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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行当系列

 海陆丰文化遗产 2017-01-10

消失的行当系列——木匠

(2012-01-30 21:5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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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木 匠 

                              秦丽芹 

   表哥结婚的日子是冬月,刚到农历十月,地里的庄稼才收到家,姑母就急着请木匠给表哥打家具。

木匠姓刘,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四方脸,长着一脸毛胡子。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徒弟,大概十六七岁。俩人背着装工具的背箩,一前一后的走进姑母家小院。姑母早就迎候在院子里,小狗“黑黑”见有生人,扯着嗓子一阵乱叫,后来索性弓着背往前扑,刘木匠一把拉住徒弟的手,顺手抓起一根晒衣服的竹竿。狗见竹竿威风大减,钻进狗窝仍不死心的叫上几声。

   按照当地的习俗,请匠人做活的第一天,要杀鸡招待师傅,这如同是吃下定心丸,主人家客气,师傅干活就得卖力。刘木匠是表哥的干爹介绍来的,一斗包谷的价钱,包吃包住,包工不包料,也是干爹定下的。虽然算是拐角亲戚,姑母没有因此怠慢师傅,包谷饭中加了大米,做菜也比平常多加油。姑父是公社干部,平时很少回家,陪师傅吃饭喝酒的事就落在舅公身上。黄昏表哥收牛时,刘木匠已醉倒在他的床上,当晚表哥就和小木匠睡在牛圈上,后来俩人一直睡牛圈,直到打完家具。

   第二天,山寨还在梦中,院子里就传来丁丁光光的砍木料声,不仅整个寨子听得见,就连山上的小鸟都被惊飞起来。清秋十月,阳光暖洋洋的,紫色的喇叭花争强好胜的爬满了院墙,引得蜜蜂在花丛中忙忙碌碌。小院子一边晒着刚从地里收进家的黄豆和包谷,另一边是木匠干活的工场。木匠站在院子里,叼着烟杆,吧嗒吧嗒的咂着叶子烟,整个小院的上空弥漫着呛人的叶子烟味。师傅吸完烟,烟杆往腰带上一插,走到马凳边,猫着腰开始干活。徒弟下材料,师傅推刨子,木花顺着刨子的向前推进,先是卷成圈,然后落在地上,很快,马凳边堆满了一朵一朵刨花,白白的,散发着木料的清香。

   木料是去年冬天解好的,有春树楸树还有白杨树。姑母把他们堆放在放杂物的小房里,木料易开裂,姑母用竹条拦腰捆住。为防生虫,还在板子的中间放叶子烟。椿树,楸树细密扎实适合做桌子,床,柜子的腿;白杨树,杉木轻巧适合做面板。木匠选好材料,按类堆放后,开始下条子,碰到疙疤大的木料,刘木匠直埋怨材料不好,伤了他的锯片,还不时的把锯片解下,用一块像肥皂大小的磨刀石在上面磨,嘴里嘟嘟囔囔。每到这时,姑母的脸上就像蒙上乌云,就连走路也变得轻轻的,生怕师傅丢下工具走人,那天的饭菜自然要丰盛一些。我有些不理解,干活就干活,干嘛挑三拣四。姑母说,这人一辈子只结一次婚,家具做不好,要闹一辈子心。姑母把表哥的幸福寄托在打家具上,为了表哥,她连一件新衣服也舍不得添置,从牙齿缝里省下钱,只为表哥娶媳妇传宗接代。可她万没想到亲上加亲的老规矩,却害了表哥。表哥娶的媳妇是我的堂姐,农村叫做随姑妈做媳妇,俩人婚后一直没有小孩,最终还是离了婚,当然这是后来发生的事了。

   刘师傅用木块给弟弟做了一把枪,还用锅烟煤染成黑色。自从弟弟有了这支木枪,小伙伴竹生,疙瘩,黑牛便拥他为王,整天在刚收割的庄稼地里打仗,还钻进谷堆里捉迷藏。黄昏总是在不经意中姗姗来到,当放牛娃的鞭子声,夜归鸟儿的啾啾声,还有村里人拖着嗓子呼儿唤女的声音,在空旷的野地里回荡时,小伙伴们才不情愿的跟着大人回家。以后,长大了,梦里经常是这样的场景:骑在姑母家水牛背上,打着赤脚,戴着柳条帽,嘴里嚼着包谷杆,翠绿的汁水顺着嘴角淌。。。。。。。

   表哥表姐是家里的劳动力,天不亮就在生产队长的口哨声中出工了,中午饭由表妹直接送到地里。我和弟弟因为是小客人,姑母不让干活,我们可以上山捕斑鸠,下河摸鱼,晚上表哥还带我们捉蛒蚌。蛒蚌有些像青蛙,但比青蛙大,身上的皮黑黑的,晚上蹲在水沟边叫,用手电筒射住动也不动,抓住刮了皮煮汤,比鸡汤还鲜。姑母怕我们玩野了,读书不安心,便交给我们一个看木匠干活任务,其实说白了,就是监督木匠干活。姑母下任务时声音很低,生怕木匠听见,我有些不理解,看木匠干活干嘛怕他们听见,后来,我才明白有的木匠为了多吃几天主人家饭,故意拖时间。可那时太贪玩,除了听小木匠嫩声嫩气的唱山歌,就是躺在刨花中睡觉,早把姑母交代的任务抛到九霄云外。

   村里人也来看师傅干活,这个时候,师傅就不推刨子,将木板放在马凳上,往上面弹墨线。师傅弹墨线,眯着一只眼,让人感觉他不是在干活而是在欣赏什么东西。弹上墨线,做徒弟的就开始下材料。只见徒弟举起斧头,顺着师傅弹的墨线往下砍,木屑纷纷往下落,吓得地上觅食的鸡仔直往高处跳,以为天上掉下什么怪物。有时围观看干活的,也会拿起师傅的刨子在木料上比比划划,师傅就会大声呵斥:小心弄坏刨口,丢了我的饭碗。村里人背地里骂师傅小气,我为师傅叫屈,师傅的工具,每一样都很重要,如同干农活的锄头镰刀,刀口不锋利,干活就费力,手非打出血泡不可。

   徒弟尽干出力活,晚上徒弟给师傅打完洗脚水,我悄悄的叫徒弟不要老是拿斧头,徒弟赶紧捂着我的嘴说:“小声点,师傅听见了,非卷我的铺盖不可。为了拜师,家里买了两瓶酒,两条烟。”后来我才知道,刘师傅曾经有个徒弟,三年不到就自己做师傅,照着书本上的式样打家具,找他打家具的都是城里人,还招了几个徒弟。刘师傅提起这件事就恨得直咬牙,对人从不提有这么个徒弟。

   表哥见城里人结婚的床,是高低式样,床的脚是弯的,就想让刘师傅照着做,刘师傅回答表哥说:粗牢细好看,那种式样的床好看不扎实,姑母也说家具不是牛圈门,要用几辈子。姑母用的椅子,就是姑父的奶奶留下来的,挺重,我们要两个人才抬得动。于是表哥结婚的家具,床的脚,桌子的脚,全是圆柱,三抽桌的四条腿有牛腿粗,还在上面车了四道杠,至于三开柜就像打谷子的打斗,没有六个人,别想抬得动。

   刘师傅每天起得很早,起来的第一件事,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徒弟起床。年轻人瞌睡大,嘴巴答应师傅,翻过身又睡着了。师傅几步跨上牛圈房,揪起徒弟耳朵,一边骂一边打。师傅打徒弟,天经地义,只要不往死里打,没有人质疑,也没有人拉劝,不是有那么些古话:不打不成材。严师出高徒。做师傅的当初也是在师傅棍棒下学到手艺的,如果受不了这个气,就没有今天的吃鸡吃肉,日子也不会这么阳光。

   师傅把徒弟打醒,然后坐在马凳上抽烟,等待着徒弟打洗脸水。他的烟杆是竹子根做的,有两尺来长,烟斗有鹅蛋大。师傅把烟斗放在马凳上,徒弟就赶紧装烟点火。烟是自家烤的,黄黄的叶片,被一根麻绳把头捆住,当地人叫叶子烟,味醇劲大,是招待客人的上等品。像刘师傅这样的手艺人,招待的烟是头道烟,颜色金黄,摸起有弹性,吃在嘴里香甜,乡里人戏称土雪茄。师父跨进家的哪一天,姑母把一捆两三斤重的叶子烟放进师傅的背兜里,知道师傅好酒,姑母装酒的坛子干脆放在饭桌上,随师傅尽兴。招待的酒是自己酿的,吃在嘴上淡嘴,但多杯照样会醉人。刘师傅酒量大,中餐只喝一碗,晚餐要喝上三大碗,几乎天天都是醉的,但第二天最早醒来的又是他。

   我不喜欢刘师傅,吃得好做得少,还单独吃小灶,看见他大口嚼腊肉,大碗喝酒,我和表妹就咽口水,故意逗“黑黑”叫,姑母知道后,把我和表妹叫到神龛下,指着挂在墙壁上的家神说:“天地国亲师位,师就是师傅,得罪不得。”姑母说这话一脸的严肃。在农村,木匠师傅就是神,专门使孤拐害那些良心不好的人。听人说,有一家人修房子,嫌木匠师傅吃得多,在饭里掺了沙子,木匠师傅故意装着不知道,做完这家的活走后,那家人一到晚上就听见有人哭。表哥也说寨子里有野鬼,一到晚上就出来找替身,吓得我不敢走夜路,生怕被野鬼捉去。姑母是不是也怕木匠师傅施什么法,我不知道,但姑母招待木匠师傅那份虔诚让我感动。每天三顿饭,顿顿少不了酒和肉,尽管肉只有几片,但在粮油凭票供应的年代,实在是不容易。难怪当时流传一句顺口话: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木匠师傅当初是背着背箩到姑母家干活,离开姑母家时雇的却是一匹马,两麻袋粮食和礼物压在马的身上,马蹄踏着石阶路,声声清脆。

   没有想到,父亲也当起了木匠。

   文革时期,父亲和一些老干部被停职,离开领导岗位接受批斗。造反派开始对他们是游街批斗,后来是叫写认罪书,到后来全部送到“五七”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有一段时间,造反派忙于窝里斗,没人顾及这帮“当前派”,也不知是谁家开的头,养猪养鸡还养兔。我们这个县委宿舍,十多户人家,家家养猪养鸡。那一年家家杀过年猪,大人娃娃嘴都笑歪了。后来,不知是谁悄悄在家学打家具,开始是偷着打,后来还把打好的小板凳,拿到市场卖了贴补家用,父亲便动起了打家具换钱养家的主意。

   人勤不过家什硬。讲的是干活工具要好用顺手。父亲在五金店买来了凿子,斧子,锯子,木尺,墨斗,刨子,锛子,锤子还有相关的锯片,磨石,砂布,手钻,螺丝刀。还在新华书店买来打家具的书,有一本是上海出版社出版的,上面画的全是新式家具,父亲凭着小时偷看木匠干活的要领,开始着手打家具。

   父亲打的第一个家具是一张能收的吃饭桌,只有两尺高,适合坐在小凳子上吃饭。父亲照着书上的尺码下材料,每推平一块料子,拿在手上要看半天。榫头与凿口讲究丝丝相扣,父亲没有拜过师,完全凭着灵巧的手摸索干,有时木匠胡师傅也过来指点,父亲不怕返工,拆了做,做了拆,常常忘了吃饭和睡觉。饭桌打好后,父亲买来土漆,将桌面漆成黑色。没有想到,饭桌漆上土漆,我却患上了皮肤过敏,手上身上长起红疙瘩,这种小疙瘩又痒又疼,抓破了还流黄水。没几天我的脸脬得像发了面的馒头,奇痒难忍。到医院看医生,吃药打针还搽药,医疗费能买两张饭桌。父亲很内疚,带我到医院打针,总是小声的提醒护士,生拍护士手重扎痛了我。

    隔壁王伯伯是小城副县长,小城最有名的胡木匠常到他家做客。它们俩曾是民国时期永宁州府师范的同学,王伯伯在学校参加了地下党,后来上山打游击,是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领导干部。胡伯伯因为家贫没有完成学业,干木匠活养家。王伯伯有胡伯伯这个木匠同学,学打家具自然比别人要便利得多,但王伯伯对胡师傅的指点不是那么接受,俩人经常为家具的式样争得面红耳赤,有时还让胡师傅下不了台阶,可是每过几天,胡师傅又来串门,俩人又一块喝酒。

   别人干木匠活是偷着干,王伯伯做木匠活却在院子里,特别是有阳光的日子,一边唱,一边推刨子。阳光是温柔的,空气是清新的,飞舞的木花散落在地,厚厚的,软绵绵,温柔得直想踮着脚尖在上面跳芭蕾。王伯伯会唱的歌很多,什么《月光曲》《黄水谣》《我们在太行山上》《秋水伊人》《夜半歌声》还有苏联歌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都会唱,声音低沉而浑厚,简直跟唱片上的一样。有时推好一块木方,抱起就在院子里跳探戈,跳三步,这样的工场交际舞和街头不断响起的武斗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我们感觉自己生在世外桃源,什么枪声,什么惊天动地的爆炸,还有铺天盖地的口号,全当是一场游戏。但从父亲的眼里,我看到了忧虑和不安,眼睛就像滴进了苦涩的药水,在行走之间,深入到我的肉体和灵魂。

    我所居住的关索镇,虽是一个很小的古镇,却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文化,如三国时期在小镇屯兵打仗的大将关索,鲍三娘等人物,大人娃娃都会说上几段。人们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总是固定在一个模式里,上过高中的龙贵哥,虽然对《三国演义》《水浒传》《三侠五义》这类的小说书,能说会讲,但对当前派打家具这类事,仍是一片茫然。他家住在我们大院隔壁,每听到院子里丁丁咣咣的打家具,抬起茶杯,靸着两片鞋就过来看闹热,一边摇头一边还说:罪过,罪过呀,亲爱的朱由校们。。。。。。龙贵哥最大的特点就是卖弄他的学问,他的一番话,让我们莫名其妙,还以为朱由校是木匠的神仙。后来上了大学,才知道朱由校就是明代皇帝明熹宗,是一个不务正业,不听先贤教诲去“祖法尧舜,宪章文武”,而对木匠活有浓厚兴趣,整天与斧子,刨子,锯子打交道的《木匠皇帝》。每读到“斧斤之属,皆躬自操。虽巧匠,不能过焉”忍不住会把明熹宗与王伯伯联系起来,在是非颠倒的年代,“当前派”选择做木匠,是嘲讽还是无声的反抗。虽然历史已经作出了结论,但是,曾经发生的事,不是一场幽深绵长的梦境,他总是真实的提醒着自己。

     堆放木料的小院,马凳边飞舞的刨花,空气中散发的木料香味,已经成为时代终结意像,父亲和王伯伯也离开了我们,但他们亲手做的捷克式衣柜,桌子,板凳是历史变迁的见证,抚摸着它们,就像回到那逝去的岁月,让人怀旧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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