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岁男童被杀案背后的乡村

死者家人回到十年前在塘埂上搭建的简易房里

2016年最后一天，从官方通报看到应城市四里棚刘杨社区“12·30”9岁男童被杀案，我没想到凶案离自己如此之近，接通邻居电话，能听到死者家属的痛哭声。

进城安居：流动摊档撑起城市梦

首先向我核准死者身份的是老家村庄贴墙邻居，告知死者是他的舅哥的儿子，也就是邻居妻子的舅侄儿子。邻居妻子在老家见过，那是2013年夏天农忙季节，邻居夫妻两人刚从浙江工厂辞职回到家乡，她靠在门框上，斜挎着单肩包，表情有些忧郁，听我们聊天。

他们夫妻回乡后选择了流动餐饮摊营生，买来一台三轮车，置办一套炊具置于车厢内，在城里重点中学附近租了一个住处，每天吃饭时间，夫妻骑车来到中学门口，与其他流动餐饮摊一道，在学校门口摆开摊档，向学生兜售餐食。2016年春节回乡见了他们，知道他们放弃了这门营生。

比邻居更早介入流动餐饮摊营生的是他的两个舅哥，两个舅哥多年前进城做了流动餐饮摊贩，邻居介入流动餐饮摊营生应该是受了舅哥启发。邻居的两个舅哥家靠着流动餐饮摊，双双在城里买房安居。如果没有这次凶案，他们算得上当地农民进城安居乐业的缩影，靠一个流动餐饮摊营生，把一家人变成了城里人。

案发当天，46岁的凶手谭某骗开邻居舅哥家门时，家里没有成年人，只有三个还在附近学校读书的孩子，除了9岁的死者，还有死者10岁的姐姐和7岁左右的堂妹。

案发时，邻居的两个舅哥家的流动餐饮摊正在营业，两个妈妈都在摊点忙着，两个女孩逃出屋子后给家长打了电话。当天，邻居小舅哥去地级市孝感办事，将女儿托付给嫂子，孩子中午放学后一起到死者家吃饭。小舅哥接到电话时刚刚到孝感，立即搭车返回。

那几天，邻居一直跟舅哥一家在一起，一则因为舅哥痛失爱子，夫妻悲痛不已，尤其凶案祸起舅哥与凶手的怨结，担心舅哥过于自责引起不测；二则凶手杀人放火后，舅哥一家四口在城里没了容身之所，孩子上学都成问题，他们一直在寻求政府安置。他们说，凶手连命都不要了，不知有没有财产拿来赔偿，只知道她在老检察院家属楼有一套房子。

事发后，他们家住进了宾馆，希望政府出面帮助寻找住处。

退守村庄：塘埂上的窝棚里栖身

1月15日跟邻居电话联系，他正在舅哥家。我一时没弄清是否租了房子，邻居说：“舅哥一家前天回到村里了，没有房子住，就住在窝棚里。”

我有些不敢相信，记得邻居说过，舅哥家在村里没有房子了。我让他发一张图片过来。邻居飞快地发来一段视频，视频里，一个简易砖房立在塘埂上，两边是鱼塘，鱼塘里歇着一条渔船，门前的凉棚里拴着一条狗，对着镜头狂吠。一个男音不解地发问：“拍这个做什么？”听得出来，对方不肯将这样的情景示人。

我目测不出房子的面积。邻居说，从门口到墙是4步，从左边墙到右边墙只有2步多，算起来不到10平方米，住着一家四口。

这里是邻居舅哥养鱼的临时居所，搭建了上十年，旁边就是他租下的村里10多亩鱼塘，平时多住在这简易房子里看护鱼塘，给鱼投料。

从邻居提供的一份《应城市公安局治安调解协议书》上知道，死者一家来自我的祖居地村庄。案发4个月前，死者的父亲在村庄公路边，与凶手因为感情纠纷和债务纠纷，被凶手用水果刀捅了三刀，事发一个月后接受公安部门调解，凶手赔偿12.4万元后没有被追究，为9岁男孩被杀埋下隐患。

从调解协议书看到邻居舅哥的住址，正是我的祖居地村庄，与我现在的村庄只有几公里直线距离，隔着村前一条小河和对岸一个村庄。新中国成立前后，父辈每年清明节乘船摆渡过河，穿过对岸村庄，翻过一道坡，到祖居地祭祖。祭祖的村邻坐在程家大堰边烧纸钱，那是很大一口塘。中午由祖居地人招待，因为迁离祖居地时留下了田产。后来土地归公了，祖居地人不再招待祭祖者，村邻就自带干粮。

看着邻居舅哥的简易房和旁边的鱼塘，我立即想到了程家大堰。通过邻居问祖居地人，知道程家大堰吗？得不到回答，程家大堰也许早改名了。

几年乡土调查期间，我一次次鼓动年老的村邻带我寻找祖居地，那里至今埋着先辈的遗骨，我想看看祖居地，看看这块土地上的人，他们的先辈曾经跟我们的先辈比邻而居。而今，祖居地人以凶案受害者的身份出现，带着我穿过岁月，让我第一次直面这块土地。

而我，一直不知道，邻居的妻子就来自祖居地村庄，如果早点知道，我可以跟着她的目光穿过祖居地村庄，看到祖居地的今天。

村庄疗伤：不只是一个家庭的痛

跟舅家人聊起凶案，亲戚说，被杀的孩子是自己村庄的外甥，孩子的妈妈是村里的好朋友，孩子的外公曾是村里的队长。亲戚说，听到消息后，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村庄里的人都在议论案件的前前后后。

依着亲戚的叙述，我立即想起了村子北边的那个队长，但对孩子的妈妈没有印象。

亲戚说，朋友在大火中去救自己的孩子，脸上都被烧伤了，在家整天喊着孩子的名字，她的小女儿也每天叫着要弟弟。孩子的妈妈伤心过度，好像神志不清，联系不上她了。

亲戚还说，案发后，朋友在外打工的家人匆匆赶回老家。

我一直牵挂着案件中逃出魔掌的两个女孩，她们目睹了凶手作案，逃出大门后，隔着门听到被害的亲人凄厉的惨叫，心头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急需心理干预。

死者家人事后回忆，凶手案发前曾多次到四里棚一带踩点，有一次给了死者的姐姐一张纸条，让女孩转交给妈妈，内容是威胁不让她的孩子过年。这张纸条被这家人忽视，他们说“想着她不敢”。

案发当天，凶手买了橘子上门，敲开了三个孩子的门，惨剧就此发生。

案发后，我一直提醒邻居，让他告诫死者家属，让孩子远离事件处理现场，尽可能找专家或志愿者对孩子进行心理疏导，以免对孩子造成二次伤害。也要注意死者的另一个姐姐，她在另一座城市读书，案发后回到了家里。

然而，从邻居处得到的信息是，死者的两个姐姐一直没有回到学校，最近学校放假，两个孩子也跟着父母回到了村里的简易房。

我知道，这个家庭的宁静失去了。我担心，凶案对几个尚未成年的女孩造成更大伤害。但是，缺少心理学知识的农村家长，不知道有心理隐患和情绪疏导，他们在房屋被焚、家财尽失之后，被现实的困窘击倒，孩子的学习似乎已经顾不上了。

2017-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