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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期【史学研究】姜义华:《检论》的文化史意义(一)

 隨风飘逝 2017-01-08
内容提要

章太炎《检论》的撰作起源于对其《訄书》的增删修订,但就内容与性质而论,二者又有很大的不同。《訄书》的目的在颠覆传统的思想模式,引导人们从一个新的角度重新审视中国的历史、制度、文化,而《检论》则意在为全面了解中国文化创建一种结构,提供一个标准。从中华民族的起源形成、文化创造、历史发展等视域,《检论》对中华民族的历史命运作了系统而深入的总检核,以发现问题的症结、推动中国得以前进的动力资源。

作者简介:姜义华,复旦大学资深特聘教授,历史系博士生导师。

文章原刊于《思想与文化》2003年第1期。感谢作者授权。

说明:由于部分文字微信上无法显示,故以代替。本次转载,姜义华教授对此文略有改动。

本期值班编辑:崔庆贺

《检论》系由《訄书》修订增补而成。

《訄书》修订本出版后,在学人中产生很大影响。经过三年禁狱生活,两年多主编《民报》的实践,章炳麟对许多问题又有了新的认识。因此,在《民报》停刊以后,他就开始着手再一次修订《訄书》。他在《自定年谱》宣统二年即1910年条下即记,在先后撰成《小学答问》、《新方言》、《文始》三书,并撰写《国故论衡》、《齐物论释》时,“《訄书》亦多所修治矣”[1]。

    现存这一手改本由北京图书馆收藏。1974年12月在该馆大力支持下,我将这一手改本与《訄书》原刊本及其后出版的《检论》逐篇逐字作了核对、校勘。稍后,将相关笔记及《訄书》校改本借予汤志钧,蒙他摘引入《章太炎年谱长编》,见该书上卷第339页至第343页。由于笔记上有些字句比较潦草,或用速写方式,该书在摘引时不免发生若干讹错。今据原笔记,将手改本情况介绍如下: 

    手改本是以《訄书》东京翔鸾社“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七年秋七月再版”本为底本,版权页注明此书初版时间为“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五年夏四月出版”。初版时间是1904年,这一再版本出版时间是1906年。 


手改本的构想,是在《訄书》东京版基础上作若干充实、调整,对原有论文作若干改动。


第一篇《原学》,有改动,后又全删;

第二篇《订孔》,作了较大修改,但与《检论》所收《订孔》上、下不同。值得注意的修改,一是将论荀子“其正名也,世方诸认识论之名学,而以为在琐格拉底、亚历斯大德间”一段,改为:“其正名也,与墨子相扶持。有所言缘,近浮屠之义。及道家有庄生,始为《齐物》,又远出孟、荀上。”这反映了他研究墨子、因明学和《齐物论》的心得。二是将“况于孔氏,尚有踊者,孟轲则踬矣,虽荀卿却走,亦职也”,改为:“况于孔子,尚有踊者,孟、荀则逡遁矣,庄周勿能与并持世,亦职也。”以下删去原文中注释及“名辩坏,故言;进取失,故业堕”一段,增加一段新的论述:“且古者世禄,子就父学为畴官,故学有称家。……九流称家,已非畴官之学矣,然名犹袭其故。……自老聃写书征藏以诒孔子,然后竹帛下庶人。六籍既定,诸书复稍稍出金匮石室间。民以昭苏,不为徒役,九流自此作,世卿自此堕。不曰贤于尧、舜,岂可得哉?”三是于原文结语“孔子死,名实足以伉者,汉之刘歆”下,新增一段:“书布天下,孔子之功,其后有刘歆、冯道而已。微孔子则学皆在官,史乘亦绝,民不知古,乃无定臬;然自秦皇以后,书复不布,……建元以还,百家尽黜,民间独有五经、《论语》,犹非师授不能得,自余竟无传者。……向、歆理校雠之事,书题杀青,复可移写赁鬻,后汉之初,王充游洛阳市肆,已见有卖书者,……然以钞撮重繁,犹多窒滞,及冯道为镂版之术,而负贩益易矣。……三君学术道行固有高下,或乃山头井底不足相喻,然其发舒民智一也。” 

《订孔》之后,新增一组专论儒家的目录:《原儒》、《原经》、《六诗说》、《小疋大疋说》上下、《八卦释名》、《孝经说》。这一组文章,前三篇稍后收入《国故论衡》,后几篇以后收入《太炎文录初编》。

原《儒墨》,改名《原墨》,改动后,与《检论》所收录者相同。

原《儒道》全删。目录列入《原道上》、《原道中》、《原道下》,后来收入《国故论衡》。

《儒法》改名《原法》,变动较大,而又不同于《检论》所收录者,其中论法律缘起与沿革尤值得注意:

管子曰:“法者,所以兴功惧暴也;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也。令者,所以令人知事也。”(《七臣七主篇》)又曰:“论功计劳,未尝失法律。”(《七法篇》)此则法以明刑,今之律矣;律以定分,今之格矣。……科条不厌其繁,著于传记者,律有甲、乙、丙,始李悝;令有甲、乙、丙,始周威公。董仲舒为《春秋》折狱,引经附法,异道家、儒家所为,则佞之徒也。何者?法律繁苛,未足以娆民;娆民者,在亿察无征之事。汉文帝时,有侯之律,益以叔孙通傍章十八,法益碎矣。

还有一段,专论法与德及礼的关系:

    法之棼者,喜舍事状而占察人之心术。反唇有诛,腹诽有刑,教天下谄,为人主一己之便。……藉令为民德计者,乃者长老父师,导之以德,齐之以礼,非法令所能就也。立法之意,止于禁奸,使民有伪行而已。欲以法令化民,是闻檃栝足以揉曲木,而责其生楩楠聆风,民未及化,则夭枉者已多矣。 

    《原法》之后,目录中又增《原名》、《原五家》、《正见》三文,当即稍后收入《国故论衡》的《原名》、《辨性》上下及《明见》。 

《儒侠》略有删节,与《检论》所收者不同。《儒兵》改为《原兵》,改动较大,但较《检论》中《本兵》简略。 

《原兵》之后,目录中增加一篇《第七十子》,该文未见。以上一组文章,论先秦诸子。 

《学变》前增加《征信论》上下篇及《秦献记》,由此开始论历代学术沿革。后来,《征信论》与《秦献记》均收入《太炎文录初编》。

    叙述历代学术沿革的《学变》、《学蛊》、《王学》、《颜学》、《清儒》、《学隐》等文,大多有所改动,与《检论》亦不全同,甚至差异较大。《学变》与《学蛊》之间,曾插入一篇《思乡愿》,这一篇后来也收入《太炎文录初编》。《学蛊》修改稿,其后《检论》则舍弃未用。

    《订实知》与《通谶》,改成《通谶下》与《通谶上》,后又改题为《非谶下》与《非谶上》,增删幅度都很大,后来,在《检论》中,与原《原教下》、《封禅》、《河图》共五篇合并为《原教》一文。

    《原人》、《序种姓》上下篇、《原变》、《族制》及其附录《许由即咎?说》这一组文字,改动最大的是《序种姓》上篇,删去了有关中国人种西来说的全部内容,改而论证“黄帝之起,宜在印度、大夏、西域三十六国间,北底雍、涼则附南抵滇、黑水则附剃”,“虽神农,亦产楼兰、西间”。《族制》及其附录则全删。其余修改不多,与《检论》所收录者相同。

《民数》一文,增补两则注,正文中史实亦有所充实,和后来《检论》所收录者相同。

《封禅》作了很大修改,后来改题《议封禅》,最后全文删去,成为《检论·原教》中一节。《河图》有个别词句改动,后来也成为《检论·原教》中一节。

    《方言》在叙述各地方言声韵变化轨迹时,作了一些重要的修改,删去先前一些论断;在方言种类方面,删去湖南一种,又增加一段,论南北朝时方言变化情况,与《检论》所录《方言》正文相同。《订文》及所附《正名杂义》俱有较多增删,凡直接引述斯宾塞尔、亚诺路得等人论说者,尽量删去;增加若干论述,使所论更为准确。《检论》所录此文,与此相同。《述图》增加两段论述、一则注,与《检论》所录者相同。

    《公言》,全文删去。

    《平等难》,目录中题目未改,书中题目改成《商平》,内容亦作大幅度修改。本篇应是章炳麟被袁世凯囚禁于北京时,在《訄书》原手改本上改定。《訄书》手改本中其他还有若干篇,如《明农》、《定版籍》、《订礼俗》、《相宅》、《地治》、《消极》等,也是如此。除去这些文章直接涉及辛亥革命后事件,因而可断定是在被禁期间对《訄书》作进一步修改时定稿外,还有一些文章,显然也是这一时候方才决定如何处理。最为明显的就是《平等难》之后的《明独》与《冥契》,手改本目录中保持未动,《检论》中则删去,即是被囚禁时进一步修订《訄书》并编为《检论》时决定的。


    《訄书》自《通法》至《定律》一组文章,改动幅度较大。《通法》充实了古代政法优秀传统的内容。《官统》上中下三篇,目录中存《官统上》,《官统中》改为《官统下》,注明该文“即《官制索隐》”;《官统下》删去,改为《五术》一文。《官统上》有若干重要修改,但是,在北京被囚期间进一步修订《訄书》时,他又有了新的想法,在书中将篇题与内容全部删去,《检论》中《官统上》为新撰。《官统中》改作《官统下》时,充实了约三分之一内容,修改后文字与《检论》所收《官统下》相同。《官统下》题目改成《五术》,改动幅度较大,和《检论》所录者同。《官制索隐》后来收入《太炎文录初编》。《商鞅》篇增删修改较多;《正葛》在目录中改为《评葛》,书中题目改作《议葛》,全文又复被删。《检论》中《思葛》前半篇全部新撰,后半引用《正葛》主要内容。《刑官》与《定律》俱有字句修订,同于《检论》所收;而《刑官》目录之后,原拟增添《说刑法》、《五朝法》二文,《检论》中均未收,《太炎文录初编》则收入《五朝法律索隐》及《说刑名》。

 

    《不加赋难》以下一组论经济的文章,《不加赋难》题目改作《谴虚惠》,《明农》、《禁烟草》、《定版籍》与《制币》题目均未变。但《检论》中未收《禁烟草》,《制币》全部重写,题目改为《惩假币》。其他各篇手改本中所改与《检论》相同,皆为被囚禁时改定。

 

   《弭兵难》目录中删去,改成《代议然否论》,但书中《弭兵难》与《经武》均保留,《检论》则皆未收。《代议然否论》则收入《太炎文录初编·别录》。 

   《议学》仅删去文末一个注。《原教》上下目录中均保留,书中《原教上》全删,《原教下》作了大幅度修改,《检论》中《原教》即此篇与《封禅》、《通谶》、《河图》、《订实知》合成。这两篇当是被囚时所改定。《争教》有改动,与《检论》所收录者又不同,当是1910年时所改。《忧教》,目录中保留,书中加了长注,后来在《检论》中又经增删,并入《争教》文中。《订礼俗》手改本中作了多处增补,收入《检论》时,又有增补,是知该文两次作了修订。《辨乐》正文文字略有修订,较《检论》多一长注,是知该文亦是两次修订。 

   《相宅》与《地治》,俱与《检论》相同,应都是在北京囚禁时改定。《消极》,在目录中改成《消道》,书内又改成《无言》,此当为北京被囚时所改。《消道》之后,目录中原加一篇《告王鹤鸣》,当即《太炎文录初编》中《与王鹤鸣书》。 

   《尊史》以下论史文章共八篇,目录中俱未改,只在《哀清史》后增加《国风》、《佹诗》、《伤徐锡麟》、《告刘光汉》四篇文章目录,《解辫发》下增加《志六国》与《告刘揆一》两篇文章目录。在书中,《别录甲》题目改成《杨颜李别录》,《别录乙》题目改作《许二魏汤李别录》。除《征七略》与《解辫发》未作修改外,其余各篇都有局部修改。后来,《检论》未收录《解辫发》,其余各篇与《訄书》手改稿本相同,表明它们俱改定于北京被囚禁时。

 

    北京图书馆所藏《訄书》手改本,绝大多数文字修订于1910年前后,少量改定于囚禁于北京期间。1911年11月回国后,忙于政治活动,《訄书》修订工作显然停了下来,原书置于箧中。1913年他北上向袁世凯抗争时,书稿未带在身边。1914年迁居北京钱粮胡同后,他开始考虑继续完成此书修订工作。8月11日,他致书龚宝铨,要他将“自著《訄书》改削稿本”带到北京。8月20日,他再次致书龚宝铨说:“唯箧中尚有改定《訄书》,未能惬意,今欲重加磨琢,此稿亦望先期带致也。”9月3日,他又一次催促龚宝铨:“箧中尚有《訄书》改本,亦望速记,拟再施笔故也。”10月15日,他更急切地致书龚宝铨:“唯《訄书》改本一册,尚未大定,即可钞录大略,原本俟德玄来京时可速带上,拟再有增修也。”[2]这几封信,反映了章炳麟对原改削稿本是如何重视,而重加磨琢、再有增修的心情是如何迫切。 


    从《訄书》改削稿本可以看出,起初,章炳麟仍是在《訄书》原本上继续修订,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訄书》原先架构已不足以容纳他这时对于许多问题的深入思考。他终于决定对《訄书》作全面重构。这也就是他在自定年谱1914年条下所说:“余感事既多复取《訄书》增删,更名《检论》。”[3]感事既多,是了解《訄书》改定为《检论》的关键之所在;完成改定,则在1915年4、5月间。[4]

    1915年5月《时报》刊登的《章氏丛书》广告中特别说明:“《訄书》一种,先生改名《检论》,大加修改,与初印本绝异。”[5]绝异,就不是一般性差异,或仅在篇幅上、文字上有些差异,而是在基本意图上两书明显不同。这从《检论》的取名及《检论》内容的构成,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为什么取名《检论》?“检”字含义,在《文始》七有一段专门论述:《说文》:“柙,槛也。以臧虎兕。古文作。”此初文也。旁转谈变易为槛,栊也。……槛作喉音对转宵孳乳为校,木囚也,其不系囚执者,亦引申孳乳为阖,门旁户也。为闸,开闭门也。为梜,检柙也。梜旁转孳为检,书署也。《地官·掌节》注所谓斗检封,谓于两相合处印封之也。《法言》云:“蠢迪检柙。”检对转宵亦为校,通言检校。……检柙之义又孳乳为敛,收也。……检校之义又孳乳问也。即今考验字,对转宵变易为核,实也。考事笮邀遮其辞,得实曰核。[6]

    检字,溯源于柙,“槛也,以臧虎兕”,和章炳麟身被幽囚、一切政见被严禁发表的境遇完全吻合。检,与柙相连,又有规矩、法度、矫正之意。《汉书·扬雄传》:“君子纯终领闻,蠢迪检柙。”颜题古注:“蠢,动也。迪,道也,由也。检柙,犹檃栝也,言动由检柙也。”[7] 检与校相连,意为查核;检与敕相连,意为整饬;检与详相连,意为考核审定;检与式相连,意为法式、法度;检与核相连,意为考查核实。检字在这里都包含有提供一种准则、坐标的意思。检字,作为“斗检封”,指文书完成以后,装囊加封,于封口加盖印章,“于两相合处印封之”,具有全部完成、待他人启封之意。《訄书》书名更名为《检论》,当包含着这多层意思在内。


    《訄书》更名为《检论》,原因在于两书立意有着重要差异。《訄书》是要颠覆传统的思维范式,引导人们从一个新的视角去重新审视中国历史、中国传统制度、传统文化。而《检论》的立意,重点显然已不是颠覆,而是为如何全面了解中国文化创建一种结构,树立一个标准。这清楚地表现在《检论》的分卷与篇目中。 

 

注释:

[1]《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宣统二年庚戌。

[2]见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上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78—480页。

[3]《太炎先生自定年谱》,民国三年甲寅。

[4]1915年4月24日章炳麟《致朱逖先书》:“刻《国故论衡》改订已了,正可钞写。《检论》亦在改订,正可誊钞。”表明这时已确定以《检论》为书名,并已开始誊钞文稿。

[5] 1915年5月22日《时报》。

[6]见《章太炎全集》第7集,第367—368页。

[7]见《汉书》。扬雄《扬子法言·法言序》“蠢迪检柙。”李轨注“蠢,动也。迪,道也。检押, 犹檃栝也。言君子举动则当蹈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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