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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13 蕨代霜蛟 蕨经 近年来，国家对中医药的发展十分重视。去年发布的《中医药发展战略规划纲要（2016－2030年）》，明确了未来十五年我国中医药发展方向和工作重点，是新时期推进我国中医药事业发展的纲领性文件。《纲要》提出，建立更加完善的西医学习中医制度，甚至“鼓励西医离职学习中医。”文件要求在5年内，新增中医医师与药师名额26.28万。 不仅如此，近年来国家层面还多次力推中医，要求全国每个地市级区域、县级区域将设置1个市办中医类医院、1个县办中医类医院，在综合医院、妇幼保健机构等非中医类医疗机构设置中医药科室。在乡镇卫生院和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建立中医馆、国医堂等中医综合服务区，加强中医药设备配置和中医药人员配备。 2017年元月的微信公众号里看到这样的文件纲要、如题、我已经心酸到说不出话来。还有什么能说？无话可说。叹一口气、振作一下、将一篇旧文充分润色丰富之后再度分享出来。我想、分享东邻的往事这大概是现在的我所能够做到的最大程度了。虽然我其实很明白、如此微力于强大机器面前或许连撼树蚍蜉都会对我投来嘲讽的颜色、然而若完全噤声、则定会有更多的人智会在本人未有丝毫感觉的情况下彻底沉沦下去、让这片土地在地球上一些国家已经摩拳擦掌筹备向火星进取的今日、扭过脸来向着中世纪步步退缩回去。这、实在实在是太可怕了。  杉田玄白与解体新书——医学在日本从蒙昧走向觉醒之旅 1640年。 中国明末。 英国资产阶级革命。 文艺复兴时期的最后一年。 德川家康开创的江户幕府治下的日本。 幕府内心是慌乱的。 始于前朝、来自欧洲基督教与天主教于日本国内的传教行为愈演愈烈。这无疑是一种潜在威胁。因此早在28年前幕府就已经颁布了江户时代的第一道禁教令。然而禁教令的收效远未达到幕府的心理预期、这迫使幕府将管制之网越收越紧——过去7年间连续发布了四道锁国令、不仅严禁居留海外的日本人回国、还将不少外国船只驱逐、把许多葡萄牙人放逐到中国澳门。如此严厉的政策甚至在3年前引发了暴动——著名的岛原之乱。 但是幕府决心把锁国进行到底。就在1640这一年、幕府不但再次拒绝了死缠烂打要求通商的葡萄牙船只、更是痛下杀手：处死了61名使者。也正是在这一年、幕府还规定了全日本唯一允许通商的处所以及唯一许可在日本做生意的欧洲商人——的处所位于长崎出岛、经商对象是荷兰人。即便如此、严密的监控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最初每年只允许来日本一回、还必须参见江户大将军。  长崎出岛 虽然如此高压又如此艰难繁琐、幕府的做法却多少还有点围棋的味道：三面围死、但还是留了一道气孔。而正是这一道无比珍贵的沟通科学知识与技术的气孔、令日本人有机会从当时位居全球经济与科技领先行列的荷兰人手里搞到各种西方书籍以及西方工业产品或新技术新发明、使得日本不至于像它完全被锁死的一衣带水的邻居、中国那样陷入一潭死水停滞不前。两国的国运微妙地开始了分歧。 45年后的1685年。 幕府突发善心解禁了西洋书籍、兰学领域的出版物数量也达到了数千部、为日本人在当时就达到了平均80%左右的识字率作出了相当的贡献。而对于日本医学发展而言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日本人可以合法地买到西方医学书籍了。日本人将其中主要的、来源于于荷兰的西方医学称为：兰医。其中作为西方医学基础之一的解剖学知识自然不可避免地映入了渴求西方科学知识、满怀好奇的日本人眼帘。 日本人是真的惊呆了。 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兰医解剖学所表达的理念、竟然和他们已经笃信了千年以上、早已烂熟于胸、甚至已经内化为日本文化的零件之一的汉方医、即中国传统医学对于人体内部结构的理解大相径庭。无论怎样、人体不可能同时存在两种不同的内部结构。如果同时存在两种解释、那么必然只有一方是正确的、或者至少、只有一方是更加精确的。 然而这方面探索的进展是如此缓慢、部分原因不得不归咎于当时的日本人不仅笃信汉方医学、更是受中华传统文化辐射的文化输入国、对于以医学研究为目的人体解剖持有天然的强烈抗拒心理。 直至半个多世纪后的1759年、著名汉方医学者、古方派代表人物山胁东洋（YAMAWAKI TOUYOU）呕心沥血5年、出版了一本在日本医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书：《藏志》。5年间他做了些什么？因为对来自中国汉方医的传统『阴阳五行说』产生了怀疑、从1754年开始、他想方设法得到了京都所司代的许可、在参考学习西洋解剖书籍的基础上观察死刑犯的尸体并加以解剖、现场记录人体器官的真相并描绘插图、还与古代传统医学书籍进行对比。这本书开启了日本医学界以实证方式从事医学研究的新风气。  山胁东洋 什么叫做实证？ 被山胁东洋的人体解剖观察所实证的一件事情就是：其实日本人人体内部构造与西洋人没有区别。今天的人们或许会认为这样愚蠢的论题实在可笑到令人发指。然而且慢、请扪心自问：在没有剖开过尸体亲眼见过人体内脏、也没有发达如今日的仪器设备的那个时代、你如何证明黄皮肤黑发黑瞳孔的东方人和白皮肤金发碧眼的西洋人的内脏没有区别？ 山胁东洋将其亲眼实证的内容绘制成了【九藏图】、并且指出了汉方医的传统【五脏六腑观】的诸多谬误。山胁东洋以日本国内的首次人体解剖、一举证明了兰医解剖学的正确性。 山胁东洋的成就轰动了日本医学界、其冲击波令当时二十来岁的年轻兰方医生：杉田玄白（SUGITA GENPAKU、1733年10月20日——1817年6月1日）的思想发生剧烈震荡。他也对阴阳五行和五脏六腑等传统汉方学说产生了怀疑。  杉田玄白 根据杉田玄白日后所著回忆录《兰学事始》（らんがくことはじめ）、1771年是对他而言的重要人生契机。有一个叫中川淳庵的人从位于长崎出岛的荷兰商馆借了一本荷兰语写成的原版西洋医学书《Anatomische Tabellen》来拜访他。这本书系德国医生Johann Adam Kulmus（1689年到1745年）所著、1722年初版、后被翻译成拉丁语、法语以及荷兰语等多种语言。杉田玄白虽然完全看不懂荷兰语、但是被图中无比精致的解剖图震撼到极点、想方设法求人把那本书卖给了他。  《Anatomische Tabellen》法语版 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使得杉田玄白重复了与当年山胁东洋相似的经历与体验——1771年3月4日、他和前野良泽、中川淳庵一起亲眼目睹了小冢原刑场（今日的东京都荒川区南千住）的死刑犯解剖过程。看过了解剖之后的杉田玄白对于《Anatomische Tabellen》（中文直译是：人体解剖图谱）这本书中所描绘的解剖图所表现的人体内部构造的精确程度瞠目结舌。他把当时无比激动的心情用文字记录了下来： 【没想到医生当到现在却连关于人体内部结构的基本知识都不曾具备、实在太丢人了。。。】「基本的な人の体の中も知らずに医者をしていたとは…、面目もなき次第…」 须知那个时代的医生、无论多么的优秀、也只能主要通过观察患者的外表来判断疾病、处方药物。至于患者体内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方面的知识基本为零。  解体新書。安永３年刊行（1774年）  中国传统医学之五脏六腑图。早在『解体新书』问世之前、日本老早老早就已经有了中国医师所手绘的人体解剖图。然而这样的解剖图之前必须加上『所谓』二字、因为古代中国文化是断不允许打开人体向内窥伺的。所以这样的解剖图的准确性极端可疑、受此影响的日本医生本质上无法真正了解人体、处方药物的时候只能凭着感觉随意操作。 杉田玄白立即决定与前野良泽以及中川淳庵三人一同合译这本书。书名的日语版翻译为《解体新书》。然而翻译之路漫漫、启程之初便满地荆棘——他们手头没有词典、杉田玄白最初也根本不懂荷兰语。说起来杉田玄白原来曾经有过学习荷兰语的打算、但因为1765年担任翻译工作的西善三郎曾经向他灌输荷兰语难学之至、玄白于是放弃了学习的念头、所以现在就不得不吃苦头了。   对此他后来回忆道、翻译的难度绝乎想象。其中有一篇文章写道：「鼻は顔の中でフルヘッヘンドしたもの」（鼻子是脸上隆起的器官）。然而荷兰语的フルヘッヘンド的完全不懂、翻译搁浅了下来。杉田玄白经过翻来覆去的苦思冥想、突然想到了在另外一本书中曾有过「木の枝を切り取るとそのあとがフルヘッヘンドとなる」（树枝被砍下后切口会隆起）以及「庭をそうじするとごみが集まりフルヘッヘンドする」（院子打扫之后垃圾被堆成了小丘）那样的句子、于是顿悟フルヘッヘンド不就是日语「うず高くなる」（高高隆起）的意思嘛！？这才终于给翻译了出来。  就这样苦心积虑地持续翻译了整整4年后、1774年、日语版《解体新书》终于译成并获得了出版。虽然由于杉田玄白等人荷兰语水平相当有限、书中存在不少翻译问题、但是这本书仍旧大幅拓宽了当时日本人的医学视野、推动日本医学水平往前跨出了一大步、许多读过这本书的人深受感动、意识到新时代的来临。而且出现在《解体新书》中的一些词汇直到今日依然具备活力、甚至被反向出口到中国。譬如医学用词中常见的「神经」、「动脉」、和「筋肉」（肌肉）等等。 说到解体新书的团队翻译工作、这里真的很值得追加几笔。 前面已经提到、解体新书的翻译是一个旷日持久无比艰难的浩大工程。杉田玄白的作用自不待言、但是他本人兰学水平（荷兰语）不行、因此他在团队内主要负责的是『清書』、也就是对于原版的誊抄、整理与指导、然而真正执行荷兰语翻译到日语工作的人是前野良泽。 前野良泽自幼双亲亡故、被行医的亲戚所收养。1743年因为偶然接触到荷兰原版书籍的片段而立志学习荷兰语。1748年（宽延元年）他成为了中津藩的藩医、1769年赴长崎学习。就是在长崎留学过程中、他和杉田玄白、中川淳庵等执着热情的『盟友』耗费了3年又5个月的心血编纂翻译了解体新书并出版。 然而、他的姓名却不可思议地没有出现在解体新书上面。这到底是为什么？ 今日、虽然有其他解释存在、但是一般认为最有可能的是：1774年解体新书终于问世那年、前野良泽觉得书中硬伤也错译太多、觉得自己的翻译能力不行、感觉羞耻、所以不许杉田玄白将自己的姓名记载到书中。 的确、解体新书存在很多错译。但是如果考虑到当时全日本整体荷兰语外语能力的话、这本书的翻译品质以及完成度完全可以说已经是奇迹了。但是前野良泽不这么想——他对于语言学习的较真、严谨和执着、已经到了狂热的程度、以至于中津藩藩主奥平昌鹿盛赞他为『兰学妖怪』（蘭学の化け物）。后来这一赞誉被简化为「蘭化」、成为了他的号。解体新书出版之后前野良泽对于荷兰语学习的狂热依然没有丝毫衰退、甚至已经全神贯注到了自己作为藩医的本职工作都常常懈怠的地步、最后其他藩医同事不得不跑到藩主那里投诉前野良泽的职务怠慢。然而对此中津藩藩主奥平昌鹿盛却说： 日常致病确系本职。然其所为将裨益天下以及后世民众之治疗、亦是作为。「日々の治療も仕事だが、その治療のために天下後世の民に有益なことを成そうとするのも仕事である」 说完之后、完全没有对前野良泽作出任何惩罚。可见藩主开明与体谅的程度。这件事情、在很久很久以后的1815年、杉田玄白82岁高龄时所作『蘭学事始』（らんがくことはじめ）中被详尽提到。 1817年、84岁的杉田玄白在众弟子的目送之下离开人间。然而故事到这里没有结束——解体新书本身的确错误多多、满怀热情的人们却没有一点放弃的念头：前野良泽在继续精进荷兰语、后来水平到了连荷兰人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奇人』的地步。而杉田玄白的弟子大槻玄沢、之后去到前野良泽那里努力学习荷兰语、开始全力订正解体新书中的错误。 1826年、杉田玄白死去9年之后、他的弟子接过师傅的工作、完成了『Anatomische Tabellen』的完全日译版——『重訂解体新書』出版。 在与《解体新书》问世差不多的时期、日本翻译荷兰语的技能获得了长足进步、医学之外的学问研究也开始了茁壮成长。兰学的地位在日本得到了全面巩固。尤其以《解体新书》的出版为契机、决心致力于兰学学习的人群队伍越来越壮大。甚至农民和村民等下层民众都拥有了学习场所——寺子屋（TERAKOYA）。寺子屋的教学由武士或医生们担任、这种形态在日本全国扩散了开来。 前野良泽疯狂学习外语。寺子屋的普通民众们努力学习外语。 可是今日这片土地上——2017年、英语却将退出统一高考。 当然、也许我们外语能力已经普遍够高、我们的开放程度也早已足够、也许吧。 话就此打住、回到医学。 杉田玄白年轻时是非常恃才而傲的。还在他埋头参与翻译《解体新书》的1773年他还写了一部《狂医之言》、采用类似今日QA问答的形式对汉方医提出了尖锐的质疑和批判。 譬如他在书中写道： 我是一个生在医者世家的子弟、我所接触过的知识也都是医学方面的知识。我认为要医治众人、就必需得了解人。要了解人、就得通过解剖。否则、若连人体构造都不了解、又如何医人？ 他指出、荷兰的解剖学书籍的内容与他在观看解剖死囚尸体的过程中所见到的人体状况完全一致、没有丝毫差别。因此东西方医学孰优孰劣毋庸赘言。 他还对所谓传统中医药源远流长的历史进行驳斥。他认为中医药学问虽然经历了时间的考验、但却缺乏切实可操作的理论来进行指导。所以就会导致十书十说、十人十说、难以统一。而兰医的优点在于明确不含糊、一百个同症病人用同一种治疗手段、一百个人都能痊癒。而东方医学却常常因人而异、缺乏一定的准则。  杉田玄白の名言：医事、自然に如かず。 18世纪末的日本、虽然还处在总体闭关锁国的封建幕府时代、然而却已经涌现出相当一批传统医学出身、却借助兰学之力而朝着萌芽时期的现代医学脱胎换骨的医学界精英、譬如山胁东洋、譬如杉田玄白。还有执着学习外语的语言学精英、譬如前野良泽。以及、尊重知识开明体恤的管理层如中津藩藩主...... 而差不多250年后的21世纪、在这片土地上显现的一些声音、一些指令乃至一些趋势、却令人感觉好像醉入了桃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一般...... 究竟是什么、让距离如此相近且同为东亚黄种人的两片土地之间的差异、大到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实在是想不通。 完。 部分段落摘自《解體新書的翻譯與出版》并进行过整理。同时参考维基百科、NHK等日本媒体资讯、以及：http://www.ihp./~medicine/discuss/essay/sakai1.PDF 等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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