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冬
魏孔玲
四季更迭中，我是一个虔诚的读者。读春的澹冶与繁华，读夏的苍翠与浓烈，读秋的明净与丰硕，也读冬的萧瑟、庄严与雅趣。
我常常去读如睡的冬山。在老去的枝丫间，在斑驳的石阶上，在饱经苍桑的巉岩峭壁间，寻找时光的足迹。这蜿蜒复蜿蜒，连绵复连绵的山啊，就这样在风中匍匐了多久?承受了多少亿万年的风霜雨雪，雷电交击？怎就那么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这漫山遍野间的山花野草，丛林树木，尽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其根须深植于你的体内，飞禽走兽，芸芸众生，尽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你身上践踏攀爬，掘洞栖息……那是怎样的一种疼痛与屈辱！你自岿然隐忍至今！你分明是伟岸庄严的，却又处处谦卑包容。伫立山脚下读你，你让我明白人渺如尘埃；登临峰顶读你，你让我懂得，勇者可以在山之上。在层峦叠嶂中，我读你的忍辱负重，在狂风暴雨中，我读你的坚毅担挡，我想到了山一样的父爱，想到了云山苍苍一样的先生之风……我好像读懂了点你的精髓，你的风骨，你的胸襟。
我也常常去读严冬里的黄河。夏雄冬静的黄河，比以往更有神韵，更惹人怜爱，也更让人销魂。严冬近了，黄河瘦了，思念长了。那消瘦了的一袭清凌凌的玉带一样的水，就这样清丽地围绕在这个城市的项间，让这个地处黄土高原的西北小城，少了几分粗犷和干涸，多了几份灵秀、润泽和婉约。生而为人的快乐那么短促，这冬日里清瘦的一衣带水，正好可以少照一些我的孤独无趣和忧伤，少照一些我行走在这个尘世间的尴尬无奈和遗憾。读你千遍也不厌倦。望着你远去的背影，我在时光的河里，寻找逝去的岁月。我在跳跃的浪花中，读到了儿时嬉戏的笑靥；我在潺潺的流水中，读到了青春的激荡与幽怨；我在你的明镜里，读到了中年的沧桑与沉静；我也在你不拒小溪的广博里，读到了兼容和博爱；我更在你永不停息的脚步里，读到了勇气、执着与永恒。
在这个久不飘雪的深冬里，我去书中读雪，以解对雪的相思之苦。目光逡巡在泛黄的古籍中，随好鲜衣美食，骏马烟火的清人张岱，去湖心亭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俱绝，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这是怎样苍茫雄浑的胜景！这是怎样千山一色，万物一色，天地一色之大观也！这笔画最简单的“白”字，却让我享受到了最丰富的意境！雪，这自由的精灵，这纯洁的使者，这开在天上的花，这开在人心底的花，在长空这个偌大的舞台，在风的背景音乐里，少女般款款而来，抒写天地间的深情与大美。雪落山川，鸟绝人罕，万千景致浓缩为“长堤一痕，亭一点，舟一芥，人两三粒。”读雪，我好像才懂了点“大自然”之大，“小人物”之小。
也读谢太傅大雪之日室内雅集中，一双儿女的天才吟诵。读“撒盐空中差可拟”里雪的潇洒干练，“未若风吹柳絮因风起”里雪的轻盈飘逸；读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野径人踪灭”的空寂，读他“独钓寒江雪”里的禅意。读读高骈的“坐看青枝变琼枝，盖尽人间恶路歧”里的激越吧，读读杜甫的“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里独老翁的愁吟吧，读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欣喜吧……
读冬，也读读古代文人的雅趣。书家有“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的九言九画，他们饱蘸笔墨，自冬至始，日填一画，九九八十一日毕事。用笔迎春，应是一番怎样的雅致！画家于冬至始，“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读这些文人雅士的九九消寒图，忽然觉得萧瑟的冬日，也可优雅诗意地过，与寒流斡旋的尽头，是明媚的暖春。
静读这冬，读其深沉，读其清幽，读其萧瑟里孕育的春的绚烂。静读中倏忽一瞥，飞雪如期而至，推窗迎雪，这久违的精灵，欣然入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