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在郭家门堂,老前步桥落北穿过沪杭铁路就是郭家门堂的村庄了。郭家门堂东西两埭几十户人家都姓郭。据老前辈讲,这姓郭的一百多人都是唐代名将郭子仪的后裔。外公排行第四,名银松。他兄弟排行第八,名庭松,字守中,承嗣给他的叔父。母亲叫八外公的姆妈(母亲)为嬢嬢。她娘家在铁路南面的蒋家门堂,几个内侄生活很苦。尤其是阿三伯子女多,到了夏天吃南瓜、桑果、地滑塌、野菜过日子,这是我亲眼所见。
外公还有一姐一妹,姐姐嫁在曹寺里周家,也是大户,开酒作坊的。七妹嫁在路仲里开一家裕源米店和一家永裕百杂货店(曹寺里周家姑奶奶的大儿子芝香伯是永裕的账房先生,也是股东),我的姑爷爷是个郎中先生(中医)。外婆太太生前有时住在路仲里姑奶奶家。有一次外婆太太病了,母亲和我去路仲服侍她。那时我还未上学,住在明厅上,姑奶奶还请来一名年轻的保姆帮助母亲服侍外婆太太。我们都住在明厅东面的一间地板房中,那间屋子很大,北面和南面各有一张床,中间还摆了一张饭桌。有一次早餐,咸菜芯子吃完了,我闹着要吃菜芯子,那位保姆告诉我吃菜叶将来有新衣穿,从此我就喜欢吃菜叶了。在路钟过了几个月,外婆太太要回乡下了,我们就离开路仲。虽然我在路仲住的时间不长,但对路仲的印象却深。明厅后面是栈房,那里有位叫六婶婶的妇女对母亲很要好,我们时常去白相聊天。东面是一条南北向的河流,这儿空气很清新。路钟的小吃很有名,姑奶奶时常带我们去吃馄饨、羊肉面。这里的馄饨和羊肉面很鲜,与斜桥、硖石、长安等地烧岀来的馄饨不可比了。真的至今余味无穷,还想去尝一尝。外婆太太回乡下不久就病逝了。
外公兄弟两家中间有一扇门,可以相互走动。他们两家都是五进房子,前面是墙门间。中间一对大墙门,两旁各有一扇小门。走进墙门是个天井,两旁是过路屋,里面放着农具,如水车等杂物。天井靠右边有一口水井,两家人吃的水都是这井水。井圈是用水泥浇制的,成六角形,很光滑。一直保留到前几年,阿毛舅舅(仰岗)儿女结婚时,还看见这口井。第三进是正屋,母亲和我住在正屋西面的退堂里,正好朝东摆一只小床,靠北墙放一张书桌,书桌旁边有一扇门通外婆、凤珍和阿珍的房间。我们房内还有几只箱子,地板房虽然小,但觉得很舒适。正屋的后门是一对大墙门,开了出来又是一个天井,里面种着一棵石榴树。那棵石榴树长了几十年很茂盛。直到外婆在杭州去世后,舅舅把老屋卖了,这棵石榴树才被买主砍掉。这个天井的两旁又是两间过路屋,东面是灶间。里面有一副灶头,一副老虎灶,还有一副壁灶。壁灶旁边有一扇推窗,和长发舅舅家的灶间只隔一条弄堂,两家推开窗可以看到对方,可以相互聊天。西面的过路屋就是外婆她们的卧室,南面的床是外婆睡的,北面的床是凤珍和阿珍睡的,也是地板房,上面铺了搁栅,上面可放衣箱。她们房间西墙和八外婆家也隔着一条弄堂,房间东西两面共有四对玻璃窗,可以从墙里推进推岀,玻璃窗外面装着铁十轮,还有四对包着铅皮的外窗,防止雨淋。第五进是后头屋,西面是外婆太太的卧室。东面是猪、羊棚,这个羊棚搁栅上面堆满了枯桑叶和枯草。猪羊棚后面有一个暗室,日本鬼子来了,大家可以躲藏在里面。一次听说日本人来了,大家就搬开几包枯草爬上羊棚搁栅,然后躲到暗室里面去。母亲抱着我也爬上去,到暗室有一层梯,然后从梯上下去。最后一个下去的人仍旧把枯草放好,使外面的日本鬼子看不出里面有人。暗室里面放着几只箱子和几袋大米。大人们叫我不要出声,我也吓得一声不响。幸亏日本鬼子没来,虚惊了一场。我想,如果鬼子真的来了,放一把火,我们逃到哪里去?
外婆家的后门是两重门,外面是一扇亮门,里面是一扇树板门,很牢固。开了后门是一只浜,沿着浜是一条小路。一个夏天的下午,母亲给我在河滩头的石埠上洗澡。我仰起头正巧看见一个日本兵由西向东走来,戴副眼镜,一只手扛着长枪,另一只手拎着一只鸡和一双草鞋。看见我光着屁股在洗澡,他呲牙咧嘴地朝我做着鬼脸。我当时吓得惊呆了,母亲也停止了给我洗澡,那日本人却不停步。等他一走过,母亲赶紧带我回屋,外婆知道了,一直埋怨母亲。
灾难终于来了,郭家门堂和附近村庄一样遭到了灭顶之灾。1942年日寇在沪杭铁路沿线,凡有铁路桥梁的地方都修筑了碉堡。斜桥街到郭家门堂只有三里多路,就筑起了三个碉堡(车站上的碉堡群还不计在内)。他们害怕中国兵的袭击和老百姓的反抗,在每个桥头搭了草棚,强迫老百姓去管夜。日寇为了两个碉堡之间能相互瞭望,下令拆除铁路两旁300米以内所有房屋,砍伐所有树木。外婆家房屋多,许多亲戚都来帮忙。日本鬼子在现场监督,只嫌民工们拆得慢。鬼子看到一个民工正站在地上抽烟,就叽哩哇啦地跑过去打那民工的耳光,当这民工爬上梯子快要上屋时,鬼子的刺刀就刺中了他的脚跟,当场鲜血直流,惨不忍睹。我当时七虚岁,和母亲站在旁边搬瓦片,害怕极了。外婆家的木料用船装到高家石桥一位姓顾的亲戚家中(他们叫我的外婆为四舅妈)。砖头、瓦片堆在屋基上,许多砖头被鬼子运去造炮楼了。不到几天,郭家门堂几十户的村庄成了一片瓦砾。所有桑树、榆树、花果树统统砍掉了。郭家门堂的住户商量着迁移到白虎浜居住。有的住户逃难到外地,有的投靠到远离铁路的亲戚家。搬到白虎浜的有二、三十户。白虎浜河东共建造了四个长埭的房屋。外婆家造在南面起第二埭,东面起第二家。东邻是长生家(小名长丫头)。他父亲(波香舅舅)早已故世,家中只有曾祖母(也是我外婆的的姑妈)、祖母、母亲、叔叔(腊梅舅舅)和长生一共五口人。西邻是保长郭炳其家,他们家除老夫妻外,还有大媳妇、孙子铭魁(和我同年),以及二儿子(德保舅舅做木匠)和二媳(有精神病)合计六口人。据说郭炳其很凶横,外婆不去得罪他,但母亲很是恨他,因为他是母亲的媒人,母亲的婚姻不幸福(一是丈夫早逝,二是家境比娘家清苦)。母亲常常说炳其外公是乱说媒人。
我在白虎浜住了好几年,直到抗战胜利,外婆迁回郭家门堂祖居。我在白虎浜读了私塾,去北庄门读洋学堂,又在曹寺里田家木桥田季平家读小学(一下至二下)黄德松老师任四复式。在白虎浜一道玩耍的小伙伴有铭魁、长生、阿三(江华),比较大的有炳芳、阿通(通林)等。
1946年上半年,外婆的新房已经在祖基造好。共三间正屋,后面两个过路。东面仍是灶间,打了一副灶头和一个壁灶,但没打老虎灶。推开推窗却看到一片废墟,长发舅舅家只造了三间正屋,没有能力再造过路和后埭。西面过路仍是卧房,但凤珍已经出嫁,北面的床是阿珍和桂英的。灶间的两对西窗和卧房的四对窗户都装了铁十轮,里面有推得动的玻璃窗,外面的窗用铅皮包着防雨淋。母亲和我的卧房仍在正屋西北角的退堂里,仍是地板房,有两扇门,朝东通正屋,朝北通外婆的卧房,比起白虎浜来真是天差地远。
外婆养了许多鸡鸭,其中一只鸡、一只鸭,算是我的。外婆说,生下的蛋归我。我经常给它们喂食,晚上把鸡笼的门关好。天井中的那棵石榴树已经结了红石榴,绿油油的叶子,真好看。但是,好景不长。1946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大家正睡的很香,一场大火吞噬了三间正屋,我母子的卧房夷为平地,舅舅给我的手电筒和一些平时当宝贝疙瘩的玩具连同抽屉一起化为灰尘。我周岁时,亲戚送的一辆马头脚踏车也成了一堆烂铁,十多只鸡鸭被活活烧死。为此,我大哭了一场。外婆说,要不是阿珍救你出来,你这条小命也保不住。到了第二天上午,祖母小脚伶仃地送来火饭,她叫我母子回王家门前。外婆说,到你那里他们吃什么?老古话说,“贼偷一半,火烧全完”虽然烧掉了三间正屋,外婆还有两间过路屋。她家底厚,后来在两个过路屋的后面又造了三间平房,西面养猪羊,东面堆柴草,中间摆布机、纺车。
过了不久,母亲仍旧到硖石陈家做保姆。1947年暑假,外婆送我到硖石母亲处读书。
写于2006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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