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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树梅花添雪斋 / 沈尘色

 泮溪别馆 2017-01-11

(一)有人说,添雪很冷。“添雪斋往往在诗词中构造出一种缥缈幽冷的意境”,“作者用凄艳冷丽的色彩来将自己敏感寂寥的情思倾注到诗境中,从而形成独特的缥缈幽冷的风格”。(倪博洋《“而今童话中藏”—添雪斋的诗词造境与情感倾诉》,《现代语文》2013年第5期)

其实,这是没有读懂添雪。或者说,是只读到表面的色彩,而没有读到色彩背后所隐藏着的东西。诚然,如果仅仅从字面上来看,添雪诗词的确是冷的。以《木兰花令·人间七日,满眼繁华心上灰》为例,人间七日,七种色彩,淡灰、清灰、白灰、蓝灰、紫灰、暗灰、冷灰,无一不冷,仿佛凄冷之极;便是词中其他意象,琉璃朵、暗瓦、碧火、清池、青石、凉烟、古色、哀云、沉铁、冷骨、暗水、枯石、钝夜、墨影、荒壁、寒雾、迷魄、微灯、鳞火、冰凌……使人很容易就想起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来。这样的冷,可以说,在古今诗词之中,是极为少见的,也极少有诗人词家敢于这样一连串地使用这样冰冷的意象。然而,又有谁能注意到,琉璃朵曾经炽热、暗瓦曾经光明、碧火也是一种燃烧?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很容易就会觉得,添雪眼中一切的冷,其实正是心中热的渴望。惟其冷,才会对热有一种莫名的渴望。正如鲁迅。鲁迅笔下的中国,何其凄冷,然而,每一个阅读过鲁迅的人都会明白,他对中国的心,又是何等的炽热。

这样的炽热,未必就要与人知。

 

小蕖红色浅,不懂倩人怜。湖水深深处,依稀梦一年。(《癸未采莲集十四首》之一)

 

诗人是孤独的;越是大诗人,就越是孤独。然而,我们需要明白的是,诗人往往享受这样的孤独,诗人这样的孤独,未必就要与人知。因为,诗人是孤独的,更是高傲的。这样的高傲,在乎其心。诗词所抒写的,正是人的心灵。诗词,一切的文字,都可以分为两种:为人的,为己的。或者说,是媚世阿俗的,坚守本心的。前一种,非关本意,这个世界喜欢什么,就写什么。比如,歌颂,宣称文字要服务社会。至于当如此抒写之时是否也如此思想,大约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不会很关心的了。我们很难想象,这样为人的文字能够打动人心。而后一种,则是为己的,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也就是前文所说的,抒写自己的心灵,抒写自己的冷热与悲欢。

就我自己而论,喜欢这样为己的文字。因为当我阅读这样的文字时,所看到的,是一颗活泼泼的心,哪怕她的人显得很是冰冷。譬如莲花。当莲花开放,哪怕雨中冰冷,却并不妨碍看莲人远眺那别样的美。

 

落落莲花瓣,弯弯似小船。能载我心否,随水到君前。(《癸未采莲集十四首》之一)

 

不仅添雪诗词,我以为,一切诗词,都因如是。

 

(二)其实,若真的读过,便知,添雪是热的。

 

星星点灯,蝴蝶发芽。温柔白羽,温软光华。“天使姐姐,我要妈妈。”   //阳光初夏,怎又放假?没有痛楚?没有呵咤?“上帝爷爷,我要爸爸。”  //深黄淡紫,瑟瑟野花。斑斓大地,织锦云霞。“天堂好好,我要回家。”(《童话》)

 

这是二〇〇八年汶川大地震之后所作。有人说,童话是快乐的。是的,世上大多数的童话,原就应是快乐的。即便是这首诗中,从文字上来讲,也是快乐的。而文字上的快乐,所蕴含着的却是内心的悲凉。大悲无声。真正的悲,真的不是抹眼泪,而是含着笑。这样的笑,在灾难面前,仿佛很冷,其心却热。

冷与热,真的不是文字表面那么简单。

帅好先生有篇文章,《饥饿年代的中国画家:国不畏民死,画里逢盛世》,文章中提到的那些国画,像傅抱石、关山月的《江山如此多骄》、李可染的《万山红遍》、石鲁的《东方欲晓》等等,画面上看是何等炽热,而其骨子里又是何等之冷酷。

冷与热,真的不能只看文字。

 

日之一火德在怒。日之二朱旗赤羽,日之三车徒血路。日之四戕风起恶,坛场如俎。千骑阵杀,铁幕锢宇。公交车奏牍,冯河暴虎。青青子衿,盻如芥土。民之何辜,焚如死如弃如。(《五月》)

 

这是长诗《五月》里的一节,写己巳年事。文字极冷,而其心极热。与这首诗类似的,是《腊八歌》、《腊八粥歌》两首长诗。所不同的是,《五月》更冷,而晦;而另外两首,叙述显明,可谓诗史。诗人观世,以眼,以心,以笔。也许无用,终须愤怒。丁亥年《琴曲歌辞十二操》,写黑砖窑、蓝藻、前药监局长、股市、房市、广东河源民工、深圳小儿被拒医、HK回归十年记、南京大屠杀七十周年、鼠患、厦门化工、水灾等,亦复如是,以极冷峻的笔调,写出对这个时代极热切的关怀。至于以乐府琴操写时代世事之新创,倒是次要。

 

洪桐槐兮青白蕊。坡坎窑兮瘠骨颜霉。天赫赫兮上听不得,地遥遥兮下蔽其私。殆民兢兢兮安归儿?思归思归,咎戾靡盬兮瘅恶以悲。(《将归操·黑砖窑》)

 

(三)今之人,好言创新,或言实验。很多时候,都将添雪诗词归于实验一派,只不过未曾有“添雪体”一说而已。其实,这样的说法,是不确切的。因为从骨子里讲,她的诗词依然是传统的,即使在文字上,往往显得很新;在内容上,又融东西方于一体。

文字上的新,在于文字的组构往往古亦无之。这样的组构,若无深厚的功底,则往往变成生造。对于诗词创作来说,这样的生造,是为大忌。且不论今之人,便是黄庭坚,也曾因此而被人讥笑为“艰涩生拙,佶屈聱牙”,乃至牵累整个江西派都被人诟病。

添雪则不然。添雪之文字,从组构上讲,仿佛从未有之,而从阅读上讲,却是原应如是。这样的文字,也就往往给人以崭新的感觉。

 

粉朱欲流翠,澍雨凝沈姿。花气同填海,春痛在别枝。鳞苔勒残碑,虫籀诔且奇。玄酒即世味,恸醉亦难为。烁电做犀燃,精魄破迍羁。(《饮酒八》)

 

澍雨者,大雨、暴雨也;沈姿者,深沉庄重也,《文选·陆机〈日出东南隅行〉》:“绮态随颜变,沈姿无乏源。”吕向注:“绮美之态随舞而有沈深之姿,纵横而出,其源不定。”大雨而沈姿,用一凝字联结,何其无理;然则,略一思索,大雨如舞,何其新,栩栩如在眼前。其实,要论起来,这都是新诗的写法,若一般的作者,大约会直接写“大雨若狂舞”,如此,新则新矣,诗意顿减。而若添雪如此处理,却很难联想到,这是新诗的写法。一般的意象,不同的文字,不同的处理,其结果大不相同。

花气填海,春痛别枝,一般如是,都是使用传统的手段,来处理新的写法。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可以说,一时无两。

其次,说到内容上的融东西方于一体。这一点,很难论说。因为在大多数人看来,中国传统的诗词,与西方文化,仿佛是格格不入的。百年前,西学东进,西方文化传入中国,对中国传统的诗词,也不可说毫无影响,然而,其结果却又如何?只不过在诗词之中,多几个“淡巴菰”而已,便是号称“诗界革新导师”的黄遵宪,也不过写到“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安得如电光,一闪至君旁”、“相去三万里,昼夜相背驰”(《今别离》)而已。从字面上看,轻气球、电光、昼夜相背驰,俱来自于西方,而其所蕴含的情感,其实,依旧是中国的。如果说得明确些,黄遵宪的这些“革新”,俱是“西为体、中为骨”,并没有涉及到西方文化。到后来,西方文化对中国的影响越来越大,然而,所影响到的,俱是新诗,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诗词,很少涉及。即使足迹踏遍西方的吕碧城,其笔下分明是异国情调,可她所表达出来的,依然是中国。百年以来,新诗不断汲取西方文化的影响,而诗词,有意无意地,始终都拒绝着,以至于今,中国的新诗与诗词始终都格格不入,其原因大约就在乎此。简单说来,就是新诗是西方的,诗词是中国的,中西难融合。

添雪独不然。其代表作便是可称之为煌煌巨作的《星座宫神话》九十首。

毫无疑问,星座来自于西方。然而,若言诗词之中写到“星座”便是融东西方于一体,自然是痴人说梦。我们要知道,文化,决不是简单的意象与文化,否则,电脑算命也是融东西方文化于一体了。

 

谁于秋夜辨星霜,谁摘风中土木香。谁记传薪英杰者,流光如语渐苍茫。半人马座,南天星座。中国古代将其α星南门二与β星马腹一合成“南门双星”,做航海导航。希腊神话中博德学智的半人半马,曾是阿喀琉斯、伊阿宋、赫格力斯、阿斯克勒庇俄斯之师。人马座亦此人马。土木香:人马Chiron曾用之草药。(《Centaurus 半人马座》)

古于射猎辨王臣,白兽乘风瞰世人。添得青霜金伐气,伐生伐善伐天真。猎户座,希腊神话被天蝎蜇死之猎人。《晋书》:“参,白兽之体。又为天狱,主杀伐。又主权衡。参芒角动摇,边候有急,兵起,有斩伐之事。参星移,客伐主。参星差戾,王臣贰。”(《Orion 猎户座》)

御日只需三足乌,炎威吞火毕方雏。吾心八十八天内,不许小星名凤图。凤凰座,十六世纪确立南天星座之一,代表欧洲传说之不死火鸟。其星座甚小。火鸟者,太阳神驾车之鸟。中国太阳鸟有三足乌、火鸟有毕方。凤凰神鸟怎一区区小南天小星座可名之。(《Phoenix 凤凰座》)

 

以此观之,很显然,作者对东西方文化都是相当之熟悉,故而才能如乳溶于水一般,于诗中,分明有两种不同的文化在,却不着痕迹。诗词吟咏西方文化原本就难,而能到这般地步的,可以说很难找到第二个。

如果说创新或实验,我以为,这才是真的创新与实验。因为这给诗词创作打开了一道门,至于这道门打开之后,有多少人能入门,进而登堂、入室,那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所谓实验,应该是前人从未有过的。至少,那些分明前人有之而今人视而不见,是应该不在其列的。

 

(四)不仅如此,添雪诗词独得之处,更在于能够将那些死掉了的,重新活转过来。

譬如前文所说的《琴曲歌辞十二操》。这是琴操。可以说,从体式上来讲,琴操已经死去,后世少有人作;即使有人偶尔为之,如韩愈,也是竭力临摹以似古。至于能够使这样古老的体式重生,千百年来,从未有过。

有之,便是这一组《琴曲歌辞十二操》。这一组诗的语言是古老的,若先秦;而其内涵,竟是两千年后的今日。将今与古如此结合,使得琴操这一体式若凤凰涅槃一般,获得重生。

我记得第一次读完这一组诗之后,便是这种极惊艳的感觉:原来诗还可以这样写。恍惚之间,仿佛听到流水般的琴声、悲怆的和鸣,眼前闪烁出一帧帧哀伤的画面。也许,说“哀民生之多艰”有些做作,然而,诗人之心,岂非原应如是?

诗如音乐。而琴操,正是诗与音乐最好的结合。这一组诗的乐感,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无论是从语言还是从内涵,这一组诗,都说明一个问题:一个优秀的诗人,任何样式,对其来说,都不是问题。诗的样式是为人服务的,而非反之。

我们再看一首四言诗经体诗:

 

雏鸟小小,待哺待怜。瞻望其母,七日涟涟。曷馀我去,哓哓问天。昊天赫赫,不暇释诠。

雏鸟小小,白羽绵绵。维时虐暗,罪罟无边。无怙无恃,饥馑而眠。昊天烈烈,无过可悛。

雏鸟小小,白羽微微。欲破天罔,振翼而归。及彼乐土,舍此寒饥。爰此六月,翙翙飞飞。(《雏鸟·李思怡事》)

 

四言诗,后世极少,遑论今人。我们也不妨认为,这也一种已死的体式。前文已引《童话》一首,然则,《童话》一首虽说也是四言,毕竟现代气息很是浓厚,且不论。到这一首《雏鸟》,足可乱入《诗经》而人不觉。

但我所想说的是,乱入《诗经》而人不觉,未必是难事,且毫无意义。多几首《诗经》少几首《诗经》,对今人来说,原就无所谓。我所想说的,以《诗经》体的四言,写今之世事,语言为古,内涵为今,又岂易为之?当日李思怡事,至于今,应该还有很多人记得吧?以此观诗,句句扣题,而作者于诗中的悲悯情怀,更是历历可见。诗或为人,或为己。问题在于,即使为人,也应有己;惟应有己,才能感人。

此外,就诗而论,即使不知李思怡本事,一样不妨碍阅读。因为“雏鸟小小,待哺待怜”者,何止李思怡一人?

琴操也罢,诗经也罢,驱来笔底,为我所用,而又非摹古,尽有新意,足见情怀。诗人手段层出不穷,以此见之。

 

(五)自然,若诗词之中,仅见情怀,那是远远不够的。或者说,我们阅读一首诗词,固然要晓其情怀,更要欣其文字。从这个角度来说,文字与情怀,原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问题,两者缺一不可。文字漂亮而情怀虚构,若严嵩、阮大铖之流,读来总觉别扭;反之,亦如是。

添雪诗词,撇开情怀不论,从文字上讲,可谓运用之妙,炉火纯青。无论是词汇的搭配、篇章的架构,无不如是。我这里所说的文字,包括词汇与架构。

 

又梦旧时春,春冢在京洛。化碧苔文似篆,幂历街壑。于斯宿愿,已共风沦铄。我醒处,夜正焚,花正灼。   旷年罪者,呵壁影如昨。挹取青醴一瓮,与尔同酌。不思老矣,只酹少年魄。我醉处,夜无声,花落着。(《千年调·春夏之交的薤歌》)

 

“我醒处,夜正焚,花正灼。”“我醉处,夜无声,花落着。”两个结,一说从前,一说现在,前后呼应,三个三字句,两两对应,回环往复。醒与醉,焚与默,灼与落,更见苍凉。为入声韵的使用,更使得这种苍凉频添几分。这是写于乙未年春夏之交的一首词。

 

死生契阔,吾或重温,君可归也?水誓馀音,散入月光冷灺。春影到秋怀,锢心紫,沈埋楚野。等秾华万种过尽,等他六百年夏。   等世界、风烟吹亚。青染低眸,初醒于夜。有雨时空,历久已成孤者。忆念覆形骸,共其魄、寻香不舍。在江湖、梦之外,寂然开谢。(《古香慢·重开的六百年前古莲子》)

 

“等秾华万种过尽,等他六百年夏。”“等世界、风烟吹亚。”只重复一个“等”字,便紧扣住“重开的六百年前古莲子”。然而,我们知道,咏物又决非仅仅是咏物,咏物往往多寄托,显情怀。所以,这“等”字,表面上分明是“古莲子”,又何尝不是人?故而才有“寂然开谢”的收束。我一直以为,诗人是寂寞的。这样的寂寞,指的不是生活;诗人的生活,自然不妨是热热闹闹的。这样的寂寞,在乎其心。太白的“对影成三人”、东坡的“小舟从此逝”,都是这种寂寞的体现。

“寂然开谢”“在江湖梦之外”,不仅寂寞,更是一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傲岸。

文字的使用,在乎一心。也正因如此,即使只从文字而论,也每见学添雪者,终画虎不成。因为,有的人的文字可学,而另外一些人的文字,则是无法学、学不得的。比如,老杜可学、太白不可学;其年可学,稼轩不可学。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没什么分别。

或许,也正因如此,当各种各样的“体”出现的时候,添雪体终究没有出现的缘故吧。

 

(六)或曰,添雪集中,各体皆备,举凡四言、乐府、五七言古风、律绝、小令、长调,诸体无一不工。而在我看来,其最重要者,乃“我因我眼看人间”。

“我因我眼看人间。”这一句话,说起来很简单,而事实上,很多人在写作诗词的时候,都是将这个“我”深深隐藏着的。我们很难想像,这不见作者喜怒爱憎的文字如何能够人心。

一首好的诗词,重要的就要动人心。

惟心,才能动人心。

 

本文刊于《诗书画》杂志2016年第4期[总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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