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文廷式《文道希先生遗诗》

文道希先生遗诗

  文廷式  

（1856—1904），字道希、芸阁，号纯常子、罗霄山人等，江西萍乡人。生于广东潮州，成长于官宦家庭，为陈澧入室弟子。光绪十六年(1890)，成进士，授编修。二十年大考，光绪帝亲拔为一等第一名，升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其志在救世，遇事敢言，与黄绍箕、盛昱等列名“清流”，与汪鸣銮、张謇等被称为“翁门六子”，是帝党重要人物。中日甲午战争，力主抗击，上疏请罢慈禧生日“庆典”、召恭亲王参大政；奏劾李鸿章“昏庸骄蹇、丧心误国”；谏阻和议，以为“辱国病民，莫此为甚”。光绪二十一年秋，与陈炽等出面赞助康有为，倡立强学会于北京。次年二月，遭杨崇伊参劾，被革职驱逐出京。戊戌政变后，清廷密电访拿，遂出走日本。二十六年夏回国，与容闳、严复、章太炎等沪上名流，参加唐才常在张园召开的“国会”。此后数年，文廷式往来萍乡与上海、南京、长沙之间，沉伤憔悴，寄情文酒，以佛学自遣，同时从事著述。著《云起轩词抄》、《文道希先生遗诗》、《云起轩文录》、《纯常子枝语》、《闻尘偶记》、《春秋学术考》等50余种。 

　诗作　

暇阅西方史籍，于二百年内得三人焉，其事或成或败，要其精神志略，皆第一流也，各赞一诗，以写余怀

烛龙耀神彩，北极灵象回。守成古所难，乃独生斯才。逊荒艺术就，徙宅文明开。积锢铲畴昔，英声召方来。壮图促颓龄，未及宇宙恢。遗言藏册府，呈此人生哀。俄罗斯帝大彼得

布衣登皇极，智勇实盖世。森然定国律，察物成达例。风厚鹏方徙，运移骓不逝。百战奋英谟，六合启幽翳。疾雷振山海，身败名不替。永怀百世下，宜有金轮帝。法兰西帝拿破仑第一

昊天育群生，君贵民不贱。奈何太宝贪，遂使浇风扇。猗人起末世，至德符龙变。立国赖神功，辞职鲜馀恋。规模良足多，继纂倘能善。长吟大风歌，慨想伊祁禅。美利坚总统华盛顿

七夕

嫣云横河月无色，翠虬夜熖疏空逼。若英不惜玉芝香，鞾纹蹙浪惊秋国。吴宫乞灵今几时，翾风飞燕好腰支。南楼达旦声逶迤，神軿不来心问谁。鼍鼓沈沈玉琴弄，辘轳汲井银瓶冻。剑光栗人愁不看，采取桐花饲幺凤。双鬟献杯风宛转，缭绫深碧罗绯浅。露盘斜倚相风竿，八蚕解织同功茧。瘴云拂衣梧叶黄，罏烟欲烬鸣鹙鶬。愿指渔山讯神妪，玉钗敲竹终茫茫。骊龙睡馀海风起，锦衾望断婵娟子。买桃酿酒三千年，回望溟渊一杯水。

浔阳大风

异哉天公不自惜，怒挟万籁驱千军。浓阴不放沧海日，白波欲薄匡庐云。坐觉乖龙气豪横，远聆哀雁心忧殷。徒行畏湿渡恐覆，惟有巨舰骄不闻。酌酒自温且高卧，一笑风伯徒纷纷。

题埃及断碑，为伯希祭酒作

昔闻造字始仓颉，其次为梵为佉庐。左旋右旋纵各异，大抵必备于六书。云何回梵文，略似虫迹污？花纹云篆具一体，别以记号何粗疏。西天雄整女直秀，番夷缅甸多萦纡。字母稽华严，谐音问西儒。但能以声写胸臆，象形、会意、指事之义嗟已无。国家威棱惮四表，声教所暨穷天枢。三十六体隶译馆，古碑更出西南隅。谛观波磔苦不识，十有四格左转存形模。如堂如室如门屏，如绳如纽如盘盂，象人象物各有意，绘鸟绘兽态则殊。绝非三合四合乃成字，音读不借阿伊乌。传闻此碑颂功德，彼国再释犹模糊。都统郎君世莫辨，礱辟遏碑二体谁能呼？此文奇古尤可爱，延阁广内合并储。一画肇初效龟鸟，八体并列兼虫殳。侏离恍听骠国乐，俨雅若披《王会图》。长吟远想忽太息，愿君足此勿问奇肱车。

琴台宴集诗，时同集者黄仲弢、梁节庵、志仲鲁、顾印伯、纪芗陪、张君立

我身江海思归客，一事无成鬓霜积。纵横百代兴废事，烂漫九陌莺花迹。攻驹虽然十二闲，长嘶朔风想沙碛。放归正感圣泽厚，一笑自振翀天翮。冥冥深雾锁阊阖，习习凉风生肘腋。故人袭组居汉皋，鸾凤旧侣参游翺。朝披官牍治万艘，夕偕词人赋离骚。牙期旷世有同调，气谊直并琴台高。阳春一曲世罕和，欲换宫徵非吾曹。暮春花竹秀如绮，浮萍野凫泛芳沚。清尊引满荷深罚，险韵冥搜多吊诡。自然奇响答天籁，不用繁音惊里耳。为君敛手操幽兰，旷野不忧来虎兕。

怀梁节庵焦山，用东坡《自金山放船至焦山》诗韵

山林之乐君所耽，远辞岭海来江南。我知焦山信福地，三壶可四二别三。人生入世损真气，吐丝自缚僵如蚕。孰能游戏万物外，俯仰天地心无惭。天公爱尔太英绝，长安人海空潭潭。纵之八极任挥斥，如虎出柙风云酣。古鼎千年出光怪，夜闻精魅妖狐谭。神明坐镇百灵摄，毒螫未发先诛龛（去岁洋匪美生结党，欲踞焦山起事，故及之）。圣朝有道迈周雅，孤臣放逐分自甘。寒泉幽籁足禅悟，野蔬苦笋供饕贪。朵殿论思梦不到，单于系颈材犹堪。遥想闭门傲风雪，夜与梅花同一庵。

夜坐吟

铜壶咽漏夜初长，兰缸坠穗凝寒光。弦声凄凄管声促，送入北风闻断肠。此歌不足听，此心不可传。如海漾千秋，循环固无端。阶除无声集轻霰，白凤旋空羽如电。邺台铜瓦化鸳飞，冷灰糁入甘泉殿。

偕陈大、曾大游岳麓山

岳麓山高秋气爽，客心矗矗层霄上。招邀幸得贤主人，裹幐携榼成遐往。潇湘渺渺清无边，扁舟淩泛方浩然。屈子祠中更留宿，秋兰摇落不成妍。夹道松杉荫交翠，蜿蜓细路盘深邃。诸天但访琳琅宫，残碑莫问龙蛇字。孤怀远逐云鸟飞，人民城郭望中非。九疑参差不可见，千里沧浪何处归。灵雨沾衣催客返，人家一带炊烟晚。五湖三江行路难，使我回头望云巘。

相逢行酬曾重伯孝廉

盲风毒雾长空霾，河汉荡析天如簁。谁持铁柱镇坤轴，矊视四海吁无才。荆高市中酒初醉，意有不适眠萧斋。曾郎揽辔忽过我，一见使我心眼开。上探槖龠溯泰始，外斥圹朗穷八垓。划然龙啸震方矩，眼底赤县环尊罍。潇湘万里远相访，高楼一遇仍衔杯。义宁陈生天下士，佩服兰芷芳椒梅。三人敛袂共款著，放纵不顾世议排。偶寻禹碑问奇字，或吊屈庙悲烟煤。谭天颇笑邹衍隘，论文不喜相如俳。新篇持赠意深美，如玉光灿多兼该。我有一言重彝鼎，逆耳可听非故谐。在昔洪波九州裂，太乙失位昏三台。黔首惵惵死在颈，龙蛇陆处几穷哉。君家丞相挥天戈，独擒猰貐诛虎豺。洗濯日月奉明主，远掩耿贾追伊莱。自宋以后治法变，吏无武事兵不材。内弄湟池外边寇，佚荡中国谁能摧？乌龙江边帝出震，叱咤八极屯风雷。爱民勤政二百载，五纬皦冏环天街。独留治隙用明旧，组甲不练祸所胎。洛阳城外羯胡啸，长安市上花门来。近芟荆棘暂清泰，远折窥伺谁奇侅？迩来事势尤岌岌，环顾藩卫多离乖。罗刹已窥鸭绿境，富浪况集红河隈。葱岭西南地窘迫，有虎旁睨髭髬腮。交侵之危古未有，三公袖手方欢咍。君家受恩重异姓，当抱笃谊崇孤怀。尚书拥旄江介镇，使者持节河源回。会有奇策厌众望，岂直金紫居崇阶？君今少年负异采，骥足端见非凡■（马+呙）。且须高卧袁安庐，未要遽走燕昭台。风云忽集骋飞变，折棰亦可清江淮。衡山嵯峨湘水深，地灵初泄气自佳。罗（正钧）王（代功）二胡（子威、子重）并夕秀，文采往往倾邹枚。我皆因君得识面，骈罗杞梓收檀槐。高秋远览挈俦侣，酒浇不写胸崔嵬。中原北望在何许？莽莽白草飞黄埃。阿龙不尽新亭泪，嗣宗岂免穷途哀？夜窗盱衡万万古，泊然但效婴方孩。

双莲

弭节辞金阙，闻香隔绛河。双莲龙女怨，都荔汉宫歌。蘋末风初起，杨枝露若何？犹然倚阊阖，未敢托微波。

吊明长陵

烧后银山壮，冰凌石兽残。英风扶栋宇，閟殿想衣冠。建国才堪数，经边力已殚。寂寥怀霸烈，山海暮云寒。

立冬日过洞庭湖泊岳州

积涨冬不涸，逆风船自行。地形疑虎踞，火力与龙争。百粤通云峤，三吴接水程。楼船堪习战，何用凿昆明？

周荇农阁学（寿昌）年丈輓诗

卅载文坛将，人传任昉名。养生通道箓，止足卧书城。史校兰台籍，诗搴蕙亩英（公撰著有《汉书补注》《宫闺文选》）。重繙先友志，那禁泪纵横。

岁暮

寰禹悲风激，波涛迫岁除。饮江天竺马，摊市茂陵书。芳物朝餐菊，冥心夕据梧。寂寥人世改，吾计定全疏。

大道尘成浪，人间世底忙？无愁过雁序，久客恋鲈乡。灯烬邀残月，衾寒怯早霜。新茶初泼乳，与俗淡相忘。

自注：唐钱珝诗：“人间驰竞处，尘土自波成。”

京师遇雪门大兄，和作

我兄本豪杰，强仕忽蹉跎。四海飘零久，平生涕泪多。赋传疑雨幻，诗为履霜讹。谁见光芒起，龙渊与太阿？

流落关天意，艰难见物情。回澜有沧海，落日况长征。酒醒难温梦，棋残莫恋枰。虀盐随分足，慎勿厌柴荆。

辛丑元日试笔

谪籍栖迟久，颓波感慨频。新年增白发，故国满青磷。星朗空江夕，花秾小槛春。迂生谋已拙，窥管验钩陈。

谁解横刀出，真成下殿趋。亡秦三户在，哀郢两门芜。日月回元运，风云感圣谟。几时哀痛诏，寰海庆昭苏。

读《元遗山集》

艰难戎马乱离秋，莽莽乡关日暮愁。枉道漏天容补石，谁知沧海竟横流。心伤旅雁来并郡，泪洒神龙困蔡州。头白归来更何事，荠盐随例一生休。

国亡史作怆闲身，长庆歌辞乐府新。九代诗章分甲乙，一编遗事逮壬辰。归田许作柴桑士，上疏应称草莽臣。莫漫信他京叔语，当时受赏果何人？

金元之际风流歇，天老虞卿好著书。南渡衣冠魂梦里，中洲文献战争馀。百年阅历沧桑局，一室箫闲水竹居。垂老灵光名更重，滹南遗集未能如。

故国凋零两鬓霜，漂萍身世感苍茫。銮舆已出青城道，玉辇翻幽碧照堂。避世未容随绮季，论诗真不让苏黄。遗编万丈光芒在，未敢丹青著短长。

落花诗十二首

三月春光已路歧，夕阳欲下故迟迟。风云将起天犹醉，荆棘满庭人未知。华表鹤归还彷佛，石门燕啄自逶迤。曹公信有英豪概，为听胡笳赎蔡姬。 

锦瑟凄凉不上弦，荒芜莽莽但飞烟。罗平衅起闻妖鸟，汉殿魂归咽暮蝉。愁极更无天可寄，恨深才信海能填。铜盘人去今何世？臣甫低头拜杜鹃。

高楼送客几沉吟，雨化横风直至今。三月焚秦非浩劫，千年思沛亦雄心。关门不限金微远，山色惟怜玉垒深。叵耐玉人消息断，堆烟帘幕总沉沉。

翩然青鸟下瑶台，萧飒蛾眉亦可哀。运去六龙成代谢，年衰八骏岂重来？灵和柳色朝朝变，玄武签声夜夜催。早晚人间金椀出，昆明空认劫前灰。

仙山楼阁气葱茏，玉座虚无杳霭中。忽漫游乘三里雾，有时声入步虚风。瑶琴宝瑟暗尘掩，碧海青天无路通。河汉槎浮今不见，御沟珍重水流红。

蝶梦方酣未易醒，韶华一瞬数阶蓂。明皇富贵惊秋雁，炀帝头颅殉冷萤。夜月只教梅蕊白，春风不为柳条青。道人冷眼荣枯事，覆水从渠不返瓶。

转徵移宫调苦辛，徘徊重向曲江滨。莫随流水终归海，尚有馀香不算尘。吴苑风光看草长，楚骚哀怨有兰纫。一声么凤临窗唱，愁绝青门道上人。

驻颜无奈水千波，写恨聊凭墨十螺。结绮楼成随客至，阿房宫矗楚人过。神山樱蕊奇光吐，海外玫瑰宝靥多。一样秋风有摇落，南强北胜误谁何。

鸟道鲸波各问途，吴宫楚幕共巢乌。有情湖畔三生石，无用楼东一斛珠。清暑殿边开菡萏，龙山会上把茱萸。萧疏葵麦重来处，嬴得刘郎一叹吁。 

艳歌最好踏春阳，璧月琼枝夜未央。万里河山歌舞地，百年门户绮罗香。头鹅宴后开金帐，乳燕栖时近画梁。谁向秋霜明镜里，一花一叶悟兴亡。 

曾与松筠共岁寒，愁红怨紫不堪看。邯郸道上无遗枕，神武门前早挂冠。月缺尚应怜顾兔，云深何处觅青鸾。伤春感事浑如梦，便拟还山习大丹。

年光眨眼若飞鸟，老大无心犹狎鸥。野木参天日黯黯，长江拍岸风悠悠。薛萝已堪荫门壁，诗酒不烦多唱酬。五湖烟水莽空阔，去去稳泛鸱夷舟。

江行舟中感事

春秋名例未宜删，鲁鼎无金可铸奸。巨钓欲倾龙伯国，妖书谁授鹄鸣山？白头作贼千人指，黄口何辜万血殷。坐倚危墙看北斗，沈忧不共海波还。

 

庚子七月至九月感作

谁言国弱更佳兵？其奈狂生愤已盈。铁骑晨冲丹凤阙，金舆宵狩白羊城。何人能届横流决，今日真怜大厦倾。无分麻鞋迎道左，收京犹望李西平。

北狩烽烟越几时，西行旗鼓更堪悲。 朝廷衮职尊蓝面，河朔军符授赤眉。 目断汾流惟雁过，心惊沧海有龙移。 孤臣泪洒荒江畔，忍痛新裁变雅诗。

崤潼形胜本天然，王气消沉九百年。 但使东南漕底柱，漫愁烽火彻甘泉。 羽觞露浥瑶池宴，仙掌晴开玉井莲。 回首乌龙江上月，秋月清泪泣铜仙。

燕秦莽莽旧山河，到此谁挥落日戈？ 未必平原头可匣，更无延广剑横磨。 漫天风雪尧年冷，误国衣冠宋鹊多（陈陶诗“禁掖衣冠加宋鹊”）。前后沈扬宁得料？霜晨揽镜未蹉跎。

和禾原君韵

同洲赠缟话新欢，醉听清歌七返丹。铁铸六州成错久，钢经百炼化柔难。冲霄龙剑光仍灿，照座莺花夜未残。剪烛欲论兴废事，天河不动感微澜。

春风吹暖白蘋江，嘉客来游泛海艭。叔度风裁容我接，元龙豪气为君降。箧中剑术千人敌，镜里花光一笑双。酒半更添诗思绮，夜珠如月胜兰缸。

 

书愤

原庙衣冠月出游，谁教洪潦浸神州？藏弓客说轩辕墓，带剑人登汉武丘。松槚尚应朱果实，风云长带白山秋。郁葱佳气今犹昔，莫忘齐襄九世仇。

 

輓徐仲虎 仲虎以试验药物死于汉阳炼钢厂

去年樽酒对雍容，送客江边唱懊侬。才见玄珠求赤水，惊闻烈火燎黄琮。干将殉剑知何益，驺衍谈天更不逢。雪涕欲书平子传，一帘凄雾暗吴淞。

 

春日效元人体

东郭先生布履坚，杖藜处处访山泉。苔花绣石都成字，松气连云欲上天。六鹢退风聊此地，五龙夹日待何年？奚童报道辛夷落，才觉江南春可怜。

 

自宜春返萍乡道中作

渐觉秋风橘柚黄，便乘竹轿涉江乡。云山回望峰峦合，日午浓蒸草树香。筋力渐衰三舍远，村居无事一年长。从来渌水偏宜酒，欲问仙人九酝方。

 

舟中卧病

病躯硉矹安禅易，生事萧条行路难。范蠡扁舟曾霸越，张良辟谷已无韩。藏山文字旁人录，盖海旌旗异日看。九死要须存国别，一生多误岂儒冠。

夜泊香港

鳌掷鲸吞气自横，飘然书剑又孤征。鬼灯明灭非人境，山市虚无似化城。晓雾但愁消蜃气，夜阑时复警鸡鸣。先生结习今余几，倦倚篷窗梦太平。

夕阳

有尽浮生不尽愁，夕阳西下海东流。楚臣去国兰为佩，汉帝怀人桂作舟。梦里但惊春晼晚，宵残犹有月勾留。徘徊绿叶成阴后，雨横风狂得小休。

 

金陵怀古

六朝城阙久蒿莱，千载匆匆几劫灰。南渡尚闻龙变化，北征徒见燕飞来。云端江水遥通蜀，乱后天心倘爱才。行过新亭笑王导，海风吹处五云开。

 

赠黄公度参赞

行踪十载遍垓埏，回视齐州九点烟。欲为金轮开世界，未容玉斧画山川。岛夷史续吾妻镜（公度著《日本国志》四十卷），清庙书传我子篇（公度以西学多近墨家，尝考订《墨子》经上下篇）。携手黄金台上望，即今谁荐贾生贤？

 

重到广州作

三年不到越江滨，都会居然又一秦。苏子宅边榕树古，郑仙祠畔木棉新。鹤归城郭看犹是，蜃作楼台认未真。今夜月明洲上望，故应无复弄珠人。

 

集义山诗戏赠友人

淡云轻雨拂高唐（《席上作》），不遣当关报早霜（《留赠畏之》）。那解将心怜孔翠（《题鹅》），几时涂额借蜂内（《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莫将越客千丝网（《寄成都高苗二从事》），只见徐妃半面妆（《南朝》）。我是梦中传彩笔（《牡丹》），尽知三十六鸳鸯（《代应》）。

 

舟中偶作示家人

萍蓬漂泊气崚嶒，琴鹤萧然得共乘。万死不摧惟傲骨，十年相忆几寒灯。载将图画谁真识？老向田园世亦憎。浩渺朱霞天际想，优游缟雪岁寒朋。

 

近日赴日本游学者愈众，见此有作

忧时投止更何乡？客自沉酣我亦狂。十载先期洪水祸（此用路易十三临终之语），千金初笑越人方。巵言十七宁多异，珠履三千恐未偿。闻道蓬瀛更清浅，只应微醉问扶桑。

 

癸巳元夜

东风不放月华新，火树银花幻作春。犹有欧阳旧词句：柳梢还记去年人？

镜里初惊白发新，未堪扶病强游春。一灯静对蒲龛坐，已觉吾非昔日人。

 

论诗

风雅而还读楚辞，纫兰佩芷不相师。洪炉自有陶钧术，怕看人间集字诗。

莫宗李杜效钱郎，别调元人旧擅场。我友郑生（苏庵）持此说，出门一笑咏沧浪。

诗人死骨万邱山，生面重开自是难。曾上崆峒探帝迹，不劳仙赠九还丹。

 

久雨绝句

每因屋漏起移床，旋见沤浮似水乡。谁向天门抉沈翳，六龙晓色照扶桑。

 

冬夜绝句

深拨罏灰夜已残，倦凭书幌忆风湍。此生不作芳华怨，偏为梅花惜岁寒。

没砌才看雪似盐。搴帷更讶朔风尖。连天烽火辽阳地，必有征袍取次添。

平生古北安西志，不在寻常富贵中。九万搏扶今日始，侍郎投笔有英风。忆志伯愚侍郎滦阳。

萧寥书剑陈无巳，跌宕琴樽沈下贤（指陈孝坚、沈凤楼）。风雪闭门了无事，芋魁煨熟共欣然。

五湖烟水非无意，未去难忘国士知。我诵宜阳旧诗句：治装应待受降时。家书屡劝南归，以此答之。

劳生强半感华颠，万卷徒搜宛委编。永夜角声凄警处，敢将丝管慰中年。

酒醺裀褥乐复乐，那顾冻雀死枯柯。拥鼻聊学洛生咏，扣角不闻宁戚歌。

咫尺元门得未曾，摊书还惜短檠灯。但能稳卧袁安雪，那管宵长被有稜。

老渔不与世争隈，倦枕瞢腾梦古槐。宝鸭熏残微暖在，喜看雕斛小花开。

平子何缘咏四愁，美人缥缈隔昆邱。水深雪积无多路，即是层城十二楼。

　序文　

序一

陈三立

　　吾友萍乡文道希学士既殁，门下士徐君积余为刊《云起轩词》若干卷，盛传海内矣。今岁叶君玉甫复搜刊君遗诗若干卷，以君朋辈故旧仅存者莫余若，属序其端。

　　君天秉卓荦，博闻强记，才气不可一世。余始逐试南昌，得交君，俱少年耳。越三岁，同乡举，同计偕居京师。君不第，已名动公卿间，寻擢巍科，超迁讲幄侍从，声光赫然倾天下。当是时，国军新挫于岛邻，输款割地，几不国，君激世变，益究中外之务，凡时政得失、列位贤不肖，慷慨陈论，指斥权贵人尤力，为所侧目久矣。及肇宫闱之隙，狃新旧之争，务归罪于君，媒孽构陷，屡欲挤之死地，脱身走日本乃免。夫熏以香自烧，膏以明自消，自古贤人才士怀负奇伟，动与祸会，遭戮辱屏弃摧落者不可胜数，况厄于一时，愈伸于百世，是岂足道哉？久之，君返自东瀛，复时与君游聚，过金陵必主余家，留连啸咏，意气不衰，最后饮秦淮别去，遂永诀。君撰著宏富，诗词特鳞爪耳。然君博极群书，诗乃清空华妙，不挦撦故实自襮，尝推为独追杜司勋，波澜莫二，即身世飘泊亦颇肖似之，此可悬诸天壤，俟定论者也。独是君殁未十岁，国步骤改，九宇沸扰，余屡转徙穷海，老病复迫之，残夜孤呻中，追忆君箕踞挥麈、高睨大谈，往往揣君声音笑貌、浓眉皤腹、辟易千人之概以自壮，无如斯人不复得，景光之不可把翫，读君诗益缠兴亡离合死生博一瞬之感也。

　　己巳五月，义宁陈三立。

 

序二

陈诗

　　夫诗者，持也。兴观群怨，范围弗过；品汇事物，曲成弗遗。其大恉达于书、通于易，可以从政，可以处变，绍先启后，连抃而无穷，居守正，行载义，粤稽往哲，固如斯矣。

　　今者叶君遐庵刊《文道希先生遗诗》，督序于余。余少生长于粤，知文氏先世宦粤事甚详，后又得从道希先生游，谊不容辞，援笔述之。先生曾祖讳守元，敦诗尚义，称于乡闾；祖讳晟，守惠州，调嘉应，咸丰时遭寇殉难；父讳星端，击贼复仇，官至高廉道。先生幼而惇敏，长益闳通，为陈兰浦先生高足，词采轶俦辈。光绪庚寅成进士，以一甲第二授编修；癸巳恩科，典江南乡试，考核务求才实，是科得人为盛；旋擢侍读学士，感激帝知，屡上封事，太后憎之，丙申削职南归；戊戌政变，太后怒责珍妃。珍妃者，广州将军长善女，先生尝授书者也。虑祸及，走日本，与扶桑诗人游处，庚子乃归国。是秋，余从吴彦复师至沪，居于邻巷，袖诗抠谒，先生一见，奖成不遗，记诗有“神山风雨走孤鸾”句，尤为先生激赏。时八国师旅凌突中原，日薄崦嵫，翠华西狩，余作《太清乐府》纪时事，先生见许，谓似二李。会合肥相国北上议和，先生赋感事诗，有“无分麻鞵迎道左，收京还望李西平”句；又《和陶诗》，有“乞食偶得饱，高卧亦似仙”句，泽畔行吟，不忘忠悃，有古贤风烈矣。先生旋归萍乡，甲辰复至沪，同游张园，品核人物，因出示山居诸篇，谓效皮陆“在野言野”。秋八月，复游湘中，病卒，年四十九。

　　先生修躯山立，耳白似欧公，既得其名，未得其寿，弥可嘅已。原号芸阁，晚号纯常子，自著《纯常子》一书，用庄子“纯纯常常，乃底于狂”之语，寓感伤也。初家贫，薄游江浦，客吾邑吴武壮军中，武壮为荐入粤督张靖达幕，居积年，文檄敏瞻，同辈推服。先生既没，公子永誉、公达以诸生抱学穷居，亦历佐粤皖叚少沧、沈子培两提学幕，有声于时。先生四世，人人有集，一门风雅，江介所稀，谈者比之乌衣王氏。余近纂《皖雅》，兼及名宦，斠录遗诗，用光简册，遐庵与先生累代通家，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之日，独能捐金搜刻全集，诚可谓守道不变，好行其义者矣。

　　已巳六月，庐江后学陈诗。

 

序三

叶恭绰

　　廿载前，吾师萍乡文道希先生既殁，恭绰挽诗久而不成，盖情绪烦怫，哀至于无文，遂无以自达也。既乃思辑其遗著，询诸师之子永誉，知强半散佚，仅《晋书·艺文志》暨《云起轩词》先刊行者犹传于世，为抚然者久之。

　　恭绰丱角从师游，师所以抚爱奖进之者，甚至常寓书南昌家中，任绰纵览所藏典籍，绰得觕通书史者，实由于此。又庚子谒师海上，师教以为诗之道甚悉，且举自作过袄祠七律为例。又喜绰所为游仙诗，以为雅丽，对人恒称道之。今忽忽将卅载，宛在心目而遗书散尽，所著亦罕存。嗟夫，以师之才雄气猛，事功不就，乃并区区简册之流播而亦靳之耶？乃誓为蒐集，越十载，末有所获。久之，闻湘中有藏师遗槁者，未得见，继乃得诗二卷。忆少时曾读师诗槁，审非其全，复致力访求，期成完帙。凡三载，共得诗如干首，携至海上，与永誉共校之。二人之意，以为人事无常，宜先印诗槁，徐及其他，乃举付手民，馀俟别谋剞劂。

　　绰维师匪欲以学术鸣者，兹编尤学之鳞爪，顾平生襟抱志行，可藉窥其大凡。昔陈右铭先生读师《水龙吟》词，谓非文人所能，师之诗何莫不然？盖信乎非世之诗人之作也。近论世者，恒谓清社之屋西朝，实尸其咎，盖洪杨之役，清祚佹失而复得，乃临朝者迄无悔祸忧勤之意，徙逞其阴诈猜忌之谋，屏弃贤良，倚任群小，加以宴安酖毒、倒行逆施，盖不待玉步之移，已知瓦解之无可挽矣。使师当光绪中叶得行其志，以其间斡回时运，收拾人心，开通风气，则戊戌、庚子以迄辛丑诸役，或竟弭而不发，未可知也。计不及此，徒使论者以人之云亡，致慨于邦国殄瘁，而师之感时忧世之抱，悲愤牢愁之况，乃仅流露于纸墨间。呜呼，以师为文人，或轩轾于甘陵洛蜀间，以师拟于急功近名之列者，斯真一孔之见也。

　　昔人云：“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余论及此，亦欲后之诵师诗者，于清末之时局有所考焉，其所得将有出于诗之外者。至于师之诗之所以为工，或亦即因是也。是为序。

　　十八年七月，番禹叶恭绰。

 

遐庵先生编刻萍乡师遗诗成，感赋二诗

南陵徐乃昌

老榦撑空势绝伦，豫章材大著嶙峋。望崇当世推宗匠，业盛名山抗古人。独负奇才苏学士，常存忠爱屈灵均。抒情托兴归风雅，吟冷西江月一轮。

情词冰雪付琱镌，香火曾留翰墨缘。今见水心契同甫，翻欣山谷得任渊。辉生卷帙干秋焕，芬溢缣缃万口传。回首龙门渺何处，办香拜爇倍凄然。

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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