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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鹤短篇欣赏】黄昏夜鹰

 昵称JDTWtBsL 2017-01-13

 


黄昏夜鹰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这是鄂温克人一直沿用的一种古老的治疗方法。

将从树上刮下的树脂放在水中熬煮,然后用这种散发着树脂清香的液体,涂抹在驯鹿的伤口上,伤口很快就会愈合。

前几天在磨刀的时候,我左手拇指根部被刀划出一个伤口,大约两厘米长,但是伤口很深。尽管营地里有外伤药,我也带着随身的急用药品,但我想验证一下这种古老的疗法是否真的管用。我没有处理伤口,简单地按压止血之后,就用这种如同红茶般的红棕色液体冲洗涂抹自己的伤口。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不过,疗效在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伤处并没有像以前一样隐隐地跳痛,我借着帐篷外透进来的阳光仔细地查看,伤口里面已经开始愈合,破损的部位正在封闭。我又仔细地为它涂抹药水,第三天,我就放心地到山里的小溪中去洗澡了。

芭拉杰依说,这东西是大树的眼泪。

但这种疗效惊人的古老秘方,对这头小鹿却几乎没起什么作用。它的伤口愈合得非常缓慢,我想,也许是因为它的伤口太深了吧。

这是芭拉杰依的鹿群中唯一的一头白鹿,我记得在玛丽亚·索的鹿群中也有一头白鹿。白鹿尽管不能说是千载难遇,但也确实罕见。它们如此稀少的原因是因为成活极不容易。在丛林中,它们由于在鹿群中色彩过于醒目而更容易受到野兽的攻击。事实上确实如此,在野兽袭击时,一群更接近林地色彩的鹿群中,一头银光闪闪的个体当然会更加地引人注目。

它被套索套伤了。

林地里有偷猎的人,虽然他们知道这里有饲养驯鹿的鄂温克部族,还是明知故犯。总之,他们在林地里布下了成千上万的套索。除了森林里的野兽葬身于这种套索之下,驯鹿也会不时遭殃。被套索套死恐怕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死亡的过程漫长而孤独。

真正的猎人不会使用套索。事实上,狩猎本来就是违法的。

营地里,已经不止有一头驯鹿被套伤。不少驯鹿蹄子上部小腿的位置都留下了一个环切般的伤痕。那是因为它们运气好,扯断了套索。否则,营地里的人就只能根据丛林上空集聚的乌鸦来寻找它们了。

去年营地里失踪的两头驯鹿,找到的时候已经化为白骨。

我等待着它的时候,用细小的枝条燃起伞民(鄂温克语译音,指用湿木头和青苔藓燃起的烟,鄂温克以此为驯鹿驱除蚊蝇),湿木头的青烟慢慢地升向林地上空略显阴沉的天空。

我从帐篷里找出盐袋。

因为使用过久,(hān。驼鹿,在北方丛林中被称为或堪达。)皮上的毛已经脱落殆尽,但皮板却因为长久使用浸润了油脂而发黑,变得更加结实。盐袋上的皮绳上缀着十几块狍子的蹄甲,轻轻地摇晃起盐袋,这些坚硬的蹄甲互相碰撞,敲磕着坚硬的皮袋,发出骤雨突至,巨大的雨点砸落在地面上一样沉稳结实的哗哗声。

这声音可以传出很远,甚至穿越丛林,一直传到丛林深处,传到正在那里游荡的驯鹿的耳中。有时候我一直在想,也许这盐袋是鄂温克部族与驯鹿间真正的纽带。

 


当太阳落到西侧的山脊后,林地越来越暗的时候,从谷地深处传来清亮悠长的鹿铃声。

又过了一会儿,三三两两的驯鹿就出现在营地前面的空地上了。它们棕灰色的皮毛与丛林下面阴湿的树干的颜色如此相似,以至于当它们刚刚从林地里走出来时,似乎就是林地的一部分。它们是从这雨后洁净的丛林中一点点地浮现、剥离出来的。

它们是这林地的一部分。

它们慢慢地集聚在伞民附近,安静地卧下,让湿木头燃起的烟雾一点点地笼罩在自己的身上。

刚刚落了小雨,所以,蚊子还没有出来。

在夏日里,吸引这些心属荒野的家伙回到营地的不仅仅是盐,还有鄂温克人燃起的伞民。在这带着树脂清香的烟雾里,它们可以暂时躲避丛林中数量众多如云雾般弥漫的凶狠蚊子。丛林里的蚊子确实相当麻烦。在丛林里行走,我需要不断地捻死那些落在身上的蚊子,它们总是以最快的速度落在我裸露的皮肤上,准备吸吮血液。它们的个体略大,颜色更深,与我在平原和草原上见到的品种都不太一样。

它是跟随着最后的几头驯鹿一起回来的。它们走得很慢,走走停停。

驱使它们回到营地的显然是习惯,因为本能在告诉它们,这样雨后凉爽的黄昏,蚊子都已经被冷雨打得找了树洞隐藏,根本不会出来肆虐。但有时候,它们更多地还是听从习惯,习惯地走上林间长久以来踩踏出来的驯鹿小道,慢悠悠地走回来,直到林地一片葱绿中出现了营地模糊的轮廓,它们才犹豫着是否继续回到林地里,嚼食美味的苔藓和刚刚冒头的蘑菇。

但此时盐的气味吸引着它们,它们不再犹豫,直接进了营地。

跟在它们身边的是那头白色的小鹿。

这个季节,除了山谷深处的山洞里,根本就不会有雪,但它白得像刚刚降下的初雪。

纯白而闪亮,这竟然是林地间最耀眼的颜色。当它从幽绿的丛林中轻轻走出时,看起来像梦一样不可思议。

这是不同于林地的颜色,如此纯净。

这也是我为什么每次进入林地总会在头上扎一块红布的原因吧。异于林地的颜色更容易让人在远的地方就分辨出来,至少可以保证自己不被那些胆怯的偷猎者误伤。

我用一块列巴(鄂温克人日常食用的一种发酵面包)将它引了过来。尽管我在丛林中的营地待了半个月之后,身上已经彻底地洋溢着丛林的气味,那些来自外面世界的气息早已经荡然无存,但是,它还是不能完全信任我。

不过,这几天,它已经被我喂熟了,知道在我这里一定有美味的食物在等待着它。所以,尽管身体里那种回归荒野的野性仍然在时时提醒它远离我的抚摸,但食物的诱惑显然更具有吸引力。

它靠过来,从我的手中取食撕碎的列巴。

我抱住了它的头,用鹿套将它拴在一棵树上。

我仔细地查看了它右后腿上套索的勒伤。尽管露出骨头,但并无感染化脓的迹象,整个伤口正在收敛干结,那是即将愈合的迹象,仅是开裂得最严重的地方还有一点儿血丝渗出。

令人惊奇的是,我并没有在伤口上发现蛆虫。在林地里,苍蝇永远是见缝插针,一点儿血迹也会让它们趋之若鹜(wù)。它们灵敏的嗅觉从来不会让它们放弃任何机会。它的伤口上没有蝇蛆说明有什么东西阻碍了苍蝇在它的伤口上栖落。我想应该就是这树脂熬制的药水,它除了具有收敛生肌的作用,还可以散发驱除苍蝇的气味。

我用储存在瓶子里的树脂水仔细地浇涂了小鹿的伤腿,让这药液慢慢地渗进伤口。

我放开了它。它在营里转了一圈,发现没有进入帐篷得到食物的机会,就在伞民附近找了个地方卧下,闭着眼睛开始反刍(chú)了。

 


天空中只剩下最后一点儿光亮。

我在帐篷里生了火,当干透的柈子(bàn zi。北方指劈成两片的圆木)很快着起来的时候,帐篷里的温度迅速地升高,很快炉火就烧红了炉壁,我的脸感受到那种炙烤般的灼热。

我走出帐篷,用木棍支起帐篷的门帘,这样让火烤一烤,也好散去白天存留在帐篷里面的湿气。帐篷是我进了营地之后,刚刚为我搭起的,地面还有些潮湿。

天越来越黑了。

我坐在帐篷前的一棵多年前倒下的大树上,静静地等待着。

当它到的时候,手表的荧光显示是19:23

果然,没有超过19:30

如此准时,没有任何前奏或者略显羞涩的试探。鸣叫是突然间开始的,如暴雨时节急速落下敲打大地的雨点儿,节奏紧密,毫不间断。

如果让我努力用语言去形容这种声音,可以说它像是用一把小锤子疯狂地敲打铁砧,锤子足够小,以至于可以敲打出紧凑高速的节奏,而铁砧的质地也很好,可以在被敲打之后发出响亮的动静。

也就是说,这是一种不断重复的“角个、角个、角个……”。也因此,在鄂温克语中,它被贴切地叫作“角个角鸪(gū)”。非常形象的名字。

昏暗的林地,不远处的平地上,湿木头燃起的青烟正悄然浮起,盘旋在谷地间。

幽静,隐秘。

只有那青黑色的巨木之间,伏卧的驯鹿偶尔扭动脖颈,才会破坏这森林静止般的背景。

一切都是静止的。在这几近无垠的静止之中,只有那小鸟儿发出执着得近似疯狂的啼鸣。这只是人类的感觉吧。在各种鸟类的鸣叫声中,这也算是冷静而节奏分明的。

那孩子回来了。

像经验丰富的猎人,他已经掌握了在林地间无声行走的技巧。直到他走近,我才注意到那小小的身影。

他进了帐篷,退出枪膛中的子弹,小心地靠着帐篷一角放好了枪,然后换下便于穿越塔头地(多年生草墩,无水湿地)的靴子。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了。他注意到我在倾听,显然也已经听到这鸟儿的啼鸣。

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他好奇,内心有某种本能在驱使着他追寻这声音。他慢慢地移动着。终于,他在一棵落叶松下停了下来,仰头向上观望。

他长得结实,肤色黑红健康。在山下的定居点,他也经常会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穿着鄂温克的传统服装为游客表演,以还未变声的童音吟唱古老的鄂温克民谣。

他是戈拉的后代。

戈拉——驯鹿鄂温克部族中真正的猎手,行将没落的狩猎时代最后的传奇,留给人们关于捕猎巨和熊辉煌的传说。

他是遗腹子,这孩子没有见过他早逝的父亲。

但他骨子里那种东西是掩饰不住的,更多的时候,那更像是一种本能。他尽管幼小,却懂得如何在林地间如风般地无声穿行,即使遭遇暴雨,也仍然哆嗦着继续赶路。他耐受痛苦的能力远远超出同龄的孩子。

他早就懂得什么是丛林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它就隐藏在那棵树上。这是一种过于隐秘的鸟儿,所以,即使是一些专业的鸟类研究者,一生中也未必有看到它们的机会。它们习惯于夜晚活动,在昏暗的黄昏时出现,它们也从不直接飞落在枝条上,而是紧紧地贴附在树干上。它们身上如同树皮般的羽毛提供了完美的保护色,更使人无法辨认。所以,即使它们近在眼前,看起来也如同是树上的一个树瘤罢了。

那孩子目光敏锐,显然已经发现了它。此时,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距离地面大约十米高的树干。

我慢慢地走过去。

确实,如果不仔细地观察,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为那是一只鸟。这也是它们存活的一种方式吧,隐藏自己的形迹。如果不是因为它们与众不同的鸣叫声,我想永远不会有人知晓它们的存在。

它突然安静了,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脚下的土地异常松软,土层之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和苔藓。它们像海绵一样吸纳了早晨落下的雨,我脚下的一切厚重而湿润,蕴含着充沛的水分。

我踩到一棵倒木上,它已经倒伏很久了,尽管从外形上看还保持着树的形状,其实已经腐朽酥松了,它正等待着慢慢地融入大地,完成下一次轮回。我加快了它轮回的速度。它在我的脚下像巧克力威化饼一样碎裂了。

 

 

节选自《黄昏夜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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