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楚简《容成氏》有段话,是讲上古盛世[图1]:
图1:上博简《容成氏》简4、5 简文“飤”字,左半是食旁,右半的笔画有点残,但很明显是人字,而不是几字,更不会是幾字,因此我把它释为“飤”。我的注释是:“飤人,即‘食人’,指吃人(人吃人或兽吃人),或者‘飤’‘饥’之误写。”[1] 为什么我说这个字“或者是‘饥’之误写”,这是因为,我记得中国历史博物馆,今国家博物馆,有一块小篆 12 字砖,过去在通史陈列,上面有类似的话,正是释为“饥人”。 图2:中国国家博物馆藏12字砖 中国国家博物馆的这块砖[图2],见于中国历史博物馆编《中国通史陈列(北京:朝华出版社,1998年,76 页,图版 5—1—6),题为“小篆体十二字砖”,长30.8厘米、宽26.7厘米、厚4厘米,定为秦代。承王睿先生代为查询,此砖是1950 年代入藏,来源不详。其铭文释文作:
简文是讲盛世,砖铭也讲盛世,宜其有相似的语句。 过去我们熟知的是这种 12 字砖。 前两年,我去西安碑林博物馆拜访赵力光先生,他给我看过不少砖瓦拓片,我问起这种砖。赵先生说,近年西安的古董市场上,这类地砖很多,很多藏家手里都有。他们的馆刊有介绍,其中既有12字砖,也有16字砖。前者有拓本两种发表[图3],同中国国家博物馆所藏;后者有照片一幅[图4]和拓本八种发表。[2]赵先生送我两张拓本,一张是朱拓[图5],一张是墨拓,就是属于16字砖。这种16字砖,比前者多出4 字,铭文作:
图3:12字砖拓本(《碑林集刊》十二,第305页,图一) 图4:16字砖(《碑林集刊》十二,封底)
多出的 4 个字很重要,说明这类方砖都是地砖,可供天子践踏。“道毋飤人”也可纠正过去的释读。 赵先生说的文章,是他们馆的两位副研究员马骥、任平所撰。他们对西安流传的16字砖有很好的介绍:
文章中的信息很重要。作者说的两种尺寸,“29.5 厘米”是12字砖的长度,和中国国家博物馆所藏的12字砖长度相近。这种砖的宽度,作者没有讲,估计应与中国国家博物馆所藏相近,也在26.7厘米左右。这是一种长度大于宽度的长方形砖。“34厘米见方”是16字砖的尺寸,则是正方形的砖。因为多4个字,尺寸也自然大一些。“厚约3—4厘米”是两者共同的尺寸。他们根据16字砖,指出12字砖的“道毋饥人”应改释为“道毋飤人”,这种看法很正确。 2009年的下半年,我在北京大学带学生读简帛,曾拿这两种汉砖与上博楚简《容成氏》作比较。我把拓本拿给学生看,让他们讨论,简文中的“飤”字会不会是“饥”字之误,大家的结论很快就统一起来。 这两种砖,如果单看12字砖,确实很容易把“飤”字当成“饥”字,今得 16字砖,才真相大白,砖铭的这个字是个从食从人的字,毫无疑问是“飤”字。它可以证明,简文的这个字并不是“饥”字的讹写。简文也好,12 字砖也好,16字砖也好,全都是以“飤人”为句。 飤字所从的“人”和饥字所从的“几”,战国文字,写法完全不一样[3],根本用不着讨论。汉代的“饥”字和“飤”字[图6、7],个别写法有点像,但“饥”字所从的“几”,其正规写法是左边一直笔加右边一曲笔(略如“乙”字),[4]和“人”字仍有区别。[5]当时的“人”,它的第一笔,一般都像 16字砖那样,写成向左出头的样子。
图6:马王堆帛书“飤”字和“饥”字 “飤人”应该怎么读,仍是问题。仅就字面含义而言,似乎应读为食人(即吃人)。“飤”,古文字多用为“食”,传世古书很少用“飤”字,无论名词,还是动词,一般都是用“食”字。[6]陈直先生说:“西汉人谓自食曰食,飤人曰飤。”“飤人曰飤”的“飤”(意思是以食与人),字亦作“饲”。《素问·至真要大论》“以辛散之”下,王冰注曰:“饲己曰食,他曰饲。”即陈氏所本。上述作者引陈氏说,谓“飤人”是“需要喂食之人”,意思是乞丐。[7] 太平盛世,吃人的事不该发生,但不吃人就算盛世,标准未免低了点儿。与此相比,乞丐说当然更好。但我查了一下,古书好像没有把乞丐叫“飤人”或“食人”的例子。 问题还要作进一步查证。 这两种铺地砖应是大型宫殿遗址所出,对考古研究是重要线索,出土地非常重要。上述文章提到的出土地只是 16 字砖的出土地。 现在经我多方打听,上述汉砖的出土地点,据说有两个:12 字砖出自山西夏县禹王城西;16 字砖出自山西洪洞县范村。 最近,我在一个私人藏家的手里见到一批山西夏县出土的汉砖,包括整砖四块[图8—11],残砖两块[图12、13],都是12字砖,同出还有几何纹砖[图14、15]。 这两个遗址都在山西,应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采取必要的抢救措施和保护措施。
图9:夏县出土12字砖 图10:夏县出土12字砖 图11:夏县出土12字残砖
图13:夏县出土12字残砖 图14:夏县出土的几何纹砖
注释: [1]“飤”,陈剑释“饥”,括注问号,“世”读为“所”,见氏著《上博楚简〈容成氏〉与古史传说》,收入《中央研究院成立 75 周年纪念论文集———中国南方文明学术研讨会》,第 2 页,(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3 年。案:“飤”字不误。“各得其世”,与“殇死”相反,犹言各享其天年,各享其寿数,并无格碍。陈剑说,最后一字所从的“世”,楚简与“乍”相似,他是先把这个字说成“作”,再读为“所”,似过迂曲。 [2]马骥、任平《山西洪洞县新出的汉十六字吉语砖》,《碑林集刊》(十二),第303—304 页,又封底和第305~307 页,图1—3,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 年。 [3]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上册,第1190 页,中华书局,1998 年。 [4]陈松长《马王堆简帛文字编》,第 571 页,文物出版社,2001 年。 [5]罗福颐《汉印文字徵》,卷五,第 10 页背,文物出版社,1978 年;《汉印文字徵补遗》,卷五,第 4 页正,文物出版社,1982 年;陈松长《马王堆简帛文字编》,第 207 页;骈宇骞《银雀山汉简文字编》,第184 页,文物出版社,2001 年。 [6]陈直《读金日札》,第9页,西北大学出版社,2000年。 [7] 同[2],第303 页。 2010年12月25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原刊《文物》2012年第5期,68—73页) 补记: 2015年1月中旬,借便开会,我曾在运城地区访古。16日,游安邑古城,访安邑12字砖出土地,遗址在一废弃的解放军营房旁边。出土铭文砖,该县文管所有三,一件完整两件残。[图16]完整者,铭文作“海内皆臣,岁登成孰(熟),道无飤人”。另外两件,一件稍大,铭文作“家富〔贵〕,〔田〕大得谷,〔后世〕长乐〔未央〕”;一件较小,有“恭言”、“思问”等字。看来,当地出土的铭文砖不止一种。1月下旬,见一私人藏镜[图17],铭文作“海内皆臣,岁登成孰(熟),道”,后面缺“毋飤人”,正与安邑12字砖合。 12月18日运城文物局李百勤局长又寄来一种安邑古城出土的砖铭[图18],铭文作“〔家〕富贵,〔田大〕得谷,后世〔长〕乐未央”。又《四川文物》2011年6期29—44页刊熊龙《西汉“海内皆臣”砖研究》,可参看。 图16:安邑古城铭文砖(三种) 图17:“海内皆臣”镜 图18:安邑古城铭文砖 文章来源:《万变:李零考古艺术史文集》,三联书店,2016年。 微刊小编:幽之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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