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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宝钗(第二章)2

 狗尾孔明 2017-01-18
四、宝钗与王夫人的关系
如果说宝钗对元春的态度尚且只是敬而远之的话,宝钗对于王夫人的态度则不仅是敬而远之,还有讥而讽之的一面。宝钗为什么要“敬”王夫人呢?因为按礼法她是长辈,而且还是荣国府中唯一与宝钗有血缘关系的长辈。故宝钗自始至终在形式上和礼仪上对王夫人保持了一份尊敬,正如她尊敬贾母那样,保持了晨昏定省的习惯,如第45回原文所写:“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但宝钗又为什么要“远”着王夫人呢?因为王夫人跟薛姨妈一样,也是希望通过贾、薛联姻来扩充自己在贾府内的势力的。而宝钗最反感这种将自己的情感强行附加上家族利益色彩的做法,所以如我们在第一章所指出的那样,宝钗“总远着宝玉”,甚至反过来以宝玉被黛玉缠住为“幸”,这就等于同时也总远着王夫人。换言之,宝钗对于王夫人和自己母亲的联姻计划总是持消极的、不配合的态度。因此,她才会那么轻易地以个性得罪贾母,从而使王夫人的计划一度落空。如果不是后来宝玉与黛玉之间在思想上分道扬镳,从而导致黛玉“莫怨东风当自嗟”的死亡的话,王夫人的联姻计划恐怕也得永远落空下去。(这一点,我们在本书在第十七章里再详细阐述。)那么,远则远矣,为什么还要讥讽王夫人呢?这是因为王夫人并不是一个光明无私且有深谋远虑的人。作者说:“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第74回)这是从好的角度来讲的。从坏的角度来看,天真烂漫之人若不能走向更高的思想境界,就往往会流于偏私狭隘。“喜怒出于心臆”更是做事不动脑子的非理性表现。而正是这些偏私狭隘和非理性的东西,引发了宝钗对王夫人的不满,构成了前者讥讽后者的理由。而关于王夫人的偏私狭隘及非理性,我们举一个例子就可以说明,这就是王夫人怒逐金钏一事。任何一个做母亲的人,自然都希望儿子能够奋发向上,至少不应该堕落下流。因此,王夫人由于宝玉跟金钏的调情而大怒,这是可以理解的。但王夫人又是怎么做的呢?她却轻轻放过儿子,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作为丫鬟的金钏身上,甚至不惜颠倒黑白、无限夸大罪名:“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第30回)按此逻辑,少爷们都是“好好的”,要有不端的行为,也都是“下作小娼妇”给“教坏”的!可事实又如何?这一次调情,分明
是从贾宝玉“轻轻的走到(金钏)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的行为而引起的。要说金钏是“下作小娼妇”,她的儿子岂非无耻淫棍?如此偏私不公、溺爱不明,只一古脑地把责罚降到丫鬟头上,也难怪金钏会不服气而自杀!所以,我们说,曹雪芹讲的对,王夫人确实是一个“喜怒出于心臆”,心地狭隘而缺脑子的人,而并非像过去很多拥林派评红家讲的那样是什么“老谋深算”的“阴谋家”。
说到金钏之死,这就很自然地引出了宝钗对王夫人的第一次讥讽。关于金钏死后,宝钗在王夫人那里的表现,以拥林派观点为核心的传统红学向来是抓住不放,将其当作一个“王牌罪证”,试图以之来证明宝钗如何如何“内心冷酷”。这种说法当然荒谬得很,我们放到本书第十一里专门予以驳斥。这里只说一说事件本身。在笔者看来,宝钗关于金钏是“失了脚掉下去”的说法,正属于逻辑学上讲的“归谬法”,是对王夫人隐瞒真相之举的尖刻反讽!按,金钏之死,宝钗最初是从大观园内的一个老婆子那里听来的: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第32回)
宝钗与金钏并不怎么熟悉,但也知道后者是王夫人身边最宠爱的一个丫鬟。而这么一个得宠的大丫头突然投井死了,宝钗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这也奇了”。因此,她“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一个最主要的动因就是要找王夫人打探实情。
在王夫人处,王夫人倒是主动地向宝钗提起了这事: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第32回)
对于宝钗的问题,王夫人却并不打算实话实说,而是选择了编造谎话来隐瞒真相:
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第32回)
王夫人的说法真的是漏洞百出!须知,王夫人向来是待下宽厚之人,而整个贾府,抛开王熙凤等少数人不论,也向来是宽厚之家。比如,小说第19回就说过:“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第33回,贾政听说金钏投井一事以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准此,宝钗以常理就可以推断,王夫人岂有为损坏一物就轻易打人撵的人的理?金钏作为平时最得宠的大丫头,又岂能仅为损坏一件东西就轻易自杀的理?如果真是这样,金钏就不过是糊涂蛋,岂值得王夫人如此伤心哭泣?可宝钗又分明看见了王夫人为此闷坐垂泪的景象,所以,宝钗又故意提出了一个更荒唐的说法,来对王夫人的说法进行反讽:
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第32回)
好一句“岂有这样大气的理”!这已经把王夫人那种说法的荒唐性给揭示出来了。以贾府的富贵和宽仁之风,又以王夫人平时对金钏的宠爱有加,金钏岂会因为损坏了一件东西就绝望到自杀?也太奇异了吧?所谓“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言下之意,对于这么一个糊涂到不可思议的人,你王夫人还悲伤可惜个什么劲儿呢?难道是因为你太慈善了么?果然,王夫人听了宝钗的反讽之语,也不能不作如下的表示:
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第32回)
如果真按宝钗的说法,王夫人一点责任都没有。对于金钏之死,她最多痛惜一下就行,何至于说什么“到底我心不安”呢?道理很简单,宝钗的说法实属反讽,而且点到了王夫人的痛处,她当然会心里“不安”!自然,王夫人是长辈,宝钗也不愿意再继续逼问下去,于是,话锋一转,说到善后事宜:“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这又引出了王夫人想给死了的金钏做衣服,宝钗主动送了自己的衣服给金钏当妆裹的情节。
对于以上宝钗用来反讽王夫人的说法,自清代晚期以来的拥林派评者一般都习惯于对着宝钗破口大骂,说她“明知”金钏的死因,却为了“讨好”王夫人而故意为其“开脱罪责”。可事实又如何呢?宝钗是否“明知”金钏的死因呢?她的行为又是否真的是在“讨好”王夫人呢?且看接下来的一段原文: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第32回)
很清楚,所谓“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宝钗是直到这时才大体清楚金钏的死因的。而在此之前,她怎么可能知道王夫人的说法是在给宝玉遮丑呢?更谈不上“明知”金钏的死因!而王夫人的表现也很有意思。要知道,开始的时候,王夫人是主动地向宝钗提及金钏之死的:“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现在她却明显是像防“贼”一样防着宝钗:“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明显是对宝钗的防范意识变得重多了!那么,你说宝钗的行为究竟是“讨好”于王夫人,还是“讨烦”于王夫人呢?世界上还真没有过这么越讨越让人家防你的“讨好”!其实,换一个角度来思考,就可以知道宝钗绝对是在讽刺王夫人,而绝非为王夫人开脱。因为她的说法是注定不可能让王夫人采纳的:连大观园内的一个老婆子都知道金钏是“投井”,若王夫人转而宣称金钏是失足落井,别人会信吗?金钏又不是几岁孩童!况一个被逐之人,如那个老婆子所交代那样,整日“在家里哭天哭地”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有那种闲情逸致“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呢?一种注定不可能为舆论所采信的说法,宝钗把它拿出来能为王夫人“开脱”得了吗?那只能让王夫人的掩饰变得欲盖弥彰,更加没有道理可言!因此,那不可能是什么“开脱罪责”,而恰是宝钗对王夫人的一种隐责暗讽!
非常明显,在议论金钏之死一事之后,由于宝钗对王夫人隐瞒真相的说法进行了归谬式地反讽,所以王夫人对于宝钗的戒心反而陡然上升。那么,宝钗又是否就此“收手”,再不以尖刻的言语讥讽王夫人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至少我们在第77回中又看到了宝钗“调侃”王夫人行善之心不彻底的情节。这事是从凤姐犯病,需要人参做药一事引起的。王夫人因临事找不到合适的人参而焦躁,斥责下人说:“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实在找不到了,只能准备到市面上去买。这时候,宝钗正好在场。她十分内行地指出:“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并且,宝钗又提出借助自己家商铺与参行的关系,找参行“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给凤姐急用。这下帮王夫人、凤姐解决了大问题。于是,喜悦之中,王夫人又说了一段带点自夸色彩的感叹话:
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第77回)
趁着王夫人高兴,宝钗又说出了一番话,将王夫人的自我表扬打趣了一通:
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第77回)
宝钗的意思,无非是说人参之类的珍贵药材,本来就应该拿出来济众散人、行善积德。像贾府、薛家这样的大家,又不是买不到好的。何必叹息什么“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要是存了这种想法,反而就跟“那没见世面的人家”一样不够大气了。也只有这种小家子气的人家,才会有那种“珍藏密敛”的想法的。宝钗这话既隐隐地批评了王夫人的行善之心还不彻底、不够大气,道理上又说的滴水不漏、圆满得很。所以,王夫人听了也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第77回)
有意思的是,脂砚斋在宝钗说出得了人参就“原该济众散人”,而不应该“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那番话的旁边,也批了三个字:
调侃语。(庚辰本第77回双行夹批)
这就有力地证明了我们以上的分析:宝钗是在以这话“调侃”王夫人还有小家子气的一面,还不够大气!
除此而外,还有一个事例也能说明宝钗对于王夫人的颟顸作为的不满。这就是宝钗在抄检大观园以后,立即同荣国府划清界限、拂袖而去的情节: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么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第75回)
抄检大观园这事刚一发生,宝钗就立即找到李纨,声称要搬离贾府。虽然宝钗找的是另外的理由,并没有直接提及抄检一事,但她的锋芒所向,那是一望可知的。所以,书中写明李纨与尤氏听了宝钗的话,立即面面相觑而笑。那么,在这个时候,宝钗为什么一定要搬出去呢?道理很简单,就因为她认为抄检这事做的太不地道,损害了整个大观园群芳的荣誉,也损害了她的清名。本来傻大姐捡了个绣春囊,王夫人欲追查到底,只需给足时间,让凤姐派人暗暗查访即可,用不着这么扬铃打鼓的乱折腾。可仅仅是由于王善保家的几句挑衅的话语,就激得王夫人失去了方寸,就这么大张旗鼓地搞出一个抄检行动。不是摆明了对大观园群芳的不信任吗?难怪探春会气得直骂:“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第74回)事实上,曹雪芹给抄检这一节所定的回目就叫做“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点明王夫人是一个受“惑”者。而抄检一事,对于宝钗来说,还有更严重的一层。王熙凤吩咐王善保家的:“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可别人都抄了,惟独宝钗屋里没抄,就等于说惟有宝钗那里还有嫌疑。既然如此,到时候如果有人议论起来,宝钗反而更加无以自明了。因此,宝钗干脆拂袖而去,表示了对此一颟顸行为的强烈抗议。
过了一会儿,李纨又劝着宝钗:“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便再一次借机对抄检大观园的行径给予了反讽:
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第75回)
所谓“你又不曾卖放了贼”,言下之意,王夫人下令抄检大观园,等于把我们大家都当成贪赃放贼的共谋犯了。言语之犀利,态度之强硬,与“蘅芜君讽和螃蟹咏”一节相比,亦不遑多让!
说到宝钗此时态度的强硬,周锡山先生对此也有一段很精彩的评论,我们将其辑录于下:
抄检大观园时,宝钗并未被抄,第二天她立即拂袖而去,而被抄的黛玉反而无动于衷。照理黛玉平时十分孤傲,竟然遭到无理抄家,应该大发雷霆才是,可是她却甘然接受,是否因为被抄的是丫头,她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呢?她的等级观念也太强了。对丫头的贱视,丧失了她应有的自尊,与探春相比,表现太差了。而且还抄出宝玉在她们处留下的旧东西。宝钗的态度强硬,可与探春媲美。(见周锡山《红楼梦的人生智慧·德智双全的完美女性薛宝钗》)
这段议论重点是拿钗、黛对于抄检一事的反应作对比。这也可以作为我们以上分析的一个补充。
接下来,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又发生了: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姊妹们的气头儿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赶热灶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四丫头不犯罗唣你,却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头畏尾。实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呢。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他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一一说了出来。(第75回)
宝钗平时一般不多嘴评论荣国府各房之间的矛盾,即使要打探询问,也不会当众这么做。可现在她明知探春打了“王善保家那老婆子”,等于已经把邢、王二夫人的矛盾给暴露出来了。可她为什么还要当众询问探春因何而打她,而不是等私下里再问呢?道理很简单,宝钗已经从探春故意说要撵她出去的话中,听出了探春的话外有音和反对抄检大观园的立场。宝钗现在是有意要配合探春借题发挥,让探春公开宣泄出她们两个共同的愤怒。且看周锡山先生的具体解析:
众多评论家都认同宝钗此人平时不搅和是非,“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第五十五回),可是这时她明明听出探春打人的事背景复杂,故而口气非常严厉,为什么马上应口而问“因何又打她”这个敏感复杂的问题?就因为抄检这事是对大观园中众姐妹的尊严和人格一网打尽的恶劣行径,她也住在园中,虽然免于抄检,但别人没有抄到脏物,也许有人会认为大约在她的蘅芜苑中倒有这些东西。所以她没有抄过,也受到了这种侮辱。她询问探春,让她再神气地讲一遍,就是对她无声的支持。而探春赶她出去别回来,也是借题发挥,探春和宝钗两个人“心有灵犀一点通”,话头配合得极其默契。可见宝钗讲话,该泼辣时就泼辣,需要露锋芒时露峥嵘。绝不毫无原则地和稀泥,绝不圆滑处世。她的温和礼让,是尊重人、素养好而已。她的温和和泼辣,都受智慧的指挥。(见周锡山《红楼梦的人生智慧·德智双全的完美女性薛宝钗》)
这同笔者前面对宝钗不满于王夫人做事颟顸的解读与分析,在观点上也是不谋而合的。尽管笔者并不赞同所谓的“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原因我们稍后再说),但上述引文无疑说明,能读出宝钗愤世嫉俗之本质的读者,现在已经是越来越多了。
而宝钗对于王夫人的众多不满,积累下来,最终就导致了二者关系的决裂。这种决裂当然不会表现为二人的你死我活,而表现在宝钗再也不愿意跟王夫人她们同住贾府一事上。其标志就是宝钗搬出大观园以后,王夫人欲请她回来,而宝钗却坚决不肯的一段情节: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她疑心。又仍命她进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王夫人、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辣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是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弄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顽笑,皆比在外头自己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在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家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庚辰本第78回,“凤辣子”原误作“凤妹子”)
王夫人的本意不过是要召宝钗回来,解释一通,消除她的疑虑。岂料宝钗对王夫人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使得王夫人、凤姐不禁要批评她:“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可接下来,宝钗又说了一番更加圆满无缺,让人抓不到把柄的大道理,弄得王夫人在无可奈何之际又无话可说,只能点头称是,眼睁睁地看着宝钗同她们决裂而去。至此,作者已经将宝钗个性突出的风骨,十分形象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了。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以上我们引用过的这些原著原文中,有三处都提到了王夫人“点头”称是的情节,分别见于宝钗反讽王夫人关于金钏之死的说法(第32回)、宝钗“调侃”王夫人关于“卖油的娘子水梳头”的感叹(第77回),以及上述宝钗回绝王夫人关于重新搬进大观园的请求(第78回)这三段文字当中,这可并不代表王夫人赞赏宝钗的说法,相反,通观上下文以及脂批的提示来看,每一次都可以说是包含了王夫人对宝钗的讥讽、调侃和回绝无可奈何的成份。所以,这应该是作者给王夫人设计的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有点类似于司马迁在《史记》中给刘邦设计的口头禅——“为之奈何”那种味道。读者在读到这些细微之处的时候,可千万得注意,别被一些表面的、似是而非的说法所迷惑了去!
五、宝钗与凤姐的关系
王熙凤是荣国府的当家奶奶。由于她身为小辈,因此她本来不应该拥有那么大权势的。但由于贾母、王夫人的信任,让她代理家政,所以她也就成为了前者权势的代行者,虽不掌权,却实际行权。故我们把凤姐也归入荣国府的强势人物的行列。而事实上,无论从能力,还是从性格看,凤姐也是这些太太奶奶们中最强势的。
言及凤姐与宝钗的关系,我们却要从书中的一个奇特而耐人寻味的现象说起。由于受程高本后四十回中凤姐设那个“掉包计”,帮着贾母为宝玉娶宝钗的影响,很多后世读者都习惯于将凤姐划入“钗党”。但从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来看,凤姐与宝钗的关系却颇为紧张。王熙凤不要说跟薛宝钗为一党,甚至还不惜拿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来诬指宝钗。何以见得?我们只举下面一个例证即可以说明,这就是凤姐跟平儿私下里议论贾府诸如人与各位亲戚的一段长篇大套的讲话:
风姐儿笑道:“这正碰了我的机会,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坑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个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这里就不伏。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他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早撵出去了。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这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了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如今俗语‘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第55回)
注意,凤姐对宝钗的评价乃是一句社会上流行的俗语:“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言下之意,无非是指责宝钗是所谓的圆滑自私、不顾大局,只知道明哲保身之人。自清代晚期以来,这也一直是很多拥林派红学家用来贬钗的一个常见的理由。但事实果然如此吗?宝钗真的是那种“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圆滑之徒吗?脂评本中的原文却给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事实:
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儿当差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第55回)你看,宝钗“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经她跟李纨、探春这么一管理,下人们“更觉比凤姐儿当差时倒更谨慎了些”。如果真是什么“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圆滑之徒,代理别人的家政,趁机邀名买好还来不及呢。岂能管得下人比凤姐当即时更觉谨慎?不仅如此,下人们背地里还抱怨宝钗等三人是“镇山太岁”,说她们“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如果真的是自私自利、只知道明哲保身的人,岂会如此辛苦巡夜、严查紧管,以至于在被管理对象那里落了个“镇山太岁”的恶名?由此可见,凤姐对宝钗的评价并不属实,甚至与事实恰好相反。宝钗不仅不是什么“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好好先生,反而是一位极有原则、赏罚分明的管理者!后世那些拥林派红学家由此而发的一堆又一堆贬钗言论,也不过是一些建筑在泥沙上的高楼——根基不牢,一推就倒!
那么,凤姐为什么要用如此不切合实际的评语来议论宝钗呢?笔者以为,这就是王熙凤对薛宝钗的一种刻意的诬指,是凤姐、宝钗二人之间的矛盾长期积累的产物,是凤姐带着嫉恨、不满的情绪来看宝钗的结果。而凤姐又为什么要嫉恨宝钗呢?道理很简单,因为宝钗向来鄙视凤姐的为人,是大观园众姐妹中对凤姐最不买帐的人。关于这一点,我们在本书第一章里已经分析了第35回中宝钗讥讽王熙凤故意跟贾母演双簧的情节,本章不再重复。只另举一个例证来说明宝钗对凤姐的鄙视已到了相当“放肆”的地步。这就是宝钗对凤姐的称呼问题:宝钗最爱用的称呼既不是“凤姐姐”,也不是“琏二嫂子”,而是“凤丫头”!而且,宝钗还当面叫过凤姐的绰号——“凤辣子”!按,如果以庚辰本为标准,前八十回中,小说记载有宝钗称呼凤姐的地方一共是九处,其中有七处,宝钗都使用了“凤丫头”的称谓,还有一处用的是“凤辣子”,只有一个叫过“凤姐姐”。我们把这九处文字(有两处连在一起)罗列于下:
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甲戌本作“二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庚辰本第25回)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庚辰本第35回,“凤丫头”列藏本作“凤姐姐”,程甲本作“二嫂子”)
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庚辰本第42回)
宝钗冷笑道:“……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庚辰本第42回)
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庚辰本第44回,“凤丫头”程甲本作“你们奶奶”)
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庚辰本第55回)
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庚辰本第57回)
宝钗笑道:“……姨妈和凤辣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庚辰本第78回,原误作“凤妹子”,又被后人点改为“凤姐姐”)
统计一下,除去第25回中宝钗称呼凤姐为“凤姐姐”或者“二姐姐”,第78回中宝钗称呼凤姐为“凤辣子”之外,其余七处,宝钗一律称呼凤姐为“凤丫头”,占称呼总数的77.8%。事实上,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有学者指出:“宝钗无论在什么场合,一概称凤姐为‘凤丫头’。”(郭世铭《谈红楼梦年表》,载《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1辑)尽管这种说法并不是完全准确,但宝钗更习惯于称呼凤姐为“凤丫头”,这种现象还是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按,将对方称呼为“某丫头”,这种称呼习惯如果是用在长者称呼幼者,有亲昵,甚至爱怜的色彩在里面。但幼者用于称呼长者,依礼法而论,却实在显得没大没小。特别是在第44回和第55回中,宝钗甚至当着通房丫头平儿的面,称呼其主子为“凤丫头”。在究竟长幼尊卑秩序的贾府中,又出自于一向端庄稳重的宝钗之口,尤其显得不可思议。
以上这种现象,也曾经引起过官方红学会的一部分学者的注意。有人猜测说,这可能跟曹雪芹的早稿有关,即所谓“宝钗在某个年龄系统中是长于凤姐的”(见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这种说法的唯一依据就是庚辰本第78回中的那个被误抄的“凤妹子”三字。但这种假设引出的麻烦恐怕比解决的问题还多。因为不论是今本也好,早稿也好,书中凤姐作为贾府媳妇的身份应该是确定无疑的。既如此,我们不仅要问:假如宝钗本来年长于凤姐,她此时究竟是已嫁,还是未嫁呢?如果宝钗已嫁,而且是嫁入了贾府,此时她就不应该有搬离贾府一说。如果是已嫁,但嫁给别的人家,那她平时应该住在自己的夫家才对,她一个年轻媳妇又有什么理由离开夫家,在贾府中住这么久?而如果宝钗未嫁,倒是可以在贾府久居,也可以搬离贾府回自己家了,但她年龄比凤姐还大,尚未出嫁,在那个时代简直是标准的老姑娘一个。王夫人想给儿子找媳妇,会对她感兴趣吗?能正眼瞧她,并专意要留她吗?这一点,只要想想今本中那个傅秋芳的遭遇就不难明白。所以,无论是从哪方面看,宝钗的年龄都不应该年长于凤姐。庚辰本第78回中的那个“凤妹子”三字,不可能是曹雪芹最初的原文,而只可能是对凤姐的谑称——“凤辣子”的形讹。就如同第75回中探春也称呼凤姐为“凤辣子”一样(原文:“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辣子又病了,我就打发我妈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样”)。
此外,如果用宝钗曾经“年长”于凤姐的理由来解释“凤丫头”的称谓,还会引起其它的问题。因为林黛玉也有一次称呼凤姐为“凤丫头”,还有两次称呼宝钗为“宝丫头”。我们把相关的文字,也辑录于下:
林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第28回)
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第42回)
黛玉叹道:“……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第45回)
沈治钧等官方学者总不至于认为林黛玉在某个年龄系统中也是长于凤姐的吧?所以,从早稿年龄的角度来解释,理由并不充分,且不能自圆其说。
可是,我们如果对照一下林黛玉使用“宝丫头”、“凤丫头”之类的称谓时的口吻与态度,一切都不难明白了。注意,林黛玉在对长于自己的宝钗、凤姐使用这类称呼的时候,她分明透露出的是一种嫉妒、不服或者不友善的神色!第28回,林黛玉正嫉恨宝玉心里想着宝钗。第42回,黛玉对宝钗更是一派防范之心。第45回,黛玉对宝玉、凤姐那样受宠,也隐隐有不服之意。所以,我们不难想到宝钗在对凤姐使用“凤丫头”一词的时候,肯定与之有某些类似的地方。当然,宝钗对凤姐,无所谓嫉妒,也谈不上要如何防范,跟黛玉处心积虑想跟宝钗争“宝二奶奶”之位的情形更是不同。故而,就只剩下了一种情况,即:宝钗鄙薄凤姐的为人。而正是这种鄙薄,使她不在意是背后,还是当面,也不论是在众姐妹中间,还是在平儿这样的凤姐心腹的面前,对凤姐几乎都一律以“凤丫头”相称。我们看到第42回,黛玉被宝钗感化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对宝钗使用过“宝丫头”的称谓,可宝钗却把对凤姐的“凤丫头”称谓一直保留了下去,甚至后来当面使用了“凤辣子”的谑称。那宝钗对凤姐的鄙薄,真可以说是很明显的了。
那么,宝钗又为什么会鄙薄凤姐的为人呢?原因也是明摆着的:因为王熙凤就是荣国府内的一个“女奸雄”,跟贾雨村一样具有对上钻营、对下贪酷的特点。任何一个具有正义感的人,都不会认同凤姐的这些做法,更何况宝钗还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女子呢!固然,宝钗碍于亲戚的面子,不好公然反对凤姐。但言谈之间,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却是自然而然的。
纵观全书,王熙凤的罪行主要有三。一曰贪赃枉法,二曰暴虐残忍,三曰贪得无厌。我们各举一段原文,来加以说明。关于贪赃枉法,且看凤姐受水月庵老尼静虚的挑唆,受赃婚以致人命一事:
那凤姐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受了前聘之物。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将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第16回)
这事虽然做的机密,但书中已写明“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所以,她以后做的这类难保不被宝钗知晓。再看凤姐的暴虐残忍,看看她是如何恃强凌弱殴打清虚观小道士的:
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蜡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第29回)
这事发生于众目睽睽之下,宝钗当然也看的见。至于凤姐的贪得无厌,又有她挪用丫头们的月钱放高利贷的事情作证据:
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见方近无人,才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几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得你这样?”平儿悄悄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道:“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呆的等着。”平儿道:“你又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少钱使?”袭人道:“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地方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平儿道:“你倘若有要紧的事用钱使时,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儿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第39回)
这事连袭人都知道了,久后也必然逃不脱宝钗的眼睛。对于凤姐的这些所作所为,脂砚斋评价说:
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乎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脂砚。(甲戌本第16回双行夹批)
对于凤姐受赃婚以致人命一事,脂砚斋又特意指出:幼儿小女之死,得情之正气,又为痴贪辈一针灸。凤姐恶迹多端,莫大于此件者:受赃婚以致人命。(甲戌本第16回回前总评)
而我们知道,脂砚斋是宝钗的崇拜者。在书中诸多人物当中,脂砚斋对宝钗的评价最高,几乎到了仰视的地步。连脂砚斋尚且对凤姐的这些恶行如此痛恨,就更不用说宝钗是何等鄙视凤姐的为人了。
宝钗瞧不起凤姐,蔑视她的人品,也就自然不会买凤姐的帐。按理说,凤姐跟宝钗是有血缘关系的。宝钗若能顺了王夫人的意志,积极活动,最终嫁入贾府成为宝二奶奶。凭她跟凤姐的血缘之亲,也应该可以做到跟凤姐互为依恃,替凤姐的恶行打掩护,甚至同流合污。但宝钗却坚决不吃这一套。对王夫人尚且讥而讽之,把个王熙凤更不放在眼里。张口“凤丫头”,闭口“凤辣子”,不分时间、场合,我行我素地这么叫下去。自然,王熙凤对于薛宝钗也会生出嫉恨和厌恶之心。套用贾雨村谈论“正”、“邪”二气的话说,就是:“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第2回)这正是凤姐诬指宝钗所谓“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一个人际关系方面的背景。从王熙凤的立场上看,宝钗从来不肯跟她同流合污,不帮着她继续执行那套媚上欺下的治家之术,这不就是所谓的“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吗?那当然是一种自私狭隘的看法!
而既然凤姐一直把宝钗的存在,看成一种潜在的威胁,她又会怎样对付宝钗呢?她会不会想方设法将宝钗赶离贾府呢?事实上,在《红楼梦》中,事情也确实按照这个逻辑发展的。到第74回,凤姐奉命抄检大观园时,就故意给一向洁身自好的宝钗设置了一个“道德陷阱”:别处都抄,却有意留着宝钗一处不予抄检。当然,表面的理由是为了尊重亲戚:“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但黛玉也是亲戚,为何也要抄?迎春处还住着邢岫烟,也有亲戚,为什么不可以跳过?显然,凤姐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只有别人的房间都抄,惟有宝钗一处不抄,才能使宝钗始终具有不能洗清的嫌疑,而不能不搬离大观园这个是非之地。事后,宝钗果然主动搬了出去。理由也正像凤姐对王夫人所分析的那样:“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第78回)当然,凤姐却也不会向王夫人说出她为何敢于搜检同样是亲戚的黛玉和邢岫烟的丫头,却惟独觉得宝钗屋里“不好去搜检”的秘密之所在!也正因为如此,当王夫人把宝钗请回来进行分辩的时候,宝钗便出乎王夫人意料地又找了一大堆理由来拒绝搬回大观园,如要陪伴母亲、帮着哥哥筹备婚事、关了大观园的小门有利于维持治安等等。也不等王夫人表态,王熙凤就抢先发话,给定了立场:
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第78回)
听了宝钗的一大篇解释,当王夫人尚在未置可否之际时,凤姐便抢先说“这话竟是,不必强了”。让宝钗搬离大观园成为既成事实,使得王夫人虽不大情愿,却也只能说“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足见凤姐急欲排斥宝钗的心理是何等之急了!反过来,这事也正说明了宝钗的为人是始终把正义原则放在第一位的,亲情、权势、利害都在其次。
六、本章小结
通观宝钗与贾母、元春、贾政、王夫人、王熙凤这五个强势人物的关系,不难看出,宝钗那种不与权势合作的态度是一以贯之的:对贾母、贾政,她可以做到以自己的个性大扫其兴;对元春、王夫人、王熙凤,她也是持敬而远之、讥而讽之,以至于嘲而弄之的态度,甚至不惜与之决裂。这不由得让人想到曹雪芹把宝钗比作牡丹花的寓意。后世很多读者受周敦颐之类的腐儒的影响,认为牡丹是“花之富贵者也”,却不知道在牡丹能成为花王,却并不因为其“富贵”,而是因为其坚贞不屈的气节。据传,武则天曾酒后醉言,下令百花于隆冬时节同时盛开,诸花不敢违抗,竟相绽放。唯独牡丹不肯献媚于人主,乃抗旨未放,显示出坚贞的气节。武则天一怒之下,将牡丹贬至洛阳。天下牡丹遂以洛阳为盛,有“群芳之冠”的美称。曹雪芹以此来比喻宝钗,则无疑是用这“花王”的品格,暗点其虽身处大富大贵之场,却仍然坚守自己的理想,丝毫不为所动的精神。而非常有意思的是,清代的另一位特立独行的小说家、戏剧家李渔,对于牡丹,也有自己的一套不同于凡俗的认识。他说:
牡丹得王于群花,予初不服是论,谓其色其香,去芍药有几?择其绝胜者与角雌雄,正未知鹿死谁手。及睹《事物纪原》,谓武后冬月游后苑,花俱开而牡丹独迟,遂贬洛阳,因大悟曰:“强项若此,得贬固宜,然不加九五之尊,奚洗八千之辱乎?”(韩诗“夕贬潮阳路八千”。)物生有候,葭动以时,苟非其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后系人主,可强鸡人使昼鸣乎?如其有识,当尽贬诸卉而独崇牡丹。花王之封,允宜肇于此日,惜其所见不逮,而且倒行逆施。诚哉!其为武后也。予自秦之巩昌,载牡丹十数本而归,同人嘲予以诗,有“群芳应怪人情热,千里趋迎富贵花”之句。予曰:“彼以守拙得贬,予载之归,是趋冷非趋热也。”(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
不仅如此,这位李笠翁还不珍笔墨,从种植的角度,补充牡丹的另一个颇具气节的特性:
艺植之法……但有吃紧一着,花谱偶载而未之悉者,请畅言之。是花皆有正面,有反面,有侧面。正面宜向阳,此种花通义也。然他种犹能委曲,独牡丹不肯通融,处以南面则生,俾之他向则死,此其骯髒不回之本性,人主不能屈之,谁能屈之?予尝执此语同人,有迂其说者。予曰:“匪特士民之家,即以帝王之尊,欲植此花,亦不能不循此例。”同人诘予曰:“有所本乎?”予曰:“有本。吾家太白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倚栏杆者向北,则花非南面而何?”同人笑而是之。斯言得无定论?(同上)
笠翁对于牡丹的态度,竟是如此地推崇,难怪有网友表示说:“读了《闲情偶记》里的牡丹文,第一感觉居然是老泪纵横地为宝钗击节叫屈。……真是好样的,天下谓宝钗‘圆滑’的人都要来看看,在所谓的‘圆滑’下面的是‘即以帝王之尊,欲植此花,亦不能不循此例’的铮铮铁骨!!”(草莓斑点《清洁牡丹心》)李渔的时代要早于曹雪芹近一百年。《闲情偶记》里的牡丹文专门为《红楼梦》的宝钗击节叫屈,自然是不可能的。然而,笠翁以牡丹为“守拙得贬”的“趋冷”之花,而曹雪芹亦塑造了一个以“藏愚”、“守拙”之个性得罪家长权威的宝钗,这两者之间的脉络相通,不也是隐隐可见么?足见,曹雪芹对于宝钗“艳冠群芳”的“牡丹”之喻,也确实包含了一层赞扬宝钗能够坚守气节,“冷”对世俗权威的寓意!
那么,宝钗又何以能做到坚守气节,“冷”对世俗权威呢?原因之一就是本书在第一章里所分析的:宝钗实际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女子,她对当时的权力场持猛烈批判、一竿子全部扫倒的态度。连官场上的男人,宝钗尚且不屑一顾,她不把贾母、王夫人、凤姐、元春这些女眷身上的权势光环放在眼里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此外,宝钗自己对权力、财富、名位等等几乎没有什么欲求,也是她可以坚守个性,不在乎得罪权势的一个原因。当然了,宝钗出身于“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富薛家,她有这种地位和经济实力,什么奢侈场面没见过?也似乎用不着去追求更大的权位。但我们知道,人通常是欲壑难填的。王熙凤不同样出身于“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吗?但凤姐的行止又如何?套用尤氏评价凤姐的话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第43回)谁能保证出身很高的人就一定能洁身自好,视富贵为浮云呢?因此,能不能做到坚守气节、坚持正义高于名位的原则,那关键还是要看个人的思想意志。固然,如果是出身贫寒的人能做到这一点更值得赞叹。而即使像宝钗那样出身的人,她能做到这一切也照样是难能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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