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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行人

 昵称535749 2017-01-09


一. 羌笛何怨

戈壁滩上,一只沙鼠正在一丛骆驼刺和沙棘间觅食,它龇着门牙,单调的啃食干燥茎叶的声音回荡在这片明亮而干瘪的天空下。沙鼠东嗅嗅西望望,用它湿润的鼻尖轻碰石块阴翳下几块枯萎的地衣,忽然,它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鼻尖指天,就像一只刚刚钻出洞口的穿山甲——空气的夹层里渗着雌鼠荷尔蒙的气息。它循着气味按图索骥,直寻到一道散发着钢铁和粪便气味的高墙边,高墙向两边延伸至荒漠的尽头,而雌鼠,就在高墙的另一边。它努力把手爪向墙沿一搭,没费多大力气就蹿上了这道炙热的防线,一头栽进了枕木间。它在一条又一条枕木中辗转腾挪,却发现美好荷尔蒙气味的源头被嵌进了铁轨与枕木的夹角中——那是一块木质的方匣,匣里囚着一只褐色条纹的花栗鼠,摔裂的木片紧紧卡着它的身体,荷尔蒙里掺着奄奄一息和恐惧。

沙鼠的后肢一蹬一蹬,它正竭尽全力啃着那方残破的木匣,它却未注意到浮尘渐渐从地上升起,铁轨随着门齿摩擦木片的声音轻轻蜂鸣。花栗鼠刚从那样一条怒吼的铁龙腹中掉出来,它漆黑的眼睛里满是冷水一样的惊惧。它说,你是谁。

沙鼠沉默地啃着木头,就像一台全功率运行的发动机,和钢轨的振动同速同步。

“呜————”

吕易斜倚在车窗边,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他数着窗外青黑色的电线杆,一片萎黄而粗粝的大地充斥着他的视野,他无聊地撇撇嘴,伸展四肢打了个哈欠。他手抚手机屏幕——充电宝落在了兰州。如果江南人士第一次向西北走,这厚重粗糙的景象倒会让他们惊奇一番,可他从小在新疆待了快二十年,熟悉这里的每一粒尘埃,再加上他在成都上大学,沿着宝成铁路进疆,视线里的绿色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空气中的水分会以皮肤可感的速度蒸发,也难怪他会感到厌倦了。

火车开始减速,电线杆之间的空档也越来越大,炙烈的太阳烤得吕易面颊发烫。电线杆走得越来越慢,最后某个立在河西走廊不知名县级小车站后面的电线杆终于静止在他视线中央。绿皮车里乘客稀稀落落,风扇没完没了嗡嗡转着脑袋,吕易侧躺在双人硬座上昏昏欲睡。脑子里全是混沌的最近发生的事,这漫长旅程时光该如何消遣,他有点头疼。

这时,一个肤色青黄的青年朝他对面的座位望了望,他礼貌地收了收腿,示意青年此位暂空。青年对他点了点头,旋即把手中看起来分量不轻的背包推上行李架。吕易偷偷上下打量他,只见他如释重负地摊在座椅上,一只手抱着灰色的琴盒,一只手抓了抓满是头油的脑袋,眉宇间尽是疲惫。吕易见他一副十足的远行者模样,便从口袋里摸出来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他用发白的红T恤下摆抹了抹手,怯怯地道了声谢谢。吕易惊讶于自己竟会对一位男性如此殷勤,或许也真是旅途无处消遣吧,他看起来满身故事的样子。

“吉他么?”

“嗯。”

他一把拧开瓶盖,喉头上下翻动,皲裂的嘴唇看起来红润了许多。

“去哪儿啊兄弟?”吕易随意和他攀谈起来。

“克孜勒苏。“

吕易皱了皱眉,这在新疆尚属险山恶水的边陲之地,他一身吟游诗人的打扮,却有一颗西天取经的心。

“兄弟我跟你讲,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听见外地人进疆要去这里的,这地方可不是那么好去的。怎么你和那里有什么羁绊么?“

”怎么看出来,我是外地人的呢?“青年没接过话茬,反问道。

“那里基本没多少汉人,你是汉人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就算你是乌鲁木齐或者克拉玛依昌吉什么的,你没有一点口音。“本来吕易都打算盘着腿听故事了,这么一问顿时他觉得这小伙不好沟通。

“喀什下车?“

“嗯。你在乌鲁木齐?“青年答道。

“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吕易笑道。

“像大城市的人。”

“呵,我乌市也算是大城市了。”吕易自嘲道。

青年不再作声,转身从琴盒里抽出那把吉他,专心调起弦来。他看着窗外飞驰的戈壁,他的眼里也全是斑斑戈壁的锈迹。

“啤酒饮料花生米,瓜子盒饭火腿肠嘞……”

“阿姨麻烦两份盒饭,两罐啤酒。”青年收起吉他,从里怀摸出几张纸币,各种面值都有。

“来,谢谢你的水。”青年抿抿嘴笑笑。

“讲究人啊。”吕易也放下不知从哪弄来的江湖小报,“再来两罐啤酒——花生米多少钱一袋阿姨?“

青年一把拉开拉环,酒花在罐口膨胀。

“我叫吕易,回乌鲁木齐。“他呷了一口啤酒说道。

“高葛。幸会。”二人碰了一下杯。

“兄弟,我挺羡慕你的,拿把吉他浪迹天涯,一身吟游诗人的扮相,多少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啊,这回算遇见原型了。“

“我又何尝不羡慕你啊。“高葛喉头上下翻动,罐里啤酒少了大半。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不是么。”

高葛抱过吉他,随手扫了几组和弦,空气中的沙粒微微颤动,一首简单的卡农变调。

“克孜勒苏……”吕易凝视着与他们平行的条条枕木,“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去那。”

“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的。”高葛把吉他平摊在腿上以手抚弦,吉他弦的震动顿时消失。

他想起在某个潮湿的午后,她倚在他肩上,用手指随意点画着地图,直到指尖逼近一个远端的角落,春雨一样的青丝拂过他的耳际,他放下手中的绘图铅笔,呆呆地望着她的侧脸,整个自习室里充斥着耀眼的白光。

他低垂着眼帘,盯着吉他的第六根弦。

“兄弟,吃菜,不高兴的事儿咱们吃饱了聊。“他猛一抬头,正碰上吕易同样落寞的目光,还有他递过来的半袋花生米。

二人沉默地吞了几口盒饭,吕易注视着高葛,他的目光里裹着一层灰蒙蒙的纱。

“她说过,她喜欢这个名字。她说她想去那个地方看看,和我一起。”他放下手中的筷子,静静说道。

“她是你女朋友吧,现在分手了,或者因为什么原因被迫分开。”

高葛抬头看了看他。

“人间的痛苦,大抵相仿。小说故事里都是这样写的。”

“这把吉他,”高葛轻轻拍了拍共鸣箱,“是她的。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从此不再回来。”

“她出国了?”

“算是吧。杳无音讯。”

吕易突然仰脖喝干了手中的啤酒,“兄台,”他拍了拍高葛的肩膀,“你也真是中二的可以啊。姑娘随便在地图上指了个地方你就去了?还出国,多大点事,天底下异地的情侣那么多,怎么就非你活不下去出来浪迹天涯?”吕易语速突然变快,瞪着有点发红的眼睛说道,“什么年代了还他妈杳无音讯,现在互联网那么发达,只要想联系你们随时可以联系,不就是俩人都受不了异地恋么?你他妈还装什么去她想去的地方,我听着都牙酸!”

高葛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吕易逐渐从失控中平静了下来,喘着气,就像只受伤的幼兽。“对不起啊兄弟,刚才说话过火了。”他小声说道。

“没事。”

“你知道我回乌鲁木齐是干什么?”

“怎么?”高葛也仰头喝干了手中的啤酒。

“回家收拾东西,准备出国。我和她,”吕易顿了顿,看着车窗外的沙石树木,“有五年了吧。从高中时候就在一起,大学异地了四年。”

“你们分手了?”

“嗯。就在上个礼拜。她和我说,对不起,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吕易的脸上堆满了苦笑,就像窗外那片皲裂的大地。

高葛又把花生米推到吕易面前。

吕易甩开腮帮子嚼着花生,说道,“我问她,我们都这么长时间了,你难道不相信我么?有机会我一定把你接到我身边,我会像就在你身边那样关照你。你知道么那时候我还坚信着只要两个人心足够近,距离不是问题——你知道她说什么?”

高葛摇摇头。

“她说,对不起,我累了。你的爱我承受不了。”

半晌无声。烈日涌进列车,把两个人的影子和往事一块映在绿皮座椅上。

“我真羡慕你。”高葛淡淡地说道。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还能和她说说话。”

“我觉得,我们就像两条落寞的狗在同一个电线杆下相遇。”

“恰如其分的比喻。”

“所以,你去克孜勒苏主要是干什么呢?”

“无非去转转,收拾东西,想必你回乌鲁木齐也是干这个吧。”

二人喝光了地上的酒罐,列车开始以细微的速度刹车。

高葛操起吉他,拨了一下弦,旋律在他手中倾泻而下。

怎么办/青海青/人间有我用坏的时光

怎么办/黄河黄/天下有你乱放的歌唱

怎么办/日月山上/夜菩萨默默端庄

怎么办/你把我的轮回摆的不是地方

怎么办/知道你在牧羊/不知你在哪座山上

怎么办/知道你在世上/不知你在哪条路上

怎么办/三江源头/好日子白白流淌

怎么办/我与你何时/重逢在人世上

怎么办/我与你何时/重逢在人世上……

“这首《怎么办》送给你吧。”一曲唱毕,他收起吉他,径直朝车尾走去。

吕易倚在窗边两眼放空,他没有告诉高葛那个女孩早已另有所属,就是这次他从成都回兰州时发现的。他眼睁睁看着她钻进另一个男人的车扬长而去,心里却一点责怪她的念头都没有。兄弟们为了让他好受一点,纷纷谴责她的贱婊行为,这却让他心里更不是滋味。窗外景色逐渐有了起伏,绿意也久违地苏醒,列车驶离戈壁,天山脚下的矮树郁郁葱葱。这一切让他仿佛置于一块巨大的灰色琥珀,他在粘稠的记忆中心挣扎,且终将带着这份被遮盖住的钝痛去地球另一端开始新的生活。

火车逐渐驶进乌鲁木齐市区,就像一条蹒跚的巨蟒。高葛正在车厢连接处的吸烟区愣神,忽然从灰突突的车玻璃中反射出一张人脸,他扭头一看,正是吕易。

“你要下车了么。”

“嗯。”吕易从兜里摸出一包兰州,自己叼上一根,给高葛一根。

“谢谢,哥们儿。”

“嗨,”吕易摆摆手,吐出一口烟圈,“都是缘分。”

“以前我看武侠小说,”吕易说道,”大侠们离别的时候总是抱拳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然后基本都再也没见过。你说,世界上是不是根本不存在什么后会有期,全他妈是永别。”

“地球是圆的,谁知道下一秒发生什么事。”高葛仍然盯着面前脏兮兮的车玻璃,那里映着一个城市的影子,“世间所有再见都可能是永别,所有相遇都可能是久别重逢。”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两条烟气。

“你还真是个诗人,吟游诗人。”

“祝你在接下来的新生活中顺遂。”高葛转头看着吕易,他的眼睛里藏着雪山和太阳。

“祝你写出《荷马史诗》,和谁谁谁重逢在人世上。”

“就此别过。”

列车渐行渐远,带走了数不清的乘客和他们怀里的悲欢,铁轨上留下了几段故事和两颗未熄的烟蒂。

二、萋萋鹦鹉洲

她站在河边,对准那个粉红色长椅,举起相机,又放下,把一缕碎发绕至耳际。

远处,观光用的蒸汽小轮船呜呜喷着汽笛,让人很难想象到这条明媚的大河上曾经布满了从内陆运往沿海乃至中南美的货轮。马克吐温时代遗留下来的十八世纪幽默在这里和着海风发酵,暖湿的南方空气里沁着爵士乐慵懒或活泼的旋律,这座城市便扎根于快活而醇厚的土壤里。河边三三两两聚着几小群爵士乐队,黑人大叔用小号吹着悠扬的调子,就像百年前船员们靠岸后在小酒馆里起哄时一起哼唱的船歌,音符里藏着满满的愉悦和骄傲。

轻飔拂过河面,她缓缓坐在那条长椅上,仰头望着天上孩子们放的风筝,尽量不让饱和的泪水溢出眼眶。

她始终认为,此刻坐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应该是两个人。

风吹起她的T恤一角,几颗泪珠跌进温暖的密西西比河,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和一包皱皱巴巴的纸巾。

“诶,别哭了,该洗头了。”

她侧过头,看见一颗比她油腻许多的脑袋,一张坏笑着的疲惫的脸。

她一把抓过纸巾,侧身把整个后背对着他,身子轻微抖动。

“我理解,没人会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给外人看,尤其当她看见与自己年龄相仿气质出众体贴细心的异性的时候。”见她没搭话茬,他接着说,“你说,屈原投汨罗江的时候,投之前他坐在江边思考人生,当年又没个凳子马扎什么的,江边的乱石得多硌屁股。”她没忍住瞪着红红的眼睛对他翻了一下白眼,心里真想把这人推河里头去。然而他好像没看见似的,接着喋喋不休,“无非就是男友劈腿领导脑残父母身体思乡怀人那点事呗,我一个老爷们看见同胞姐妹在异国他乡独自哭泣,于心不忍。”

抽泣渐渐停止,她从喉咙里挤出来两个字:“谢谢。”

“我看你一直不理我,刚准备来两句日语或韩语。”

她噗嗤一声笑了,用余光瞟了两眼他的样子,卫衣牛仔裤黑背包,标准北美屌丝三件套。看样子倒不像个爱抖机灵的人,脸上挂着长途跋涉的灰尘和油汗。而这个卫衣男也用余光瞄着她,T恤牛仔裤,头发随意向后一扎,俨然一副撒哈拉三毛的样子。

“我是吕易。”他端正地望着一江春水。

“杨璧。”她的视线也直直地落在这条江上,不过和吕易的视线完全错开。

他们就板正坐在长椅上欣赏了十五分钟河流和爵士乐,就像在玩着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吕易装出来的三板斧套路也逐渐散架,他本质上还是一个闷骚的笨蛋。或许连街边的吹号大叔都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尴尬,吕易听着旋律,感觉像《猫和老鼠》背景音乐的调子。

“你说,当年公主和派克在罗马相遇的时候是不是也该配这首BGM啊……”

“公主不需要一个人坐在河边哭吧。”

“春假快结束了,我想不管你遭遇到什么事情,就像假期一样总会结束的。”

杨璧又侧着脸以较小的幅度翻了一下白眼,以她现在的状态,除非她现在心心念念想着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安慰她,否则再多他人的宽慰也不如她独自在河边坐两个小时奏效,更何况安慰她的是这样一个陌生而满是头油的过路人,一脸猥琐地吐出自以为清新治愈的三流小说辞藻。

“我知道你现在应该挺烦我的,但我觉得这个时候有人陪着总比一个人坐在江边瞎想强,谁还没有难过到全世界只剩自己的时候,你我都是异乡人,我能帮助到你,我想你也能帮到我。”吕易小心翼翼地说道。

杨璧忽然转过脸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是一片漆黑的汪洋。

果然不出吕易所料,无非是老套的异地恋分手的故事,旅行途中太长时间没说汉语,话说到嘴边都窜出一股家乡羊肉串味。自己来了大半年,本认为自己那个掉了肉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却仍被无意间戳得隐隐作痛。听着杨璧大量掺杂个人情感的描述,他忽然觉得这集好像在哪看过。

“我从亚特兰大过来,研究生课题做烦了春假出来松口气。”吕易说道。

“很厉害啊,我还只是在上大二,这是我从国内来这里之后第一次出远门。”

“看你一身作家三毛的打扮,想不到也是个会面对河口哭泣的人啊。那小子那么重要么?他是荷西?”

“不知道,没准以后就真孤独终老了呢。”杨璧撇撇嘴。

“你想,今天你遇见了我,明天你又会遇见无数人,就像这条江里的水分子,没人知道它最后到底会漂流到哪片海洋,”

“谢谢你了,但这鸡汤我现在可喝不下去。”

“那总吃得下去吧?都下午两点光景了,看你这样肯定没吃饭,爵士乐又不饱人。”

每个在异乡踽踽独行的男人都曾期待过吕易的偶遇,而他却总是无端想起一年前夏天那个火车上的吟游诗人。他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失恋能给人这么大的影响,每每回想起来,他在他身上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那张混杂着迷惘和痛苦的脸,就像命运已经在他身上来回碾过几次一样痛彻心扉。他看着眼前的杨璧,同样的剧情,虽然仍然眼睛低垂眼眶肿涩,但也恢复了一点二十出头姑娘的伶俐,就像被狂风刮掉几片叶子的槐花,即使叶落满地垂头丧气,但花仍在,花香仍在,花骨还等待着继续向阳绽放,这才是二十多岁的人受挫后的正常姿势嘛。他有点窃喜,这种天赐良缘,不抓住真是对不起月老和丘比特。

随意在快餐店吃罢饭,已近黄昏。他们信步走到杰克逊广场,暖橙色的阳光里不少小摊收拾一天的薪水和货物准备收摊,两个学生模样的卖艺人正用小提琴拉着《卡农》,悠扬的旋律让他感觉满身轻松。晚风和夕阳筛过树荫,河畔的行人和小号大叔仍未散去。傍晚的新奥尔良就像一名骄傲的鼓手,快活的鼓点随着内心的节奏舒张翻滚。

“他弹吉他不比他们差。”杨璧轻轻说道。

吕易心下一凛,两个人的残影同时出现在他眼前。“你知道么,去年夏天,我碰到一个哥们,和你情况特别像,就像我刚才和你说的,当时我也刚刚异地分手,两个人在火车车厢里就着啤酒谈了好长时间。”

“是么?”

“对啊。你都想象不出来那人什么样子,就像从九流小说里走出来的似的,背把吉他向西流浪。也刚分手,整个人颓得像《我爱我家》里的葛优。”

“这样的人看来也不少啊。”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嘛,同是天涯沦落人。”吕易理了理油腻腻的头发,“那哥们叫什么来着……啊……高葛,对,我记得是这个名字。”

“高葛?!”吕易观察到她的瞳仁明显闪了一下,一种奇妙的见证感使他双臂战栗,两个故事逐渐交织拧合在一起,热烈得把整个太平洋都挤碎了。

“……你认识他?”

“是不是长得那个那个样子,手里吉他不离身?”她惊讶里带着笑意。

“对对对就是他!”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一个跨越半个地球的故事在他眼前徐徐展开,他不由得从内心深处感叹真他妈奇幻的人生。“你是她女朋友?”

“诶?是他这么和你说的?”杨璧皱了一下眉。

“真是凉薄啊,”他心想,“吉他还是你送的呢。”顿时好感度大幅下降。

“他现在……还好么?”

“至少去年夏天不太好。”

“哦,那件事对他影响真挺大的。”

吕易心里翻了个白眼,什么那件事,不就是你出国受不了异地恋俩人分手了么?他还为了你的一句话去了西北边陲。他暗暗为高葛有些不值。

“他女朋友那时候刚刚意外去世了,我们心里都不好受。”

吕易愣住了。

巨量的细节从那个时间点呼啸而至,吟游诗人在他面前变得沉重而滚烫。诗人眼中深邃而刻骨的悲伤终于有处安放,他在歌里唱着,怎么办,你把我的轮回,摆得不是地方。他说,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从此不再回来。那个地方不通电话网络飞机轮船,那个地方不在东南西北海角天涯,而是我们影子的故乡,一块我们生命无法感知和承受的无穷大地。让他亲口承认她死了,没了,消失了,或许比让他亲口承认我不爱她还困难。而自己在当时干了什么?对他颐指气使,怪他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轻言放弃,怨他为何习惯妥协。他没有赶上送她的最后一程,所以他把记忆中她仅存的一些小小愿望当成遗愿去完成,他没有向吕易解释,他在歌里唱到,怎么办,知道你在牧羊,不知道你在哪座山上。怎么办,知道你在世上,不知道你在哪条路上。

杨璧见他懵了半天,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我误会他了。”

“他是我和我前任共同的朋友,他们两个以前一块弹琴办乐队,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谁也没想到命运居然真的可以这么无情。”

吕易望着远方江畔的灯火,夜色中沁着蓝调优雅的旋律,耳边却回荡着西域的风刀霜剑和沙丘的呜咽。他轻轻重复着一个名字,克孜勒苏。他想象着在某个边塞县城荒芜的角落,那个男人弹完了最后一支曲子,把吉他扔在了一棵枯萎的胡杨下,胡杨边满是肆虐的沙棘和骆驼刺。烈日把她的名字刻进树皮,也一撇一捺雕刻着他的影子。他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逐渐拉长的影子就像长在这块黄褐大地上一只凄惶的眼睛。他将这支羌笛埋在了某个少女手指无意点出的地图上,连同他与她的一切过往,温柔和不舍,都成了这衣冠冢的陪葬。烈日在树皮上烙下两个字,天涯。

杨璧见吕易神思半刻眼神迷蒙,拍了拍他肩膀,“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江边想到了屈原。”吕易笑笑。诶你准备哪天走啊,是坐灰狗么?我看看你的票……“他的声音淹没在了肆意流淌的金属小号和欢快的鼎沸人声中。

就像那两只被淹没在钢轨和车轮间的沙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三、历历万乡

头戴白帽的塔吉克老人弹着冬不拉,脸上的皱纹静谧而安详。男人客气地问道,大爷,您知道县城汽车站怎么走吗。塔吉克老人用蹩脚的汉语支支吾吾地说道,娃娃,恁要去哪?躲在树后的哈萨克少年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便赶忙把那把吉他从荆棘里抽出来,漆黑明亮的眸子里闪着狡黠和愉悦。他想到了隔壁村的某个姑娘,傻傻地笑了笑,就像从枯萎胡杨中破土而出的一支嫩芽。多年后,当某个人又提着这把吉他唱尽了他所有的歌,它又会从哪个天涯流浪到哪个海角。

高葛踏上了回程的列车。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在车上和他一起喝闷酒的兄弟,不知道他如今身处何处,又与谁重逢在牧羊的草场。至于返程途中坐在他对面的是谁,那便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列车顺着铁轨划破戈壁滩,骄傲生长的骆驼草旁,旱地动物在长城两侧各安其命,直到海边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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