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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拉一下你的手,半辈子过了

 昵称31829559 2017-01-09





爱爱和我的初次见面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我7岁那年,爹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我联系上一所市里的小学,于是我从乡下平房搬到了城里的弄堂,寄居在没有孩子的姑妈家。


隔壁住着知书达理的一对年轻夫妇,有个6岁的女儿叫爱爱。


爱爱的全名其实是卫爱艾,头尾两字分别是她爸妈的姓,生下她的时候, 我想叔叔阿姨一定很恩爱。


巧的是,我的名字也是爹娘的姓凑一块儿。但我想跟恩爱无关,因为记忆中他们天天闹架;应该是农村人图省事儿,再说念起来也顺溜。


对了,我叫康健,我爹当年是入赘,我随母姓;后来有了个比我小三岁的弟弟,总算扯平随了父姓,叫健康。起名儿这事上,我真是服了我爹娘的懒,以及智慧!


第一次去隔壁串门,知道了爱爱的名字,我就自以为是地认定,我俩的缘分不应该浅。


城里人皮肤都特别白,尤其爱爱,不仅白皙,胖胖的小脸粉嘟嘟、光亮亮,和村里那些女娃比,在我眼里就像个瓷娃娃般叫人莫名心疼。


“爱爱,快来见见新来的邻居哥哥。”随着阿姨一声叫唤,一个小女孩一蹦一跳从屋子里出来,却在看到我的瞬间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站在原地。


“怎么不叫哥哥呀?”阿姨轻轻拍拍她的头。我走近一步,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递到她面前:“爱爱妹妹,给你吃糖。”不知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小女孩让我想要讨好她。


爱爱却退了一大步,缩到阿姨身后,随即探出一个羊角辫的半个小脑袋,怯怯地看着我。


“这孩子,就是胆小!”阿姨怕我尴尬,边说边要把女儿拽到我跟前:“你看哥哥多好呀,还给你送糖。”


爱爱却更紧地环抱住阿姨的腰,露出粉嫩嫩的一双小肉手,我好想过去拉她一下,却听到她的小嘴轻声吐出一句:“妈妈,他好黑呀!怕怕。”这下轮到我傻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在半空没放下。


阿姨立刻替爱爱接过我手里的糖,又转身从柜子里拿了几颗巧克力塞我兜里,说道:“我们家爱爱怕生,慢慢就熟了。常来玩,康健。”


那天后,我学会了照镜子,每天都咕咚咕咚喝好几大杯水,虽然那里头有股漂白粉的怪味,不如我们乡下自己打的井水好喝,但我想从小也在农村长大的姑妈现在皮肤这么白,应该和这水有关。


看到五斗橱上姑妈每天都用的夏士莲雪花膏,我偷偷想过几次给自己的脸、脖子和手臂也抹一点,但因为实在太香了没那么干。



  

七岁的那一年,抓住那只蝉,以为能抓住夏天。

十七岁的那年,吻过她的脸,就以为和她能永远。

                                    ——五月天《如烟》



阿姨说得没错,没多久爱爱见到我就不再躲了,或许,是我用最快的速度让自己变白了一些些;也或许是我带她玩的花样儿和城里的小朋友不大一样吧。


那天放学后吃完晚饭,趁着天还没黑,我拿了姑妈家晾衣服的竹竿,来到爱爱家门口。


“康健哥哥,你是要去三打白骨精吗?”爱爱看到我手里的“家伙”笑得眉眼弯弯的。


“跟我走你就知道了!”我得意地冲她摆摆手,爱爱果然就跟出门来,身后传来阿姨的叮咛:“你们俩别跑太远啊!马路上别带她去,康健。”我长长地“噢”了一声。


回来的时候爱爱的手里多了一只会唱歌的蝉,我在装它的纸盒上戳了几个小洞,告诉爱爱一定好好保管,明天我会做一个小房子给它。爱爱拼命点头,一路捧着格外小心。


第二天好几节课我都趁老师不注意在桌兜里做我的手工,并焦急地等待放学,好给爱爱送去我的作品,然后美美地享受她崇拜的眼光。


捉一只知了、编一个竹笼,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都是雕虫小技,那些和我一样在地里滚得浑身泥巴的小姑娘才不会崇拜我。而爱爱不一样,她是我的瓷娃娃,我想一直一直把她在心里高高地贡着。


后来爱爱家里挂了七个蝉房子,卫叔叔嫌叫声太吵,让她扔掉几个,爱爱不肯。爱爱说她是白雪公主,我送她的蝉是七个小矮人时刻守护着她。死了的,她也不舍得扔,我就帮她做成标本,再给她补抓几个活的回来。




城里的夏天又热又闷,不到深夜屋子都不能呆。月色下,好几户人家将躺椅摆成一长排,大人们对着星星摇着蒲扇拉家常,我和爱爱不顾大汗淋漓,拿着家长给的碎钱,奔去弄堂口的烟杂店买一堆棒冰回来分给大家。


每次来回路上,我都和爱爱说好多乡下好玩的东西,我告诉她等我放暑假一定带她去一趟,爱爱又拼命点头,眼里是无比的向往。


没想到这么朴素的一个愿望却引起家长们的大惊小怪,每回学期结束我一提出,姑妈和叔叔阿姨都一致表示反对,说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带爱爱跑那么远,说等我俩再大一些就可以。


每年寒暑假前我收拾东西要去坐长途车,爱爱都用肉肉的小手抓着门框,红着两眼看着我问:“康健哥哥,什么时候我们才能长大一点呢?”我总是回答她:“快了快了!”其实我心里也没底大人们眼里的长大是多大。


聪明的爱爱被幼儿园推荐去了一所有名的重点小学,她说她毕业了要报读对口的市重点。而我因为户口关系借读的是一所普通小学,但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比爱爱先考进那所中学,然后在那里等她,考不上我就改了名回乡下。


老天不负我,城里的功课并没有我想象的难,到了小学五六年级,我很轻松就能拿下班里的前三名,那些让女生头疼的数学卷子对我都不过是“小菜一碟”。


我发现无论成绩好的还是成绩一般的女同学,都乐意找我探讨一些题目,但我最大的耐心无法留给她们,每天盼望的就是放学回家和爱爱一起写作业,在帮她攻克一道道难题后,慢慢享受她崇拜的眼光。


有一天上学前我出神地端详镜子中的自己,姑妈在一旁眉开眼笑:“看我们家康健都成一表人材的大男孩了呢!”可能因为我平时好动,个头儿已经窜成班里最高的一个;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变白了好多,几乎和城里的男孩子们一个色系了。


爱爱喜欢的那所中学将我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姑妈家,喜讯传来,在乡下过暑假的我一蹦三尺高,和爹妈嚷嚷着要提前回城里。尽管他们骂我“白眼狼”、“养不家”的,但和乡里乡亲们喇叭似的广播这份“家族荣耀”已足以填补儿子不在身边的寂寞,再说还有我弟陪着。


进城两个小时的车程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慢,我的心随着车的震动扑通扑通地跳,只想赶快到家告诉爱爱,让她好好念书,再等一年我俩就天天一道上学放学了;或许姑妈已经告诉她了,爱爱见到我会是什么样的惊喜表情呢?只觉得自己整个路上都在傻笑。


然而,当我欢天喜地奔进弄堂、跨进家门,却发现隔壁人去屋空,门口堆满了垃圾袋。




“爱爱呢?叔叔阿姨呢?”我扯着嗓门大叫:“怎么没人?他们去哪里旅游了吗?”


“轻点轻点,他们搬走了。”姑妈把食指竖在嘴上,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卫叔叔单位分房,这里的房间换给别人了,人家要得急,等你开学新邻居就搬进来了。”


我呆呆跌坐进沙发里,手里攥着姑妈给我的录取通知书,竟连打开瞅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她……他们没留下什么话吗?”我问。


“哦,对了这个,爱爱说给你,她去住公寓不好养;新房子远,怕路上不好拿。”姑妈从里屋拿出一根铅丝穿着的七个蝉房子递给我。就在这时,它们竟齐刷刷地叫起来,可在我听来是那么刺耳,难怪叔叔一直让爱爱扔掉。


我猛地站起,伸手抓过来就一把丢向了窗外,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姑妈吓了一跳:“这孩子,城里可不能这样乱扔,跟你说多少遍了!”


然后听到她“蹬蹬蹬”地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我一看她手里并没有任何东西,一行咸咸的泪水瞬间滑落嘴角。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


邻居们听说我考进了重点中学,时不时有人来登门道喜,夸姑妈教育有方。而我以生病为由,几乎把剩下的假期都关进了自己的小屋,连几个“哥们儿”来叫我打球都没有出门,我以为哪天爱爱会再折返回来和我告个别。


等待中我熬到了开学,心里头开始恨爱爱。我想好了,一年后她报到那天,我一定憋着不理她,除非她拼了命地摇我胳膊哄我开心。


而我默默彩排了初一整个学年的“再相逢”一幕完全没有机会上演,我怎么就没想到用功的爱爱会在小升初的毕业考中发挥失利?


可是她可以来看我的呀?她为什么不来看我呢?或许实在住得太远了?还是学业太忙了?头两年假期我坚持不肯回乡下,一直赖在姑妈家等,但爱爱还是一次没出现。


绝望到了极点的我终于放弃了自己多年的“美白”计划,隔三岔五地约同学出去跑步、打球、游泳,特别到了夏天,我就光着膀子将自己暴露在大太阳下晒个淋漓极致。


我甚至找到几个工地帮农民工搬砖搅水泥,然后用赚来的零钱买了一箱箱矿泉水搬回来。姑妈逢人便说:“我们康健真的成大人了,还知道给家里贴补东西。”她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再喝煮开的含有漂白粉的自来水!


神奇的是,所有这些卑微的小心思丝毫未影响我的学业,我保持各科成绩在年级里的名列前茅,同样学习好的一些同学体育却不尽理想,而我加入了校田径队和区篮球队,因为在比赛中屡屡得奖轻而易举连年评为“三好学生”,并加入了共青团,毫无意外直升了本校高中。




高一下学期的某天放学后,团支部书记姜姗姗同学在校门口遭到一帮高年级技校生的围堵,正巧被我撞上,我一捋胳膊,露出黑黝黝的几块初练成的肌肉,没想到还没过把瘾,那帮家伙就吓得四散了。


一转身,我在素以高傲著称的姜姗姗的眼眸里读到一丝似曾相识的崇拜和女孩独有的温柔,不禁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女生:高挑身材,一张几乎找不到瑕疵的鹅蛋脸,明亮如月华的大眼睛,一头顺如飞瀑的披肩长直发。难怪让那么多男同学望尘莫及,我心想。


第二天,我的作业本里出现了一张纸条,一行书写认真的钢笔字映入眼帘——“康健同学:有个女孩默默关注了你三年半。寒窗路漫漫,你愿与她结伴同行吗?但求姗姗未来迟。”


不久,我和姜姗姗就偷偷在校外牵了一次手;再后来,我俩经常偷偷约好周末一起去图书馆,一呆就是一整天。


说是偷偷,其实我俩的关系班里同学无一不知,甚至对班主任都可能不是秘密。但或许因为我和姗姗都是品学兼优的班干部,成绩又都始终稳定,所以老师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吧?而我的心情却和学习劲头一样一天高似一天。


高二开学两周后的一天下午第二节下课铃响,只听有人喊:“班长,门口有人找你!”我抱着还没帮老师分发完的一叠作业本奔出教室,四处张望,没人啊!正在此时,发现有个穿着蓝底碎花长裙的女生站在楼梯口正朝我微笑。


我走近前去,差点吓得把眼镜跌落。忘了交代,自从和姗姗常去图书馆借书,我半夜躲被窝里看书和写纸条的几率猛增,以至于视力急剧下降。刚配了一副400度的近视眼镜,还不太适应,总觉得晕乎乎的,走路也不大稳当。


眼前这个白白净净的女孩眉眼弯弯何其熟悉,但她扎着长长的一束马尾,大概1米6的个头,脸略微瘦削,又何其陌生。


“你是康健吧?”还是她先开口:“好久不见了!戴眼镜了呀!”


我想那一刻我一定是傻到家了,居然动了动嘴唇没憋出半句话来,只是愣愣地盯着女孩的眼睛——那个我唯一熟悉的部分。


“我是卫爱艾呀,就知道你早把我忘了!”她噘了噘嘴,突然发现其实嘴型也是我熟悉的。


“爱爱……”那两个字,终于从非常遥远的某个地方,被我从嗓子眼里挤了出来,仿佛经历了一路坎坷奔波,还带着颤音。这一声出口,眼眶竟不自觉的湿润。


“你瘦了好多……”我立刻找些话想掩饰自己的局促,“不过比小时候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呀!”我相信我是真心的,但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心虚虚的。


“变油嘴滑舌了呢!你好高呀,有1米8了吧?我也差点认不得了。”爱爱的脸微微泛红,仰头打量我,继续动着她的小嘴:“以后可以经常见面啦,我考回来了,不祝贺我吗?”她忽然伸出手臂,小肉手也已经变得十指纤纤。


我动了一下胳膊,却被厚厚的作业本压着腾不出手来,爱爱见状立刻收回手臂,低头看着自己的球鞋,轻声说:“要上课了你进去吧,大班长!有空来找我,高一(3)班,楼梯下去右手第一个教室。”说完便转身下楼。


这时,下一节课的预备铃果然响了起来,我却充耳不闻地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姗姗猛拍了一下我的脑袋:“看什么呢?上课了!”


最后一节课,我完全不知老师所云,幸亏我坐最后一排,没被老师发现我的走神。姗姗的目光还是和以往每节课一样,时不时地瞄过来,那天,更犀利得像一道X光射线。


姜姗姗也是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孩子,对我出生的那个小庄子一直心怀好奇,寒假前有一天我们在图书馆看书,她打破沉寂说:“康健,你过年带我回你老家看看呗?”


我一愣,回答她:“没什么好玩的,你以为真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种啊,其实就是些破篱笆和小土丘,还到处是肥臭味。你们女孩子肯定不习惯,你爸妈也不会同意。”她听得皱了皱眉,没再坚持。


她这个提法却让我想起了十年前的“誓言”,想起了胖乎乎的小脸蛋上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想起了成天跟在我屁股后边叫着“康健哥哥”、“康健哥哥”的稚嫩又甜美的声音。


我一直没有刻意去过高一(3)班的教室,爱爱也没再来找我。但每次路过,我都忍不住向里头张望,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




直到下半学期有一天我值日,提前半个多小时到学校,走过那个教室,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中排的某个位子上,其他同学还没来。


这一次我没忍住,敲了敲门,爱爱抬起头,看到我立刻浮现一脸的笑。


“你每天都那么早来?”我在教室门口问。


“嗯嗯,住得远,早点不堵车,还能安心自习。”爱爱一边回答一边走了出来,随着她一步步走近,我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当我们在空空的走廊里四目相对,我的话又没了,只是望着她的眼睛。


“你以后打算考什么大学?”还是爱爱先打破沉默。


“我……可能考北京。你呢?”我想起姜姗姗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那天我带她从姑妈家的老虎窗爬出去坐在屋檐上看夕阳,她靠在我肩头勾了我的手指说好一道念北大。


“我还早,没想好,估计我妈不会让我去外地念书吧。”爱爱的声音里有几分黯然,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球鞋,“再说……我初中基础打得不好,现在到这里也跟得有些吃力。”


她微弱的声音让我生出淡淡的心疼,那一刻我特别特别想抓起她的手跟她说:“不用担心,有我在,我可以帮你补课。”话到嘴边,却只剩下“爱爱”两个字的一声低唤。


爱爱抬头看我,眼光迷离,欲语还休。这时候陆续听到有同学走进教学楼来,我一狠心,说:“今天我值日,要去教室打扫卫生了。”


爱爱的眼里立刻弥漫起失望的雾气,说了句“你去吧”转身走回教室坐下,没再抬头。


“暑假跟我回家吧?”我鼓足勇气朝教室里喊出这句,不敢等到回复,奔上一旁的楼梯。


我以为爱爱会拒绝,但学期结束的最后一天,我和姜姗姗等开完班委会出教学楼,却一眼看到爱爱等在校门口,远远见我们一群人她立刻躲进了传达室,假装翻找信件。


我忘了我找了什么借口让姗姗愿意独自回家,然后折回来和爱爱约定三天后一早在长途汽车站等,让她一定找个好理由叫叔叔阿姨放心。爱爱拼命点头的样子,让我熟悉得再次心疼。


在家乡的小山坡上,爱爱笑得像个孩子。我们抱着一棵大树转圈,转晕了就一头倒下肩并肩躺着,一起闻着青草香,一起望着天空发呆。


“爱爱,你好久没叫我康健哥哥了,可不可以再叫一声?”我在她的耳边轻语。


“康——健——”她把我的名字拖了很长的音还是没跟上“哥哥”两个字,忽然说:“我们终于长大了,不是吗?”然后低垂眼帘,睫毛的影子在阳光照得红扑扑的脸颊上拉得很长,上面有亮晶晶的东西,不知是泪还是汗珠。


我想留爱爱住一个星期,那样她就有机会和我晒得一样黑。但黄昏我就把她送到了来时的车站,因为爱爱答应叔叔阿姨天黑前回家。


告别时,我俩又四目相对,只希望时间停滞。我想拉一下爱爱的手,这辈子,就算只拉她一次也好!却在伸手那刻,爱爱忽然神情严肃地对我说:“高三别来找我了,我也不去找你。等你考上北大,换我去送你!”


话音刚落,爱爱便转身进站,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身影,只剩下我泪流如注。那一夜,我梦见17岁的自己,吻了爱爱的脸,跟她说“我要陪你一辈子”。


暑假结束时,姜姗姗执意来接我,刚一出站她就一个箭步跑上来把我搂住,一迭连声娇嗔地责问:“坏康康坏健健,干嘛一个假期不给我电话?我又哪里惹你生气了?反正再怎样,都不许你离开我!”


我正想推开她说些什么,她却勾着我的脖子,大庭广众下狠狠地在我左右脸颊各亲了一口,然后又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感到有热热的液体流进我的脖颈里。




若我会见到你,时隔经年。

我如何和你招呼,以眼泪,以沉默。

                                   ——拜伦《春逝》


那年高考,我全年级第一,姜姗姗第二,学校的操场上张榜公布,我俩的名字在北大下面。


临行那天,爹娘和姑妈,还有姜姗姗的父母,都一道来车站送我们。


“康健你能吃苦,我们姗姗娇气,生活上你多照料她哦!”姗姗的妈妈把着进站口的围栏,变说边抹眼泪。


“叔叔阿姨,你们放心。我们会互相照顾的!”我答应着,眼睛最后一次扫视火车站周围,附身搂了下爹娘,又转向姑妈:“姑妈,谢谢你那么多年包容我的不懂事。”姑妈和往常一样拍了拍我的肩,低头开始哽咽,我突然发现她头顶的一根白发,没有告诉她。


我不敢再看他们,和姗姗一起快步走进车站。姗姗一脸难以抑制的兴奋,仿佛要去一个全新的星球。我却在心里和这座城市说“再见”,和惆怅无比的少年时代说“再见”,和久藏我心底的瓷娃娃说“再见”。


大学的生活波澜不惊,专业课对我俩依然毫无压力。我和姜姗姗尽情地饱览闲书,也尽情地花前月下。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异乡,我俩把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了。


我曾天真地以为一个女孩如果献给了你全部,应该就是死心塌地的了,偏偏姜姗姗并不是这样的女孩。她热衷于拓宽她的社交圈,倒是我比以前更对她小心翼翼、百依百顺,随时准备迎战她的大小姐脾气。


她总嫌我木讷,说我的情商和智商差异太大。我有时觉得好累,忽然羡慕起校园里的那些“单身狗”。


大三那年冬天,我在姗姗的寝室撞见她和一个红头发的留学生坐在床沿拥吻,我咆哮了一声她的名字夺门而出。


我以为她会来找我解释,但等了好几天也没有。我的心情跌落谷底,那段时间我学会了抽烟。我又发疯似的每晚都去她宿舍楼下等她,最后等来的却是“分手”两字。


对,分手,是姜姗姗提的,语气坚决而冷淡。当久压胸口的痛连同尊严被击成一地碎渣,我分明感到一份前所未有的释然。




而几乎在我的世界里消失无影的爱爱,恰恰在几天后,寄来一封信:


康健哥哥:

 我终于又这么叫你了,在你远远离开我三年以后,我才有了这个勇气,去老房子问你姑妈要到你的信箱号,你不会觉得我冒昧吧?不知你在北方过得可好?气候和食物都还习惯吗?不过我相信你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

未名湖一定很美吧?博雅塔是不是很高呢?你和姗姗姐姐在那里很开心吧?嘻嘻,我其实高一就知道你俩在一起啦!不好意思一直没告诉你,我觉得你俩挺般配的。等你大学毕业,我就可以有个漂亮能干的嫂子了吧?

我写这封信最重要的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那“七个小矮人”不是我不要,是我爸妈不肯让我带上,另外我也怕到了新房子那里它们会不适应。我害怕看着它们一个一个死掉,那就没有人安慰我,也没有人再帮我抓活的来替补了。留给你,它们才可以活得最长。不过,你给我做的标本一直都带在身边。看到它们,就会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弄堂里的夏天。

忘了告诉你,我读了幼师,以后出去教小朋友。我新交了一个男友,和你一样,对我挺好的,

不多写了,怕影响你学习。祝你一切顺利!多保重!

你的爱爱妹妹

1993年12月10日草草


我不知道是为自己把握不住长达四年的恋情而悲哀,还是为当年亲手结束那七个小生命而扼腕,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早已不争气地弄湿了薄薄的信纸,


我把信封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找到回邮地址。一想到有另一个男人可以天天牵着爱爱的手,我突然心痛如绞,想奔出去一头扎进未名湖。


很多时候我们放弃,以为不过是一段感情,

到了最后,才知道,原来那是一生。

                      ——匪我思存《佳期如梦》


大四前的暑假我找姑妈问爱爱的地址或信箱,姑妈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又查遍了市里所有的师范学校,打听“卫爱艾”这个名字,也一无所获,只好悻悻然回到冰冷的北方。


毕业前,姜姗姗忽然约我在图书馆见最后一面,她说她申请了美国的学校不久就要启程,我只淡淡说了句“祝你前程似锦!”


她说你把那张纸条还给我吧,我说哪张纸条?她咬咬嘴唇又说算了,要是以后找到就撕了,“我不想落个把柄在你手里说我是倒追,何况你也没我想象的那么优秀!”


她笑笑说“再见,康健!我唯一同窗十年的同学,终于可以再也不见了!”出门时她又回过头:“高二暑假你带那个女生回家那天,我也在车站。我知道在你的世界里,我终究是姗姗来迟。”我伫在原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青春是一幕戏,也是一场局。谁入戏?谁出局?谁抢了谁的戏份?谁又搅了谁的局?是那个年纪的我们可以自己决定的吗?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剧本好烂,或许原先是个好剧本,是我这个演员太烂。




我在北京找了个稳定的国家单位上班,一做就是二十年,混熟了关系在五年前托人帮当年没考上大学待业在家很久的弟弟健康在市里谋了份旱涝保收的差事。


五年前因为工作关系遇到了我现在的妻,如今儿子已经在上幼儿园中班,作为长子在外蹉跎多年,总算是给了爹娘一个交代。


五年前我的手机上曾出现过一个美国的未接来电,我想可能是垃圾电话又是国际长途,没有拨回去。


五年前我收到高中毕业二十周年聚会的邀请函,嫌路远我没参加。据说姜姗姗特意回国给大家发喜糖,离了一次婚的她找了个博士后。


姑妈家的弄堂后来拆迁了,因为靠近市中心,变成了现代化的Shopping Mall,人来人往。每年从单位休年假,我总是春节去看父母,夏天去看姑妈,然后回老地方转转。虽然很热,但可以听到几声蝉鸣,心里会有一丝清凉。


去年夏天,我利用出差的机会来到原先弄堂的所在地转悠,忽然一阵齐刷刷的蝉鸣声将我的目光吸引到隔壁新开的一家幼儿园,原来它家铁门上挂了一圈竹编的小笼子,很有怀旧感。


很多老人在门口翘首等待自家小孩放学,我闲来无事,又不想立刻离开,无意中听到家长们几句闲聊:


“你们知道伐?这家的园长是美国回来的。”

“是吧是吧?怪不得她带的老师都懂现代教育,所以招生才特别好。”

“主要蛮有想法的,收费又合理!这么年轻,又是女的,能管好不容易!”

“多少年纪啊?”

“好像四十出头,不过看不出,像三十多。”


正说着,有家长喊“园长来了,那个就是爱园长”,我也好奇地驻足而望,只见一个穿着蓝底碎花长裙的女子从一台奥迪车里款款步出。


我不禁移目她的脸庞,她也正好侧头和家长们打招呼,刹那间,与我的目光来了个对接。


我立刻推了推新配的无框镜,她却已经和司机耳语了几句,落落大方朝我走来。


“真是你啊,康健!我以为自己做梦呢?”


“爱……哎,是的啊,我也很意外!你居然在这里上班啊!对了,他们叫你爱园长,可是没有爱这个姓吧?”


她咯咯地笑起来,眉眼弯弯。“有啊,另一个艾啊!”她忽然字正腔圆地自我介绍:“很高兴认识你,康先生!我叫艾薇,艾草的艾,蔷薇的薇,是这里的园长。”


这下我又傻了,难道我认错人了?可是她叫出了我名字啊?


见我一脸迷茫,她笑得更欢了,弯弯的眼眉愈发让我肯定她就是我小时候认识的瓷娃娃。


“我一直没告诉你,那一年从这边搬走,是因为我父母闹分居,其实他们早就想分了,只是顾虑我还小吧。后来几年受了影响,我上初中就没考好。再后来,他们离了。我跟了我妈,她给我改了名字。”


我想我的嘴一定张得很大,努力平定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问道:“那你后来住哪里啊?孩子是不是也在自己幼儿园啊?”


“你觉得我孩子还那么小吗?”她笑问我。


“哦对,你大学里就有男朋友了,孩子应该读……”


“我没结婚,也没孩子。”她打断了我,指了指幼儿园,一脸幸福地说:“我就住这里边,这里的每个孩子都是我的孩子。”


我顺着她的手指抬头望去,突然看到幼儿园的名字叫做——“爱健小园”。




当晚,我飞回了北京;进家门时,妻和儿都已安然熟睡。


夜里,我梦见背后有个小女孩叫我“哥哥”,我停下来等她跑到跟前,紧紧拉住了她的手,一起向曙光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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