色。 红颜易老,韶华早逝——这大概是每个女子最害怕的事,可桃花又何必喟叹呢?他着迷地看着妻子姣好柔艳的容颜这么想。 成婚多年,她依旧是风采如初,丝毫无损。 (三) 万云笙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玄雀镇地处大山脚下,枭鹰之类的夜啼鸟自然少不了,亦有赤狐黑狼等兽类,月圆之夜,嚎叫声远传数里也不稀奇。 但现在他听到的声音却不像任何他所知的飞禽走兽,一定要说的话,倒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含混不清地说话。 声音忽远忽近,忽轻忽响。 他终于不堪其扰,睁开了眼睛—— 月光将眼前的一切都覆上了一层银白,成丛的山茱萸,有着优美枝干的杏树,枝头如同发丝一般垂下的女萝…… 环顾四周,都是相似的景物,更远的地方则是群山环抱。 这里是山中? 他诧异地看了看自身,但见自己身上还穿着就寝时的那套白色中衣,头发也散着,就好像直接从床上跳下来,跑了出来一样。 但是怎么可能?怎么…… 忽然他看见前方数丈之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想到许是山中行人,于是他向那人走去,却见对方亦向自己走来。 越靠越近。 终于他惊恐地发现那似乎并非是人,而只是一团白色的雾气凝聚成形。 它还有一双眼睛。 那眼中,是无边无尽的黑暗。 步步后退,他正要掉头狂奔—— 那个影子却忽然腾空而起,向他猛扑过来。 “云笙!云笙,不好了!” 骤然惊起,他听到桃花的声音远远传来。 背后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黏黏的很不舒服,而当惊醒的眩晕过去,他渐渐看清眼前的景物,才发现自己是在家中。 窗外,阳光明媚,又是一个好天。 原来刚才是在做梦,万云笙松了口气,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却听脚步声起,桃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不好了云笙!张大娘家的闺女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 他在镇上的私塾里教书,乡民们都敬重他这个读书人,而他也向来投桃报李,只有什么事都会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毕竟有个识文断字的人办事方便些。 此刻桃花这么一喊,他赶紧穿了衣服赶过去,张大娘家与他们家隔着几条巷子,他到的时候远远只见人们围在巷口,等走得近了,便听见老妇人号啕大哭的声音。 张大娘正坐在地上边哭边诉,他听了几句,立刻明白原来是大娘的独生女不见了。 他认得那个女孩子,今年才十六岁,模样俏丽,就是生性十分胆小。 所以不可能是与人私奔……会不会是被拐子拐走?就在他想上前安慰张大娘几句的时候,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尖叫。 只见众人都抱着头争先恐后地让开,他一开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怔愣了片刻,就这短暂的瞬间,有什么东西扑到了他的脸上,随后退开了—— 他怔怔地看着那对有着奇异花纹的翅膀。 红斑黄纹,碧鳞青须,眼前令众人惊恐不已的竟然不过是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只是这蝴蝶大得出奇,竟与男子手掌相仿。 “是蝶传令……”人群中响起细碎的议论声,他听见了,却无心理会。 他的目光被眼前的彩蝶牢牢牵引着。 他看到了那对眼睛,漆黑的,仿佛永无尽头的长夜…… 他想起了之前的梦境,顿时惊恐起来,伸手去拂,那只蝴蝶却不退反进,避开他的手,扇动蝶翼向他脸上扑来。 只见那细长弯曲的蝶喙伸展而出—— 他只觉眉心微微一疼。 “万先生!”失去意识之前,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 是那个叫做凤婠的少女。 (四) 清醒之后,万云笙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家中。 前厅那里传来清亮的笛声,他下榻,披了衣服摇摇晃晃地走出卧房,却见凤婠正在厅中吹笛,一旁她的同伴隗英与桃花都在入神地听着。 一曲终了,他率先击掌赞赏:“想不到姑娘身在公门,还喜摆弄此物。” “丝竹管弦,凤婠都能应付一些。”少女倒也不搞自谦那套,笑着说了,将笛子还给桃花,旋即有些关切地看着他,“先生方才晕倒了,现在可好些了吗?” 听问,他觉得眉心似乎又疼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按了按。想起之前的事,又诧异自己不过是被一只蝴蝶叮了一口,居然就这么昏倒了…… 正兀自疑惑,却见凤婠悠然笑问:“方才我看乡民们口称蝶传令,个个神色有异,不知是什么说道?” 他这才明白凤婠两人逗留在此原来是为问话。 不过那个传说是玄雀镇的禁忌…… “之前我也问过乡民,只是人人讳莫如深,想来是畏惧鬼神……”凤婠说着,目光里忽然多了一丝挑衅意味,“先生是个读书人,修圣贤之道,应该不会在意这些怪力乱神,是不是?” 她真是很会说话。 “你去忙吧,我来招呼客人。”他对桃花说。 等人出去后他便合上了门,看着凤婠和隗英,迟疑片刻终是开了口:“不知两位可曾听说,玄雀山的山主乃是蝶姬娘娘。” 山主,顾名思义即是一山之主,有些地方也称之为山神。 玄雀山多生奇花异草,亦多翩跹飞舞的巨大彩蝶,而玄雀山的山主据说就是一只三千岁的蝶妖,常化身美貌少女出现于人前,故众人皆尊称为蝶姬。然而世上彩蝶皆是结茧羽化而生,蝶姬虽为妖鬼亦不能幸免,每百年它便要重新结茧羽化一次。每到此时蝶姬便会从人世带走年少俊俏的女子,吸其精血以弥补吐丝结茧的消耗…… 而那些彩蝶便是蝶姬的使者,她看上谁,那彩蝶便会停在谁的身上。 “可先生是个男子啊?”听到这里,凤婠失笑。 他亦是一哂:“不然怎么说是无稽之谈……可叹此地百姓却是深信不疑,而且从不对外乡人说起。我与桃花迁居到此地已历十载,也是去年才无意中听闻的。”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乡民在想什么他很清楚——不告诉外乡人任何事,外乡人来得多了,自家女儿被掳走的可能性也会相对减少。 人心如此,无可奈何。 凤婠听了之后沉思了片刻,便拉着隗英起身告辞, “那么,先生觉得这次女子失踪,可是蝶姬所为?”临将出门,她忽然这么问。 他顿时想起了梦境,那双被黑夜染色的眼睛。 “都说了是无稽之谈,多半还是拐人贩卖之类的勾当,姑娘还是抓紧查探,尽快将凶手捉拿归案,还我一镇清平吧。” 最终他还是这么干巴巴地回答道,随后他看到那个叫隗英的男子皱了皱眉。 似乎不满意他的说辞。 但凤婠只是笑了笑,然后就拉着隗英走了。 关上门,他顿时双腿一软,一下子坐倒在地。发了好久的愣之后他才猛地回过神,挣扎着起身走进里屋,桃花正在做针线,他走过去拥住她。 温香软玉入怀,他方觉得安心了一些,轻抚着桃花乌黑的发丝,他忽然发现那里面杂着一缕怪异的细草。 等看清那是什么之后,恐惧便不可抑制地笼罩了他。 那是女萝,正是梦境之中,枝头所生。 (五) 是夜,又是明月如霜,月光照入格窗,在地上投射出好看的影子。 万云笙忽然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随后他就发现应该躺在他身边的桃花不见了,想到近日发生的事,他立刻披衣下榻,可刚走了一步便被绊倒在地。 他伸长手,扯过了绊倒他的事物—— 青色的,头发。 摸起来真是很像人的头发,只是太长,足有丈许……而且是诡异的青色,在月光下他甚至觉得这些头发还会散发出幽幽的光。 然后他闻到了血腥味,不是刺破指尖或者划出伤口时那种淡淡的血腥,而是浓厚的,就像是刚刚下过一场血雨,腥得令人作呕。 他忍着不适找到了腥味的来源——是从门外传进来的。万云笙走出卧房,前厅中空无一人,随后他慢慢地向里间走去。 “桃花,你在吗?”他问,觉得心跳如雷,不知道自己期待能得到怎样的回答。 而越走近,腥味越浓。 “啪!”就在即将推开里间房门的时候,大门忽然洞开,桃花从外面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云笙!快跑!你快跑!” 她气喘吁吁地说夜半睡不着起来做针线,却发现有人在屋外探头探脑,于是悄悄跟了去,竟发现一众乡民正密谋要将他绑走。 “他们说蝶传令找上你,你是蝶姬娘娘选中的祭品。”桃花语带哭音,边说边将他往外拽,“你去山上躲躲吧!” “那你怎么办?”推开门,只见远处火把点点,显然是正有大队人马向这里过来,他顿时也慌了神,“我不能丢下你!” 他说过有他在谁也不能伤了她……桃花如他的性命一样重要! “傻子!他们要的是你,不会为难于我。快走!”话音甫落,桃花猛地推了他一把,他踉跄着摔出门去,随即门便合上了。 片刻怔愣之后,他咬了咬牙,向雾气萦绕的山林中飞奔而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不断向前,即便喘不过气了,也还在拼命跑着——他总觉得还能听见乡民的喊声。 更深露重,通向玄雀山深处的小径上满是雾气,陡峭的石阶最多能看到几格,忽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顿时滚向一边—— 重重地摔在一层腐叶上,他立刻跳起来拨开树丛向深处走去,月光透过枝杈变得斑驳,他一路前行只觉得脸上有些刺痛,只想是被树枝划伤了,于是更加奋力地想要走出这片矮树丛。 起初步履维艰,但渐渐地他的动作就快了起来。 终于,拨开一根枝杈,他看到一大片平坦的草地。 看到了那个曾经出现在他梦里,有如一团白雾凝结而成的身影。 “啊——”他惊恐地惨叫起来,却听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背后说:“你很怕它吗?” 他回过头,惊讶地看到凤婠与隗英站在那里。 隗英一如既往地神情冷漠,倒是凤婠,脸上熟悉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悲悯之情:“再看看清楚,你不该怕它的。” 她的声音那么轻柔,婉转得就像她吹出的笛音,让人不由自主地想照着她的话去做。 于是他又看向那个恐怖的身影。 不知不觉,他竟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六) 在他走近的同时,那个诡异的人形竟然也向他走了过来。万云笙几乎能想象此刻的情景——云雾缭绕的深山里,月光照着两个身影不断地靠近、再靠近…… 忽然他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 前方的景色……那不是实景,而是一片突兀竖起的山壁,有泉水不断自上方流下,在山壁上形成了一片光滑的水幕。 就好像是铜镜上擦过银粉,使镜面更为清晰。 整个山壁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着草地、树丛、月光…… 还有他。 “啊!”他猛然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那诡异的人形,是他的倒影。 “不!”惊恐万状,他以为自己又是在做梦,想要捏一把自己的手臂,却发现伸出的手竟不似寻常,他的皮肤现出异样的苍白,光滑如丝,连一点纹路都找不到。 他披散的头发,正如他在家中找到的那些发丝,长至委地,反射着青色的幽光。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摸自己的脸,摸到了陌生的轮廓。 令他绝望的是,山壁上的倒影也有那样一双眼睛。 全黑的,如夜之名。 “不——”惨呼声回响在山间。 “还不愿清醒吗?”凤婠在他身后说着,“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如何?脱去人皮,是不是觉得很舒服?” “你胡说!胡说!”他狂乱大叫,转身欲扑向凤婠。 却发现她身边的隗英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高大的黑影,白发有角,略具人形—— 就像现在的他。 “既然你还不愿清醒,只能让隗英帮你了。”凤婠话音刚落,那个黑影便以迅捷无比的速度掠到了他的面前,他的手被抓住了,巨大的力道令他动弹不得。 然后那个黑色怪物向他的脸上吐了一口青烟。 他闻到了草木折毁时会散发的那种清香,随即记忆便如潮水般一一涌现—— 最初的记忆是幽暗的山洞,洞中四处可见长长的丝缕,露水凝结其上,宛如水晶珠帘。 母亲生下了他……他还记得母亲的样子,她有着极其美丽的面孔,白皙的肌肤,还有长发如丝,拖曳及地…… 她的背上,长着五彩斑斓的巨大蝶翼。 母亲,正是一只蝶妖。 后来他在山中长大,一次他偷看山下人家时看到了桃花,随后便爱上了那个美丽温柔的少女,于是他想尽办法找到了一张他能用的人皮,披上后化身为人去与她相会,之后他们情好日密,共结连理。 那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为了让桃花能永远和自己在一起,他说服她饮下自己的血,如此她虽然得到了长生,容颜却会衰败——于是每当她的相貌开始衰老时,他就会杀掉一个年轻的女子,让桃花吸食她的精血,从而得以重现青春。 可是最近不知为何,桃花的面貌衰败得越来越快,他不得不抓来更多的人…… 而因为容貌不老,他们无法在一个地方长住,两百年来他们游历十洲,在不同的城镇村庄,一次又一次地假扮着“外乡来的小夫妻”这个角色。 于是他为自己创造出了“万云笙”这个假想的身份,平凡善良,温文尔雅。 然而身为半妖,母亲不仅仅给了他异于常人的外表和不老不死的长生,亦令他有另一处与凡人有异—— 每过百年,他亦需重新结茧羽化。 而每次结茧之前蝶妖的记忆便会衰退,他自然也不能避免。倘若他还在山林水泽间天生天养自然无所谓,反正忘而复载,无情于心,便能淡看沧海桑田之变换。 对于长生者而言,遗忘其实是种恩赐。 但他在人世过得太久,又太爱桃花,以至于当结茧之期来临,他会忘记很多事,却又妄图牢牢抓住关于“万云笙”的记忆。 于是一切便混乱了,假作真时真亦假。 当白日来临,他作为万云笙出现在别人面前时,便会忘记自己脱下人皮后在夜晚所做的一切。 久而久之,他甚至于在夜晚也不清醒了,半梦半醒之间还是会将自己当成一个人,而把自己正在做的事当成一场梦。 然而,事实正好相反……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梦境与现实终于再次融合,他颤抖着看向眼前显然不可能是公门中人的少女。 “很简单。”凤婠又露出了他熟悉的那种笑容,用如同乐音般动听的语调说,“我想要一件属于你的东西。” (七) 门前的泥土被踩到翻起,显然有很多人来过,又走了。 当他回到居处时,已经重新披上了人皮,变成那个斯文平凡的私塾先生。看着家门前一片狼藉,此刻他唯一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人。 “桃花!”他大喊着冲进屋里,却见屋内还算整洁,没有想象中的混乱。 看来乡民们果真没有为难他的妻子。 这时桃花从里间出来,看到他的时候她似乎愣了一下。 “你没事就好。”他上前将她拥进怀里,“这里住不得了,我们走吧。”说着他拉起她的手就向外走。 不用收拾行装——她是知道他底细的,想必在他为自己的身份颠倒错乱的这些日子里她也很辛苦……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桃花毕竟曾经是个普通人…… “云笙,慢点,看你急的。”桃花拉住了他,伸手替他抹汗,“他们都走了,一时半会儿的不会回来,要走,也歇口气再走。” 说着她去倒了茶,双手奉给他。 她对他总是温柔体贴的。 接过茶仰头饮下,却在茶水入腹的那一刻他忽觉腹中有如火烧,随后身上奇痒袭来—— “嗬、嗬嗬!”他不敢发出声音,一只手死死地按着嘴,倒在地上打滚。 他看到桃花冷冷地看着自己。 “噗!”最终一声轻响,他脱去了身上的那层皮。 “你给我喝了什么?!”他惊恐地捂着脸,向着心爱的女子嘶声大吼。 “你再也不能披上那张皮了,云笙,你为什么不能就这样走掉?为什么还要回来?!”桃花露出了一个凄然的笑容,“我只是受够了!我以为我能变得和你一样,只要杀几个人,我就可以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可是为什么现在会是这样?你不停地杀人……我却还是会老!为什么会是这样?!” “桃花……”他目瞪口呆。 “其实是我自己傻,看看你这样子,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怪物!”桃花喃喃说着,忽然摇了摇头。 “而我居然相信你,让你把我也变成一个怪物。” 用坚定的语气下了这样的结论后,她又倒了一杯茶,随后自己一饮而尽。 “啊!”片刻后她发出了尖锐的叫声,猛烈地抓挠着自己的脸,转眼抓出了几道血痕。 她一头冲进了里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细碎的惨叫声不断从里面传出来。 他怔怔地听着,耳边还交织着刚才的余音。 怪物,怪物! 两百年相扶相携,多少次恩情缱绻,最终他在她心里却只得这两个字! “我就说嘛,她会下药的。”凤婠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他回过头,木然地看着她与恢复了人形的隗英走进屋内。 凤婠想要他的一件东西,于是和他打了一个赌——隗英的真身为妖鬼,能识天下万物,知种种秘辛,而凤婠受隗英庇护,早已知晓他与桃花的过往。 她说在酒馆与他相遇之前她就已经找过桃花,是桃花要她想办法唤醒他——桃花难以忍受不断老化的折磨,是以心灰情绝,只求如一个凡人那般自生自灭。可她也知道有他在的话,他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她这般痛苦地活下去,所以才希望凤婠能点醒他,让他不要再沉浸在自己是个凡人的幻想中。 “她希望你能自行离开,可我说你爱她至深,定会执迷不悟。”凤婠轻声道,“所以我给了她用隗英血做成的药,饮下之后此药便会与你体内的妖鬼之血相激,让你不得不现出半妖的形态。” 凤婠与他赌桃花究竟会不会对他下药,他想他们彼此都是一往情深,桃花或许会一时迷惑,但当他在她面前时,她终究会不舍的。 可现在,他赌输了。 “哈、哈——哈哈哈!”他发出了比哭更为凄厉难听的笑声,狠狠地揪扯着青色的长发,就在这过程中,他的一缕头发忽然变成雪色。 他愣了一下,随即看到凤婠微微动容。 “原来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他咧开嘴嗬嗬地笑,下一刻嗓子猛地尖锐起来,“愿赌服输!那就照我们说好的,你救桃花,我就给你!” 桃花也饮了掺入隗英血的茶,她和他不一样,她并非半妖,只不过饮过他的血。两种妖鬼之血在她体内,最终只会让她咯血而亡。 凤婠说桃花很清楚饮了茶会有怎样的结果,如今很显然—— 她宁愿死,也不要再和他在一起。 而凤婠许诺她能为桃花洗血,并且只要有他所披的那张人皮,她甚至能让桃花衰败的身体再现青春,让她再得到一次做凡人的机会。 只有如此,才能救她。凤婠是这么说的。 此时此刻,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凤婠点了点头,随即只见隗英拾起了他蜕下的皮,径直穿墙而过,往里间去了。 他没了力气,瘫倒在地上。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当凤婠上前来剪取那束雪色发丝时,他抓着她的手,低声问,“为何是我?” 少女怜悯地看着他。 “蝶姬乃妖鬼之属……”最终她还是回答了,“妖鬼无心,不会爱人也无法被爱。只有像你这样的半妖,心能生情,才会有所烦恼。” 才能生出这雪白的烦恼丝。 “哈,哈哈哈!”他捂着脸,发出了比哭还难听的笑声。 “真是可怜……”凤婠轻声低语,似乎真有多么同情。她拉下他的手,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其实若论色相的美丑,你何尝不好。” 蝶妖以美貌著称于世,他继承了一半蝶妖的血统,亦是生着一张极为俊美的脸。 修眉凤目,挺鼻薄唇,精致的五官,任何女子见了都要倾心。 只可惜终究是不一样的。 且不说白得有些异样的肌肤,宛若夜色染就的双眼,最麻烦的…… 凤婠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 那里,有一对透明无色的薄翅。 半妖的血统令他无法生出五彩斑斓的巨大蝶翼,却也难脱这非人的异相。 所以只能披上人皮,用别人的脸面对心爱的人。 “下次,就算结茧之时也别忘了,”凤婠叹惋一声,指尖流连过他的脸庞,最终挑起了那缕雪色发丝,细心归拢整理,一根不落,“你终究也只是个半妖,纵具人形,终究不能成人……说到底,万云笙这个人,从来都不曾存在。” 柔婉的声音,平静的语调,说出的却是冰冷无情的判词。 皮相是假,身份是假。 纵有痴情一片真切无比。 也是,只能成空。 他感到了刀锋森森的寒气,回头望了望里间半掩的门,发现惨叫声已经停止。 于是他安心地闭上了眼—— 听见刀刃割断发丝的细微声音。 凤婠说,没有了烦恼丝,他也会从此忘记对桃花的爱,忘记对人世的一切眷恋,回到山林水泽之间,像一个妖鬼那样活下去。 正是削却烦恼,永生忘情。 这样,或许最好。 次日,天光大亮之时乡民们又来查看,却发现一切似乎如常,甚至连桌上的书册都还翻开着…… 只是人去,楼空。 (八) 鸣玥洲边境。 今日又是金风细雨。 外面的堂厅里客人们正在高谈阔论,此时最新的话题已经换成了玄雀镇的女子失踪案。而穿过厅堂,雅间里则又安静非常——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口中低吟古人诗句,凤婠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好不容易得到的白色发丝,结扎成束,绑到了弓木上。 最终呈现于眼前的胡琴,有着晶莹剔透的琴身,金红两色的琴弦和雪色的琴弓。 以剔透骨,缚龙筋,烦恼丝所制,天下独一无二的乐器—— 魔琴,独邪。 凤婠运了一下弓,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隗英在旁皱了皱眉。 “独邪可不是凡物,眼下只有琴而尚无声……最终能不能成器,就要看我们煜洲一行是否有所收获了。”她看到了,于是解释道,却见隗英目光有些异样,“怎么了?” 她感到妖鬼似有不悦。 “那天,你说妖鬼无心,所以不会爱人也不会被人爱?”化为人形后,隗英有着一张坚毅的脸,此刻这张脸上并无表情,只有语气里却透着一点疑惑。 轻挑娥眉,她淡然一哂。 “我只是随口编出来敷衍他罢了……隗英你能辨天地之理,识万物之相,何必理会我一个凡人说了什么?” 隗英默然不语。 “何必担心呢。”她露出惯有的那种笑容,凑到他的面前,“总有一天……妖鬼也好,凡人也罢,一定会有人爱你的,你也一定能爱上另一个人。” 多恳切的语调,她几乎都要相信自己所说的了…… 忽然眼角余光扫见了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大惊之下猛地搂住了面前妖鬼的脖子,脚一踮,顿时整个人扑上去—— 狠狠吻住了隗英。 然后似乎过了很久…… “你干什么?!”妖鬼猛地推开了她。 可她没有回答,只是匆匆跑到窗边向外张望,却已不见了刚才的身影。 白衣,白发,白得像雪一样的肌肤,还有那人手中朱红的纸伞,上面青色的鸾凤图案是她亲手所画——她绝不会认错。 那个能够凭气息寻人的少女,方才若非自己冒险以妖鬼之息掩盖自己的气息,必然被她觉察行踪…… 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师妹,可知我最不想的,就是与你为敌……”喃喃自语,末了她轻声叹息,忽然意识到隗英已许久没有反应。 回过头,却见妖鬼已经化回了漆黑的箜篌。 一个月后,位于煜洲中心的槐城迎来了这天第一个入城的旅人。 “名字!干什么的?!”城门守卫粗暴地大喊。 却见少女轻轻一笑,一撩长发,细辫末端的银铃发出极为清脆的声音。 可铃声竟还不及她说话好听:“妾名凤婠,一介乐师。” 说着她拨动了怀中的箜篌,弦动声闻—— 又是一段销魂玄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