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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教春风吹眉弯 文/苏弟

 昔之于我 2017-01-06

曾教春风吹眉弯

文/苏弟



王室女子,雄兵为聘,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姻缘。可是何熙拒绝了,不是不心动,只是没那么想要。


何熙甫一记事,便知自己身份低微命贱如泥。

他尚在襁褓中时被人丢在花楼后门,一个突发善心的花娘救起他,不顾争议将他养在楼里。他稍懂事时出门便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在花楼里又身份尴尬常被人呼来喝去。

有时碰见淫邪些的客人,也会摸着他的手,笑着骂句:“花娘养出的小尤物。”如蛇如蛆般腻滑的手抚上他的肩骨,他觉得恶心却又不敢推开。何熙就总这样站着任人耍弄,冷着脸。

每到这时,收养他的花娘傅小荆便会移着莲花步走来,盈盈一笑坐在耍弄他的恩客腿上,兀自褪下肩头薄纱,环住恩客的脖子将樱桃嘴凑上去,似在调侃又像嗔怒:“怎么着?两日不见看上我儿子了?”

恩客嘿嘿笑,也不答,只拥住她那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肢撕缠着往里屋走去,一路撞倒桌椅无数。

何熙咬着唇逃出大厅,窜到后院的老槐树边后,便狠狠地一脚一脚地踢踹树干。槐树叶沙沙作响,八岁的少年终是觉得委屈太过流下泪来。

花楼恶心,花娘恶心。收养他的花娘傅小荆,亦是恶心。

这个年纪的少年,遇到不堪忍受的事便总怨恨他人,又往往先是怨恨与自己稍亲近的人,然后才是仇人,敌人和陌生人。于是何熙将他所承受的一切不堪和屈辱,尽数怪罪在傅小荆头上。

他甚至觉得,如果傅小荆不救他,他不活下来,便可永远不知人情不懂世事,不用在天真无邪的年纪未见繁花似锦却先明白酒池肉林。

他恨傅小荆。


傅小荆其实生得很美,柳眉弯弯,鼻翼小巧,一双眼清清冷冷。可她偏偏又不是清冷的人,身在花楼,懂得多是讨取恩客欢心的蜜语甜言。

偶尔生意冷清,她独自坐在临街的窗旁,玉指轻搭栏杆,另一只手握着酒盏喝酒。夜色浓厚,也不知是看见什么,忽然挑唇笑了一笑。何熙虽看呆了,却仍觉得那样澄澈的笑容挂在她脸上,都带了风尘气息。

何熙由她养大,自小看惯了傅小荆的风月事。她并非矜持的人,也并非被卖入花楼,只是一副天生的媚骨,不做花娘都可惜了。

傅小荆收养他纯属好奇,并不曾尽过一个母亲的职责,因她从不忌讳当着他的面与恩客逍遥缠绵。尚幼的时候,他只能待在她屋里,见到她将恩客招揽进屋,挂着明媚异常的笑容为其宽衣解带时也会害怕。

他吓得哇哇大哭,惊扰了恩客。傅小荆常会怒气冲冲赶来,香云纱半褪在腰间,裸出胸口上大片瓷色的肤,带着些微一抹淡粉。她想也不想便将他提起扔进衣柜,再合上门走了。

衣柜的门并不贴合,常有一两束光漏进,他不敢看不敢听,捂着自己的耳朵就枯坐到后半夜。直听到恩客拾起衣裳,扔下或多或少的赏钱离开,他这才小心爬出衣柜,揉一揉早已卧麻的膝盖摸到床边。

床榻倚着的墙上开了一扇窗户,如水的月色漏进来洒在凉被上,亦洒在她的脸上身上,波光粼粼。傅小荆的睡颜很美,长睫如鸦翅,细密而纤长,落在月光下苍白漂亮到不真实。

何熙有时觉得她其实是哪方散仙仿照凡人模样捏出的仙偶,因为太过漂亮便禁不住吹了口仙气。于是仙偶活了过来行到人间,不知世事不顾名誉,成了花楼里的花娘,只在夜里才能变回那个精致的仙偶。

傅小荆动了一动,何熙一顿。她却不过是翻了个身,反倒露出一截光滑洁白的藕臂。他凝眸看了一会,捡起被子给她盖上,旋即在床旁铺了条毯子躺上去睡。

这年他不过六岁,小小的身子被月夜下婀娜的剪影隐住。他睁着眼想,这是个漂亮的不知廉耻的女人,而这女人,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再后来,他逐渐长大,傅小荆一招揽恩客他便自觉出门。有时她喝得大醉,他也能拼命撑着她软绵的身躯往屋里走,脚步一颠一颠。

傅小荆趴在床沿呕吐时,也是他拿扫把清理污物,也是他去求厨娘熬碗解酒汤一口口喂她喝下。心中虽不满怨恨,到底她也养了他许久,权当报答,他想。

夜里傅小荆开始说醉话,污言秽语骂骂咧咧。他醒来,掌了灯看一会,问她为何当初要收养他。

“你看看这张脸、这张脸……”傅小荆睁着一双被酒熏透的眼,抓着他的手抵到面庞上,光滑如胭脂玉,“是不是很好看?可是再过三年、五年、十年呢?谁还愿意花钱来看我?

“进花楼的第一天我就喝了药,这辈子决计没有孩子。可我也想安稳到老啊!你可得、伺候我入土……总归、总归我养了你这么久……”

她说着又迷糊地睡去,还是挂着沾满风尘的笑。他觉得恶心,将她的手甩到一旁去。也就是这夜起,何熙决定,等长大了赚足钱,就将傅小荆赎出花楼,给她买个宅子供着。却再也不要见她,不要看到她这张对千百男子曲意承欢的脸。

这样一个愿望,支撑着骨子里便高傲的少年在花楼里活下去。可安身立命于他,何其遥远?


何熙十岁那年,黯淡的生命出现一丝转机。

他记得清楚,有天他正在房中编蝈蝈笼,竹片交织划破他的手,一只笼子能卖三文钱。珠帘猛然被挥开,发出珠子激荡的声响,他抬眸瞧见傅小荆呆呆立在门口,一捧荡漾的珠帘影子一下下闪过。

她显少露出这样安静的神情,微抿着唇,一双眼淡淡闪着微光,顿了许久才进屋。

傅小荆该是应外请归来,何熙也不怎在意,将备下的吃食端出后便继续编着蝈蝈笼。偶尔抬头却又见她没什么胃口,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异常安静。老半晌,她才开口问:“你——要不要读书?我回来路上看见了新开的私塾,倒也供得起……”

何熙顿了顿,停下手头的活,有些傻地等她说完。

“嗳!一直把你憋在花楼里,养成龟奴了可怎么给我养老?”傅小荆咧了咧嘴,又恢复以往那种浪荡的模样,咬着两根筷子嘟囔:“小崽子,现在供你读书,你以后可别翻脸不认人!”说着,她又笑呵呵摊了摊裙摆,一副大喇喇的样子。

可何熙觉得,她那双眸子里,第一次闪过悲哀的光。他自然不愿困在楼里,于是他点头小声地应着,“好。”

第二日傅小荆牵他去私塾交钱,出花楼时几个相熟的花娘纷纷打趣她:“小荆,还做着当状元夫人的美梦呐!”话罢,花娘们纷纷笑倒。何熙觉得她牵自己的手紧了又紧,好一会才松开。

到了私塾后,又有人附耳指点,连私塾先生也有些为难。

何熙垂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不言不语。傅小荆却极其大方自然地拉着他喊了声先生好,继而又同先生寒暄几句,请先生好好教导他。很意外的,语气中并没有任何狎昵,只是尊敬地客客气气地。

好像,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一个寻常母亲。何熙微偏过头看着傅小荆挽他的那只手,修长如玉,又微扬着头看她的眼,清明一片。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傅小荆。

先生到底收下何熙,从此他便在私塾里读起书来。十岁入学,他已是年纪最大的那一个。于是只得最用功,哪怕晚上回去也会躲到后院里温习功课。偶尔也能看到傅小荆坐在窗旁,拿小圆扇接槐花玩,调皮地像个寻常姑娘。

老槐树斜斜长着,像极少年一颗心,不小心便生了其他东西。

读了小半月书,他才会写自己的名字。一天他将写了‘何熙’二字的纸拿回去给傅小荆看,可她并不识字,甚至连纸都拿反了。他偷笑着给她摆正纸,她原本还尴尬,一下子就促狭地笑起来:“小崽子,别读了两天书就忘记自己是谁了,当初谁给你取的名字?嗯?”

何熙是真愣了:“谁取的?”

“嘿嘿,当初花娘们说要取名阿猫阿狗来着,”傅小荆把玩自己及腰的发,摆出风情妩媚的姿势,指了指自己:“我嫌难听,又取不出好名字,伺候了一位秀才才给你讨得名字。”

何熙垂眸,听到自己胸腔中砰砰跳的一颗心,可是莫名的有些疼。

先生说,忽乘青玄,熙事备成,何熙即寓意平安喜乐。可他方才知晓,他的平安喜乐竟是这样得来的。


何熙读了一年书,他学得勤快,诗经战册均有涉猎,先生也常夸他。有些孩子看不过眼,就暗地里鼓捣着要整他。

有次傅小荆应外请出门,顺带给他捎些点心,她走后四五个孩子围着取笑他,说他是花娘生出的小杂种,连亲生父亲也不知是谁。十一二岁的少年自尊心无比强烈,当下何熙就扔了点心同他们扭打起来,挨不过人多势众,最终被掀在地上狠狠踢了一顿。

先生发现了连忙拉开打人的孩子,遣人去喊傅小荆来接他。可直到闹事的孩子都被父母接走,夕阳懒懒挂在溪边那弯水线上时,傅小荆也没有来。

他坐在垂柳下,任长长的枝条一遍遍拂过杂乱的发,他思忖,自己为的什么打架?为了自己的面子,还是为了傅小荆的名声?呆呆又等了一会,咬着唇准备自己回去时,却见傅小荆神色匆匆地赶来。

看到他松了口气,又蹲下身摸着他的脸皱眉:“打不过就别打了,真没用。”

何熙等了一下午,等来这句冷嘲热讽。他扬起唇直勾勾看她,恶毒地说:“以后别来了,就因为你是个人尽可夫的花娘,我才被同窗们如此折辱。”

傅小荆愣了一愣,高高扬起手掌要打他,可颤抖了无数回,终于还是无力地垂到身侧,有些凄凄凉凉地笑:“嫌弃我?都嫌弃我。我为的谁…为的谁……”话到最后竟是带了哭腔,一个字一个字都在颤抖。

何熙从未想过,傅小荆原来会哭。

可她最终也没落下泪,只是耸了耸肩膀,带着玩味和不屑骄傲地笑道:“那有本事自己赚钱读书啊。”她转身离开,夕阳刺眼,他只觉她被光芒镀了一层金光,亮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却又落寞得紧。

他呆呆伸手要拉她,却不过握紧拳头颓然跌坐回去。夜色渐浓,远方飞鸟相还。何熙第一次清楚地感知,其实他除了傅小荆那份虚无缥缈又很嫌恶的养育之恩外,什么都没有。

很晚的时候他才回到花楼,不敢进房,便坐在长椅上听着满楼无尽的笙箫。身旁有花娘絮叨往事,不经意地,他便得知傅小荆的过往。

出生乡小,有个青梅竹马的情郎。情郎要进京赶考,她抛下一切伴他左右,在冬浔城中租了住处,又找活挣钱供情郎读书备考。情郎一次次落榜,她便一次次陪着他。可是考官索贿,他们实在拿不出来,她便抹泪把自己卖进花楼,将钱拿给他。

那时情郎握着她的手,说来日功成名就便回来娶她。她信了,在花楼中消磨年华与自尊,终于等来他中进士的讯息,却也等来他要娶恩师之女返乡为官的消息。

等闲变却的,唯有故人心。

傅小荆却不哭,只是笑着大醉一场。而在那一夜,她抱起门口的一个孩子,她逗他笑,说:“你别让我伤心。”

花娘们调笑着说完,连连叹:“傻子!”

何熙觉得自己几乎是有些害怕地踏进房中,蹑手蹑脚地掀起珠帘坐到她身侧。她正睡着,成了夜里安静死寂的一个仙偶,不惹风尘,不知人心。淡粉的眼皮轻颤,眼尾带了一滴亮晶晶的泪。

“对不起。”十二岁的何熙郑重说道,“我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这是一个十二岁少年的承诺,不轻不重,不疾不徐。那一夜,何熙心底有种名为怜惜的花草疯长成林。


第二日傅小荆酒醒时,何熙便道了歉。他猜想傅小荆大约觉得他是被那句自己挣钱读书吓到,才做小伏低。因此,她并没有过多表示,只点点头,有些淡漠地回应。

又是一日日过了两年,何熙十四岁那年大宣政局不稳,朝中宰辅领兵作乱,一时各地皆起兵戈。此时,朝中亟需骁勇战将,而非满腹经纶的才子。也因此,何熙本该踏赴考场那年,天子拟诏,取缔科考三年,从军厚赏。

同窗一一被父母接回,安排着打理家中产业。唯有何熙,不知去处。他十四岁了,住在花楼多有不便,更无法忍受自己一无是处却花费她半生积蓄。

于是私塾解散那日,他便不再回花楼,寻了个搬运货物的活,晚上随处找个桥洞就躺进去睡。

有一日他在细雨里抢收货物时,瞥见不远处有人撑着伞看他。大雨滂沱,他抹了一把脸才看清,那是傅小荆。

其实他已记不得自己多久不曾见过她。好似许久许久,又好似昨日才见过。他在雨里盯着那抹瘦削的身影,突然发觉,自己很想她,想到眼眶发了烫。

何熙想开口唤一唤她,却不知用哪个称谓作为这暌违月余的开端。他想起,其实自己从未喊过她的名字,也不曾尊她一声阿娘。他总是冷冷地、憎恶地喊‘你’,将她当成他不幸人生的罪魁祸首,仿佛他与她不共戴天。

货物被雨水打湿,他喉中艰涩,远远与她隔着雨幕对望。

片刻后,傅小荆扔下伞飞快地冲到他跟前。雨幕中的一切被缓缓回放着,他看清她月白绣鞋踩起的水花儿,看清她齐整的鬓发黏成一团,亦看清,她不待他开口便伸手拂掉他手中的货物。

小坛子砸在地上,深棕的瓷片飞溅,碎声刺耳。继而她一巴掌将他打蒙,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鼻子骂:“老娘花那么多钱养你就是让你来干苦力的?你一天能挣多少钱?你能给我养老送终!”

何熙觉得左侧脸上火辣辣一片,又觉得左边胸膛里冰凉刺骨。冰火交织,他一时恍然大悟。是啊,这才是傅小荆,泼辣放荡无情无义,她将他养大,不过为了余生的一座宅子,一方坟茔。

从前那些亦真亦假的心动,不过是他的错觉。而他那融入骨血的怜惜,她亦不需要。

何熙笑了笑,抬头问:“那你要我怎么办?”

“去从军。”傅小荆冷冷道,“从军赏钱归我,从此你我毫无瓜葛。”


何熙去西行军登记后,领了五金回花楼,只需将这些钱交给她,他便自此与她毫无干系。真是笔划算买卖,他想着,两条腿却迈不动道。

受了战乱影响,花楼中生意一跌千丈,傅小荆房中却仍有恩客。何熙等了一会,傅小荆扶着位络腮胡子大汉出门,见着他有些意外。

倒是络腮胡子先开了口,眯着眼打量何熙数番,才道:“就是他?”她笑吟吟地点头,又千恩万谢将人送走,回过身来淡漠地扫了他一眼,掖着袖子进了屋。

她坐在一面磨光铜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发,何熙顿了顿,将五金赏钱放在镜台前:“都在这儿了。”傅小荆也不说话,冷眼瞥着。实在是无话可说,于是何熙跨步离去。衣袍猎猎,一别经年。

可如果那时他走得慢些,他便会知道她手中的桃木梳豁然摔在地碎成两半,更会听到她那句怯怯的‘小心’。

大宣的军制历代沿袭,五人为一伍,五伍为一两。何熙在军阵中整理军备时被人叫了去,说是将军让他去身边当护卫骑兵。他跨上马跟在将军身旁时才知,将军便是那日傅小荆房中的络腮胡子。他心头颤了颤,有些想法隐隐浮上。

挥鞭打马前,将军冲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你有一个好母亲。”何熙一愣,旋即策马跟上。自小,傅小荆的所有恩客都这样同他说,说她是个好女人。唯有何熙始终认定,这是一个沾惹风尘的悍妇。

而后,这些想法也在西北战场被消磨殆尽。烈马长嘶,山鬼呜呜,同行将士死伤无数,他亦是几次死里逃生。

何熙身子并不十分精壮,现学的枪法也绝对逊于同伍兵士。可他硬是靠着一匹枣红胭脂马,一杆红缨锁喉枪,以及从前在私塾学的一点兵法,每战以身士卒冲锋陷阵,渐渐也就在西行军中混出些名堂。

三载时光悠悠过,络腮将军战死了,叛军固守要塞青城不出了,三年的战打完了,何熙仍旧是何熙。更甚于黑甲红缨,成了颇有些名气的小将军。

离开京都冬浔的第三年,何熙回京领赏。领了恩赏后,独自在长街上徘徊数番,却不知该往哪去。何熙凭着残破的回忆,小心地想起那个人,想起他名义上的母亲。

他想,他总归要去看一看她,好教她知晓自己现在过得多好。

于是经年之后,他再次踏入这座花楼。一模一样的花梨木柱,一模一样的红绡乱舞,只是添了许多新面孔。

她……现在过得怎样?

谢绝了花娘的陪从,何熙凭记忆转过几根雕花柱子,来到那扇门前。门内隐隐有烛火,有人对镜梳发,身姿绰约。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陌生的花娘转身来,带着嗔怒问他找谁。何熙没回答,道了歉就退出来。

后来他寻了老鸨来,原来竟连花楼也易主了。老鸨热情过头地同他说,老姑娘都赶出去了,新来的花娘可漂亮了!

何熙闭目,带着怯意道:“向你打听一个人。”


一路走一路问,何熙最终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步。院子篱笆低矮,囚住些花花草草,亦有两捧槐花斜斜翻出墙头。他想了又想,终于扣门。

脚步声由远及近,开门的是傅小荆。衣着得体的傅小荆,满面倦容的傅小荆。两人俱是愣了半晌,傅小荆笑着退一步,将他让进门来。

何熙坐在小院里,发觉院墙旁栽了几棵槐树,时节正好,雪白的花有些翻出墙头,有些则沉甸甸垂下。傅小荆张罗着给他泡了茶,两人就坐在树下喝茶,寂寂无话。从前日日待在一起都没什么话,何况现今空白了三年。

该吃午饭了,傅小荆又留他吃饭,话也渐渐多起来。问起他在军中的生活,问他可曾受过伤,问他……有没有心上人。

年少时的积怨早已淡在血雨腥风中,因此她问一句,他便答一句。直到她认真地问出最后一句,他夹菜的筷子滞住,看着她的眼,亦是认真地摇头。

饭吃完了,他就该走了。行到门槛处,何熙听到傅小荆在身后喊他,他转过身子,见到她绞着麻布衣裳的衣摆,带着卑微挽留他:“没事的话……就在这住两日吧。”

何熙看着她,一眼瞥尽她鬓角的白发。他想,当真是老了。傅小荆十七岁那年捡起一个孩子,如今,这个孩子也十七岁了。

槐树下有清风行经,卷落三千飞雪。他再度凝眸,初次给了这个女人一抹毫无芥蒂的笑。也因此,他收到了傅小荆的回礼,那是一个淡淡的,不再带风尘气息的微笑。

何熙在小院里住了些日子,帮着她劈劈柴,挑挑水,就像寻常人家,母慈子孝承欢膝下。有时相熟的老花娘来串门,他也会张罗着给她们泡茶,继而坐在旁边,看傅小荆有些得意地比画着个小人儿:“我当初抱起他时就这么大,转眼也成了个小将军呢!”

小院里一阵谈笑,何熙恍惚不已。他忆起八岁那年的月夜,他偷偷看了她许久,打定主意要还她一座宅子,现在想来当真可笑。

可何熙还是一处处探访,找了座不大不小的宅邸。他在一个晴日带傅小荆过去,将一纸地契置于她手心:“以后我们就住这儿。我以后可能还得去打战,但打完立马回来。”春风拂过,翻卷长长的衣羽,似是情人间的缱绻。

傅小荆也不拒绝,弯着唇笑道:“好啊。”

他们一同布置宅院,一同住了段时间。可何熙一语成谶,青城的叛党修养后领兵出城,他不得已应诏而出,离去前给她留足了银两。

三月后,天子遇刺身亡,皇室为密党屠尽,西北战事亦是严峻。王侯起兵勤王,各地揭竿而起,天下大乱。

又一月,西行军大败,全军覆没。


西行军全军覆没,可这其中不包括何熙。他被傅小荆救了起来,也只是被傅小荆救起来而已,所以他不曾知晓一个三十五岁的妇人如何翻山越岭,一路遥遥赶到他身旁。

西行军战败的消息甫一传入冬浔,傅小荆便将一纸地契装入箱中,埋于树脚,锁了宅院,孤身一人前往西北战场。也不知是为的什么吧,只是隐隐觉得他还没死,那她就该找到他,像十八年前那样将他抱起来。

一路流匪饥民,一路满目疮痍。傅小荆一刻不停走着,鞋底磨破了就从死人身上扒一双穿,人人都往京都涌去,她自京都离开。

而后,她硬把十天的路程缩三日内走完,走到了西北的战场。黑鸦成片掠过,乱世不能为将士埋骨,一具具尸体曝在暮夏的天中,好些已发黑发臭。

傅小荆弯下腰去,一具一具尸体翻找,看了又看。到最后,因看了太多人脸,哪怕她盯着一张脸看,亦是分不清了。她就只好盯着一张脸,再伸手摸一摸,摸出一手的血,始终没有找到。

摸了一具又一具尸体,终于,她好似摸到了何熙。左眉心有颗小小的痣,右边耳垂有一道被金钗划伤的小口,鼻息尚在不过昏迷。傅小荆笑了笑,拥住他微烫的身躯:“小崽子,你可别让我伤心。”

她一路背,拖,扛,用树枝拉,熬药汁给他喝,总算将他活着带回冬浔的小院里。又悉心照料小半月,何熙这才悠悠转醒。可惜他看不见了,大夫说他的眼看了太多剑光血光,可能要失明一段时日。

可如果他能看见,他便会知道傅小荆在这两月里仿佛老了五岁,似已风烛残年。何熙愣愣地,带着期待问:“是你吗?”

傅小荆握着他的手,笑着道:“不然呢?”

他们在这个有槐花香的小院里住下,傅小荆给他请大夫看病,也给他熬槐花蜜喝,有一丝丝甜。冬浔由朝臣苦撑,局势还算安稳。他们住在院里,好似院外战火皆与他们无关。

有一日傅小荆外出抓药,有个老花娘上门闲聊。因她不在,就又同他叨了几句,说起他幼时的事。说傅小荆没有奶水喂他,花了好些钱给他请了乳娘。说一次他发烧,她将手插进雪里,再给他凉一凉。说老鸨几次三番要把他丢出去,是她咬牙挨着板子保住了他。

老花娘说:“你看看!怎么就这么傻呢?”

何熙垂眸,她原来竟对他这样好过。可惜那时他年幼不曾记住,可惜后来他一颗心全是怨怼。他想了又想,发觉自己从来看不懂傅小荆。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老花娘走后傅小荆才回来,提着两包药煮开了水。风将槐树细叶吹下一片到他手心,他摩挲着岁月的痕迹,轻轻问:“我的眼什么时候能好?”

傅小荆大约是停下扇炉火的手,院中一时寂寂:“左不过一月,怎么了?”

何熙摇了摇头,到那时,我想好好看一看你,傅小荆。


何熙的眼睛养好了,却并不能好好看一看她。

因为老翼王的部下寻了来,曾听闻过他在西行军的作为,故请他以黎民百姓为重,入翼王帐下:“叛军一路攻城略地,冬浔也难安生!”

何熙凝眸,看了眼坐在槐树下缝衣服的傅小荆,一双手早已粗糙不堪,捏着银针带出长长的线。他想着那句冬浔也不安生了,叹口气道:“好。”

那日下午傅小荆出了趟门,回来时递给他一小张缝在四方方布包里的平安符。有些苍老的眼旋即被一双狡黠的美目取代,她不屑地笑:“我也就现在这样进得了佛寺,早些年那些看门和尚可都拿着棍堵我!”

何熙接过平安符,握了握,再次看向她,也再次意识到傅小荆已经老了。他垂下头,几不可闻地说了句:“收下了。”

而如果傅小荆足够聪明,她应当能听出这句话里包含的两重意思:对不起,谢谢你。这句话亦见证了何熙与那个八岁的少年隔着十年光阴,无数个月夜,终于握手言和。他有许多话想同她说,却又想,再等等吧。

等到天下安定,等到归隐山林。

何熙就这样踏上战场,傅小荆一路将他送到城墙根上。他骑马跑出十来步,回过头却还能看见她静静立在风中看他,见他回头便笑了笑。

何熙在老翼王帐下为将,仍旧以身士卒,仍旧红缨黑甲,一匹枣红胭脂马烈烈长嘶。王军与叛党交战十来回,势力相均。他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军伍,心腹,和谋士。

大争之世,英雄不问出处,老翼王对他很是赏识,更甚于想将独女许配给他。王室女子,雄兵为聘,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姻缘。可是何熙拒绝了,不是不心动,只是没那么想要。

如果得到这些,注定要失去其他什么东西,那他,宁可不要。

老翼王也不勉强,仍旧将他当成心腹看待。这场战一打两年,王军终于将叛党逼回青城,而一到青城,叛党便退无可退。

青城易守难攻,僵持了月余。老翼王留一部分兵力围城,又带些心腹回冬浔主持大局,何熙亦跟了回去。他循小路到了傅小荆的小院,想着要见她,心里竟很欢喜。

可院中传来细碎的娇笑旖旎声,这笑声他太熟悉了,当真是他整个童年的阴影。

何熙颤抖着身躯,一脚踹开院门。

小院的槐树下,她曾为他上药的竹椅上躺着陌生男子,傅小荆巧笑坐于他腿上,发髻挽成了从前的模样,涂了厚厚的脂粉,便那样与男子交颈缠绵。

见到他进来,两人皆是一怔。男子慌忙捡过衣服翻出矮墙,傅小荆则坐在竹椅上不慌不忙地拢好衣服,笑道:“回来啦。”

何熙冷着脸:“钱不够用吗?”

“够用,你当了大将军哪能少我养老钱啊?”傅小荆笑着,一只手剥落槐树枝上的叶子,“只是我是勾栏教坊的出身,离开男人活着实在太无趣。我做事隐秘,你别担心会失了面子。”

“闭嘴!”何熙吼着。

“怎么着?我说的不对?哪怕你来日当了皇帝,我也是做不得那太后的,我就宁可在花楼里待一辈……”

话未说完,一声清脆的巴掌匿去院中一切声响,他竟动手打了傅小荆。那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他这样便是大不孝。可在何熙心中,她又岂止是他母亲?

罔顾她的回应,何熙转身离开。他觉得,他心中那人已经死了,死在这四月和风,满庭草木间。


后来王军诛了叛党,翼王龙袍加身步上丹樨,却也不过数月便病逝。何熙娶了翼王独女,成了新皇,这乱世终于结束,可他的心再未有过安宁。

傅小荆离开了冬浔,在王军尚未凯旋时。

她猝然消失,无踪无迹,便像某一个过去的日子里,她猝然出现,抱起他,闯入他的生命。

政务繁忙,就在他渐渐忘却花楼中那段不堪的岁月,渐渐忆不起傅小荆这个人时,有个老花娘来找他:“有些事您该知道。”

傅小荆,死了。

老花娘絮絮叨叨,说傅小荆快病死了才将她喊去,听她胡乱说了一通,大多是说些何熙幼时的趣事。后来话锋一转,又念叨起当年的翼王。翼王当初遣人寻到她,说何熙是能够挑起大梁当皇帝的人,可一国之君怎能有一个花娘当母亲,更遑论他存了其他心思。

傅小荆说:“他小时候我多宠他啊,长大了我也想好好宠他。可,可又怕宠坏了就跟那书生一样…我推开他……这辈子多窝囊啊,我却成就了一个帝王……”

他恨过,怨过,怜惜过,甚至懵懵懂懂可能还爱过的那人,从今往后再也不见了。

何熙压制着胸口的汹涌,淡淡然问:“她葬在哪?”

其实当了这么些年帝王,他已不太明白何为悲伤。所以立在那方草坯子坟前时,他亦不曾哭过。只是挺背跪了下去,在坟前磕了满当当的三声响头,报了她一世恩情。

继而,他膝行过去,拥着冰冷的石碑吻下去,已是此生最大的僭越。

再然后,他摆驾回宫,浩浩荡荡,仿佛只是寻常出游。何熙看着春风晚霞,想起自己从未喊过她的名字,也不曾尊她一声阿娘。他总冷冷地、憎恶地喊‘你’,将她当成他不幸人生的罪魁祸首,仿佛他与她不共戴天。

而其实他忘了。

他三岁那年,花楼中的花娘被放出游玩,闹哄哄的。傅小荆将他抱到溪水边,一颗垂柳弯弯,被风吹成小波浪。那天她画了远山黛,眉毛亦是弯弯。于是何熙伸出手去,小心地、天真地描摹她的眉。

他说:“看,春风把阿娘的眉毛吹弯了。”


品读之后,

愿享同感。


 

by.古风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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