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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河走 | 剪花娘子(二)

 青未了tfabd1xk 2017-01-17

 

剪花娘子(二)

越是岁数大的老婆婆,剪出的东西越纯粹,越出人意料地可爱天然。生活的磨炼,人生的阅历,使这些老婆婆手中的剪刀也有了生命和灵性,她们怎么剪,剪什么,都是一种生命的灵动。

舞花弄叶不算巧  

纺花织布纳粮草

—陕北民谣


李雨儿剪纸

李雨儿老婆婆,这个瘦小单薄的女人身上,有一种按捺不住的灵性。她的诙谐和朴素中夹杂着一份不安定。

李雨儿的家在绥德枣林坪乡前杨山村。枣林坪是个紧靠黄河的大村子,黄河从上面的吴堡流过来,在这里转了个大弯,又向下流向清涧。枣林坪产枣,河边、坡顶、沟地,到处是一片片的枣林。红红的大枣沉甸甸地挂满枝头,秋风吹来,噼噼啪啪砸满一地。

李雨儿是我在枣林坪的“意外发现”,说意外是因为县里文化部门的人曾告诉我们,枣林坪一带没有会剪纸的。其实在陕北,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会剪纸的,而年岁大的剪纸婆婆当中,也一定会有当地的名人高手,这是我走黄河走出来的经验,也是屡被证明的事实。

说起来的确神奇,世界上没有哪个地方像中国这样,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在淳朴封闭的乡村生活里,持续不断地涌现着如此庞大的妇女剪纸群体。我想,今天黄河流域的大多数乡村妇女,或许都从古老的民间艺术中继承了一点剪纸的基因。实际上,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情感方式中,都蕴含着丰富的艺术因子。中国乡村妇女的剪纸,当然是一门古老而经典的艺术,只不过我们从来没有从艺术的角度去重视这一现象罢了。

在黄河流域的乡村里,剪纸是一种普遍而又实用的手工技艺,是每一个乡村妇女天经地义的生存手段。不要小看一把剪刀,它毫不逊色于文人手中的笔。剪刀不仅是妇女的劳动工具,更是她们的创造工具,通过剪纸这一过程,她们感悟生命,崇敬天地,修炼自我。心灵手巧的妇女,在剪纸上锤炼一生,创造出了炉火纯青的艺术。乡村妇女对民间艺术的贡献,是围绕着她们的切身生活实现的,这里面隐含着朴素深刻的艺术道理。

李雨儿的剪纸水平并不亚于那些已经出名的剪花娘子,她和那些名人婆婆一样,不仅剪一手好花花,而且是个有灵性、有性格、有魅力的人。民间出色的剪花娘子,大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婆婆,她们不仅肚里有丰富的传统纹样,而且能剪出独特的风格。越是岁数大的老婆婆,剪出的东西越纯粹,越出人意料地可爱天然。生活的磨炼,人生的阅历,使这些老婆婆手中的剪刀也有了生命和灵性,她们怎么剪,剪什么,都是一种生命的灵动。

对一个乡村女人来说,她的精神世界的成长积累,完全依赖于生活的阅历。俗话说,“女人成熟要过三关”,一是结婚关,二是生育关,三是父母老人亡故关。结婚是成为女人的开始;生育是女人生命内涵最本质的体验;娘家父母亡故,不仅是失去亲人的悲痛,更是一种血脉情感依托的消失。乡村女人的精神世界正是在这些接连不断的生与死的仪式中成熟起来的,由此,我们才能真正理解那剪刀下一张张花样里的情感世界,我们才能领悟老婆婆剪纸里那纯粹的生命意味。

劳作、生死、磨难、承受,以及这一切赖以存在的一方水土,还有中华民族绵绵不断的古老文化血脉,共同造就了中国乡村妇女顽强坚韧的品格,也造就了众多出色的剪花娘子。

名不见经传的李雨儿,是优秀剪花娘子行列里的一员。李雨儿今年七十六岁,娘家在离枣林坪不远的福乐坪村。李雨儿年轻时爱红火,爱唱,人又聪明能干,学啥会啥。第一婚,她嫁到了贺山定仙,三十七岁时丈夫去世,于是又嫁到了枣林坪。她和前夫生过一个男娃,再嫁后又生了一个儿子。李雨儿十五六岁时开始学剪纸,在贺山过了半辈子,剪了半辈子,到了枣林坪这么些年,还是一直在剪。前杨山不大的村子里,家家窗格上贴的都是李雨儿剪的花花。

我住在枣林坪,每天走五里山路,吃五里路的红枣,到前杨山坡顶李雨儿家里看剪花。李雨儿剪的窗花,精巧细致,朴素大方,巴掌大的花花,像李雨儿那瘦小的身躯一样充满了灵性。一个个窗花贴在窗格上排列开来,清新而又别致,令人爱不释手。

李雨儿剪的窗花多是花草动物,这正是传统民间剪纸最基本的题材。老人总是那样别出心裁,又出手天然。


《团花》,李雨儿剪纸。


《砖包城》,李雨儿剪纸。

她剪的娃娃头的狮子,长着笨拙的方形身子和着毛的娃娃脸,尾巴像个大扫帚,古朴可爱。

她剪的“反脑羊羊”,嘴里衔着仙草,四只脚剪成了四个蛋蛋,非常好看,这实际上是黄河流域民间普遍流传的古老纹样“倒照鹿”的变体。

她剪的老鼠吃叶叶、双鱼戏莲,还有许多对称的花花草草下面,都有个根根。李雨儿说这叫“捧盅盅”什么都得有个根,根根都得栽到盆盆里。这同样是黄河流域乡村普遍流传的,由古老的“鹿头花”演变而来的“瓶里插花”纹样的变体。

她剪的盆盆,并非真盆,而是石榴、核桃等象征多子的植物。其实这生命之根,是民间古老的“母体生命之盆(瓶)”崇拜,隐喻的是生命繁衍、多子多福的文化内涵。这些花花也都是婚俗里常用的纹样。

李雨儿还给我们剪了蛇抱九颗蛋、倒勾鱼、鸡、狗、娃娃、方形的“枣核子乱开花” ......一叠叠红纸,在李雨儿的剪刀下变换形状,似乎有剪不完的花样儿。我问李雨儿,这么多的花样儿,是跟谁学的?她笑着说,肚里谋的。





李雨儿剪纸

乡村里许多剪花的老婆婆,大字不识,但生活中许多事情,她们都能从肚里谋出许多道道来。李雨儿剪了许多纸人人,她告诉我们这是“送病”和“叫魂”用的。她说,人病了,剪个纸人人烧到有水的碗里,端到十字路口,就能把病送走。她还说,人有三魂,真魂、游魂、守尸魂,如果娃儿掉到崖下受了惊吓,剪个纸人人贴到崖上,娘去那儿就能把娃儿的魂叫回来,这就是俗语说的“娘叫千里远”。

李雨儿的肚里能谋出许多民间故事,谋出许多好听的酸曲儿,更有谋不完的剪纸花样儿。我们到李雨儿家去了五天,这精灵、诙谐的瘦小女人谋得大家着了迷,跟着她乐个不停。“女人们像月亮一样从自我中衍生自己。”李雨儿这个瘦小的女人,她肚里那谋不完的故事、谣曲、花样,折射出黄土高原民间文化的悠远绵长,折射出乡村女人对艺术的敏感天性以及对生活的无限热爱。

李雨儿年轻时,刺绣、纺线、织布样样能干,据说她一天能织三丈白布。剪纸更是她的拿手活儿,李雨儿说,过一个年,她能给村里人剪上两三百张剪纸。我算不清七十六岁的李雨儿一生究竟剪了多少张花花,但我知道,这只是她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

李雨儿第二个丈夫七十岁过世,离现在已经六年了。李雨儿平静开朗地活着,平静开朗地剪着自己的花花。她说,她和前夫生的大儿子有两个小子、一个女子,他们常从贺山来看她,身边的二儿子也对她很好好日月啊。

在黄河流域繁星般的乡村里,还有很多像李雨儿这样的剪花娘子,一生辛劳,在窑洞里默默无闻地剪着花花。艺术对她们来说,永远是一个陌生的字眼,但实际上,她们的人生充满了令人感动的艺术创造。


雪后的黄土高原。(摄影/乔晓光,2003年)

(1998年秋 · 陕北绥德)

本文引自《沿着河走——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手记》,乔晓光著,青岛出版社,201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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