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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岚:关于环保,最可怕的是寂静无声

 伤心的小剑客 2017-01-09



文 | 凌岚


2000年在密西根州,我怀孕后第一次去妇产科诊所,护士立刻送我一大包资料,“孕期信息大全”,其中是一个宣传册,20多页,告诉孕妇不要吃,或不要多吃州内河流的鱼,密西根州内河流,五大湖,哪些是严重污染,哪些是中度轻度污染,轻度污染的鱼一周内可以吃多少次,都写得明明白白。


我刚刚去密州州政府的网页查找,这个宣传册还在,每年有更新,已经有电子版,2016年的手机电子版有86页长,详细说明河鱼的出处安全,烹饪除毒方案——比如它说:“大部分化工与重金属污染,集中在鱼的脂肪里,所以如果食用河鱼尽量要先把鱼脂去除。”我当时不当回事,心想至于嘛,吃条钓来的鱼都要问明出处,立刻反问诊所护士:“真有人照着这本河流污染小册子钓鱼做菜?”她朝我瞪眼:“不是说一字一句照本宣科,现在你知道河流污染,吃鱼的时候就会小心了。”用现在的话,就是你先要有环保意识,才有行动。


那是我到美国第七年,第一次知道美国河流的污染,以及污染在自然界中的累积效果,那时距离卡森《寂静的春天》一书1962年出版,美国社会的环保意识初建,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


▲ 资料图:卡森和《寂静的春天》


瑞秋·卡森撰写的《寂静的春天》,记录了大规模喷洒合成杀虫剂DDT(也就是我国说的“滴滴涕”)对美国环境,尤其是对鸟类的危害(此书的名字由此而来——鸟类大量死亡,春天一片寂静)。


这本书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内容,很少被读者提起:《寂静的春天》花了大量篇幅,追踪曝光美国化工业对滴滴涕危害的掩盖洗白,甚至直接否认它造成鸟类死亡。此书书版后遭到化工业巨头的激烈反对,化工业赞助的研究所、科学家、教授纷纷出来洗地,化工业甚至赞助拍摄了一部记录片《审判火蚁》,对《寂静的春天》挖苦嘲讽。


虽然化工公司不是国企,美国联邦政府站在化工业这边,对滴滴涕无害申明不加质疑,无条件接受。这种不加质疑的态度,用现在的话是政府“监管不力”,在当时有它独特的内在原因。1956年美国农业部决定广泛喷洒滴滴涕,到1962年《寂静的春天》出版,以及出版后化工巨头对卡森的骚扰、否定,民间环保运动的支持,这段美国历史值得中国读者回顾,历史是惊人的相似。


“滴滴涕”发明于二战后期,是美国联邦军事研究成果之一,二战结束“军转民”的许多技术专利中,化工产品是重要一项。1956年开始美国农业部为了消灭森林害虫,决定对纽约、康州、新泽西在内的十个州共三百万英亩的森林田地飞机喷洒“滴滴涕”,生产“滴滴涕”的化工公司打保票说它安全可靠,对人畜鸟类无害。


但是农业部广撒灭虫剂的计划,很快遭到民间抵制,纽约长岛的私人农场主,农民和郊区居民联合状告纽约州农业部门,要求停止喷洒“滴滴涕”,这个告状的举动,被美国其他州密切关注,并且效仿。结果1957年长岛败诉,败诉后长岛一直上诉到最高法院,最高法院接受长岛的上诉。1960年高院裁决,同意长岛居民的诉求,要求农业部停止喷洒“滴滴涕”。


1960年高院作出裁决时,农业部的三百万英亩田地喷洒计划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但高院这个有利于长岛的裁决,却是改变美国公众对滴滴涕盲信的第一步。


1958年首都华盛顿的“奥度邦Audubon爱鸟协会”积极加入反对“滴滴涕”的大军,他们委托当时的海洋生物学家兼作者瑞秋·卡森写一部深度调查作品。


4年后1962年,《寂静的春天》成书,引起轩然大波。在正式发行前,1962年6月《纽约客》开始系列连载,同时样书送交各大学,还给当时最高法院大法官威廉·道格拉斯送了一本,因为这位大法官也是环保义士。


在9月《寂静的春天》正式发售前,美国化工业已经看到样书,他们如临大敌:美国化工业巨头“杜邦”在看到书的第一时间,对该书的媒体和舆情影响作了全面预测,“滴滴涕”最大的生产商西科尔(Velsicol)一并把《寂静的春天》的出版商,《纽约客》杂志,“奥度邦爱鸟协会”告上法庭,要求他们停止出版,取消宣传活动,作者卡森变成那个得罪“滴滴涕”的小女人。


对卡森的最严厉的质疑来自于“美国氰胺”公司生化学家罗伯特·怀特-史蒂文森,他用“情怀论”来攻击卡森的分析,“如果人类按照卡森小姐提议的停止使用先进的化工技术,我们将回到黑暗的中世纪,面对大自然威胁束手无策。”



还有科学家用“资质论”来攻击卡森,她原本的专业是海洋生物学,之前写的两本畅销书也是关于海洋的,她有什么资格来讨论杀虫剂的危害?后者属于生物化学领域。还有一种攻击是“论点无限延伸”:卡森说要慎用少用化工农药,对“滴滴涕”的环境影响需要多方面论证,观察;批评她的人说卡森要美国人民停止使用一切化工产品,“开历史的倒车”,“阻碍人类的科学进步”。


美国农业部长给当时的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写信,从“人格论”角度说卡森的坏话,“个人问题没有解决,因为长得丑至今单身,心理不同于常人”,最鸡贼的是,农业部长最后说“卡森有可能是共产党员”,意思是她和她的书都是居心叵测,可能来自境外敌对势力对美国的攻击(当时是冷战高峰期)。所有这些对卡森的攻击之辞,无论是在70年代污染严重的日本,还是今日的中国都听着耳熟,似曾相识。


化工业为“滴滴涕”洗地组织了媒体大辩论,公开大辩论的好处在于对《寂静的春天》起到了二次传播作用,给美国社会各阶层上了一堂又一堂环保课:比如首席科学家史蒂文森跟卡森上电视辩论,史蒂文森穿着白大褂,满脸严肃,高声指责卡森的学术错误,对比坐一边素颜安静的小女人瑞秋·卡森,到底谁是科学疯子,谁有平常心,这种对比不要太明显。


“滴滴涕”在自然界有残留作用,对鸟类生态有致命影响,在喷洒后几十年都难以消解和清除。比如本地和纽约这一带山林里最常见的猛禽鱼鹰(osprey,那个著名的战斗直升机就是以它命名,此鸟能在狭窄空间中垂直起落),在“滴滴涕”喷洒后并不会立刻就死。它们抓捕山溪小河中的鱼类为生,渗透到河水和地下水中的“滴滴涕”转到鱼的身体中,大量吃鱼肉的鱼鹰就遭殃了,“滴滴涕”影响到鸟类对钙的吸收,鱼鹰蛋的蛋壳变得极薄,在孵化前被母鸟踩碎。几年之内,纽约、新泽西、康州这一带鱼鹰的数量下降了90%,到1970年全康州只有四窝鱼鹰。其他类似遭殃的著名猛禽还有国鸟白头鹰。


至今康州“奥度邦协会”有一个进行了几十年的“鱼鹰恢复”项目,每年春天各镇居民报告自己看到的鱼鹰的窝,现在康州一共有470窝鱼鹰。最近的一窝就在离我家半里路不到的手机信号塔顶。春天时经常可以看到一只大鸟携带一条鱼从头顶飞过去,一天几次,有时一不留神鱼还会砸下来。



《寂静的春天》出版前后的民间力量,美国高等法院的支持,开启了美国社会的环保意识。没有哪一个人可以是孤岛,可以单枪匹马地挑战工业巨头杜邦、西科多。化工业跟所有利润为目标的商业公司一样,“逐利性”是它的本性,为最大化利润,什么都可以做,什么谎都可以撒。


在美国,如果政府对大公司监管不力,纵容和偏听偏信,同样会被逐利无度的公司带进沟里。在这样的权力背景下,一个独立裁决的最高法院是多么重要,否则普通的长岛居民怎么可能叫板纽约州农业部门?用圣经中所罗门王的话,法律是什么?法律就是给最弱势的人有诉求正义的门路。再说奥度邦爱鸟者协会这种民间组织,《纽约客》杂志,在大公司的官司威胁下,如果没有言论自由的保护,早就不敢吱声了。一个社会如果总是强者独大,比拳头大,比钱多,民间组织、非赢利组织、底层都统统闭嘴,哪里还会有不同的声音?


《寂静的春天》在出版一年以后美国国会正式开始对“杀虫剂”调查听政,1967年“环保基金”(Environmental Defense Fund)正式建立,推动禁用“滴滴涕”,1970年美国环保局(EPA)正式成立。美国社会机制上这些环保进步,卡森都看不到了,她于1964年,也就是《寂静的春天》出版后第三年因乳腺癌去世。卡森身后获得大量荣誉,包括1980年获得总统自由勋章。关于《寂静的春天》的影响和争议,一直在持续,一直到2012年《自然》杂志在纪念出版50周年时,仍然有科学家对禁用杀虫剂,让第三世界虐疾泛滥归咎于卡森和她的书。


争议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声音,寂静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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