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一个人固执的住在河对岸,这是十年前开始的事情,父亲和母亲并不清楚河对岸发生的事,用母亲的说法,她早晚也是要过去的,所以对那边的风景不甚关心,而父亲的理由则更加没有可挑剔之处——我和你奶奶在一起过了很多年了,我知道她在那边什么样。 雨下到一定程度,没有谁能解决这样的积水,即使市民们一再向当地政府反映下水道工程的不足,但每到下雨天,人们依旧从直立行走的人变成了摇摆尾巴的鱼,他从房里推出自行车,打算骑车去给奶奶送饭。 “你不应该骑车,你应该划船去,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把船停在岸边,从那个桥上走过去。”母亲有一半脸已经和奶奶长的一模一样,他在黄昏的余晖中站着,不知道自己是在听谁发号施令。 少年的腿陷在积水里,一切都是不由自主的,每天清晨,他都被浓重的鱼腥味熏醒,起来后,计算数学公式与死鱼的条数,下午喝鱼粥,而傍晚,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不能吃一口饭,只能让奶奶吃完饭后,他才能享用晚餐。 可是谁也不知道路上发生的事,有好几次,他都在下水道迷宫里迷路,幸运的是每一次他身陷险境,奶奶总能拄着拐杖出现,拐杖是这个老者唯一的武器。 住在河对岸的奶奶和谁都不一样,她没有梦想,也没有生存压力,她有的只是寿命存折,每天夜里,她早早躺在床上,聆听自己的生命像骨头里的钙一样渐渐流失。 “不要难过,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难过,自从我拆掉身上的发条之后,轻松多了。”奶奶神神秘秘的抚摸着孙子的脊椎骨,“真可惜,你身上的发条还在生长,看样子,还不止一根。” 少年快速的打开饭盒,非常娴熟的把三样菜和一碗饭摆开,他甚至连筷子和勺子都摆好了,为的就是尽快让奶奶吃完饭,尽快回家,吃他自己的那碗饭。 “不急嘛,这么急干嘛,我的饭可以分一半给你,你看,还挺热的呢。” 他坐在那个岁数比他还大的老式竹椅上,利用门缝漏进来的一点点光,尽情观察着这个他称之为奶奶的老妇人——斑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佝偻的背,他一想起自己有一天也会被子孙送到河对岸,便不寒而栗的抖了抖身子。 “你在怕什么呢?”奶奶吃饭的动作缓慢的像一种丛林中的动物,他的身子稍稍从竹椅上浮起,这是起跑的动作,他打算跑了。 奶奶很快注意到了少年的不安,她利用的仅仅是老者的直觉,在她还小的时候,她有过和少年一模一样的念头——逃离这个家,逃离河的两岸。 少年终于鼓足勇气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奶奶说,你真的打算走吗? 少年很快犹豫,在推门的刹那,他突然想起母亲的嘴脸,那副喋喋不休的样子与经年不衰的控制欲,同时,他也想起两点一线的枯燥生活,他从来没有观赏过河对岸的风景,因为母亲老早就教育他——早点去送饭,早点看老太婆吃完,早点回来,早点吃上自己的那口饭。 奶奶说,留下吧,今晚就在这里住吧,房子大的很,不怕。 当天夜晚,少年和衣而眠,他只是打算跟河对岸的母亲赌个气而已,并不是真的打算陪伴一个独居多年的老妇人。 奶奶说,翻过去,把你的身体翻过去,背对着我。 少年旋即翻身而眠,墙上有斑驳的黄,像巨人身上的尸斑。奶奶说,我又仔细数了数,你身上发育好的发条是一根,其余还有四根正在生长之中。 少年轻笑一声问,发条是用来干什么的? 哎,奶奶哀叹一声说,他们果然没有告诉你发条有什么作用,跟我小时候一样,我的爸爸妈妈也从来不说这些事。 那你可以说啊,少年的眼睛在空气中晃来晃去,他在寻找飞虫的身影,那个虫子神出鬼没,有时候又分裂成两只,一雌一雄。 “咚咚咚”沉重的敲门声像榔头砸在少年的头上,“怎么回事”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而奶奶还在缓慢的穿衣服,“没什么事,每天晚上都会有几个不知好歹的人过来,你睡吧,我去开门。” 奶奶关掉了卧室的门,这扇门很奇怪,插销在外头,简单来说,卧室从此刻起变成了牢房,而少年则成了犯人,他趴在门板上试图听清楚外头的一举一动。 什么也没有,没有风的声音,也没有人的声音,连脚步声都没有,所以,当骨头断裂的声音传来时,一切变得格外刺耳。 少年吓了一跳,他不曾想到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竟有这般能耐,竟然可以徒手折断他人的骨头,而约莫半分钟后,他才想到另一件事——会不会是别人要杀他奶奶。 他立刻开始捶打门,上了年头的木门不但纹丝不动,甚至越来越厚,慢慢变成了一堵墙,少年越是迫不及待的想出去,那扇门越是挑衅似的回击着他的拳头。 “安静一点!” 每次听到这四个字,他都像失去骨头的狗,蹲下来缩成一团废纸,这一次也不例外,他捂着耳朵蹲了下来,等待外头的人继续发号施令。 在他年岁尚小的时候,整条街都在飘荡着发条怪的传闻,大人说那是一个三米多高的怪物,全副武装,专吃小孩,发条怪跑得极快,没有谁能逃脱他的魔掌,如果被抓住,就要成为发条怪终身的奴隶。 奴隶是什么意思呢?有好事的小孩说,当发条怪的奴隶也不错,既然他这么厉害,应该能保障我们一辈子衣食无忧吧?呸呸呸,大人们围成一团说,人怎么能当怪物的奴隶呢? 许多家长为了哄骗孩子睡觉,经常会虚构发条怪来袭的传闻,有时是一个炎热夏日的午后,吵闹在孩子在凉席上滚来滚去,家长被搅得烦躁不安,于是跑过去关上卧室的门,大喊一声:发条怪来了! 在少年的记忆中,他从小就是被这么吓唬过来的,吓唬着睡去,吓唬着吃饭,吓唬着上学,按照这个逻辑,以后应该也会被吓唬着工作、吓唬着结婚、吓唬着生子。反正,都是发条怪的错。 可是,在他屈指可数的人生中,发条怪并没有脚踏实地的出现过,哪怕一次。 少年屏住呼吸,努力偷听着门外的动静,他只想知道结果而已,不管外头是发条怪大战奶奶,还是奶奶大战发条怪,他都希望自己能静静站在一边观战,河对岸的生活实在太无趣了,他需要刺激。 他就这样等着等着,一直等到睡觉,等他醒来时一切已经恢复了平静,就像昨晚那场暴风雨从来没来过。 醒的时候,奶奶正在抚摸他的脸,他把奶奶的手移开,他不愿意苍老的树干在他脸上移动,仿佛他自己也会染上迅速凋谢的病。 奶奶,告诉我发条怪的事。 奶奶把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啪嗒”一声完全折断,这声音像极了昨夜硬物断裂的声音,奶奶笑了笑说,你想知道什么呢,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但是有一些话一直堵在我的喉咙里,我要吐出来。 接着,就像鱼迫不及待的跃出水面,奶奶以极快的语速复述了她的一生。 那时我还是一个少女,和你一样,爱骑自行车,每天傍晚去河对岸给年迈的爷爷送饭,我一点都不喜欢过那种生活,我喜欢花花裙子,漂亮的蝴蝶结,柔软的蛋糕,可是,我连饭都吃不饱。那时我还不知道有发条怪,我只知道街上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他们从来不看别人一眼,只顾盯着脚下的路,暴雨来临时,他们就成群结队面容麻木的坐在船上,每个人都很焦躁,“师傅,师傅,划快一点,师傅……”厌烦给老人送饭是很容易的事,从送饭第一天起,我就怏怏不乐,我不能把这种情绪带回家中,因为母亲的巴掌会告诉我,我不该流露出这种嫌七嫌八的表情,我没有资格。我一直希望有个什么王子或者骑士骑着白马来带我逃离这种日子,可是,我等来的不但不是王子,竟然连人不是。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我不想因为送饭而弄坏了新裙子,因此跟母亲大吵了一架,吵完觉得无颜留在家中,不得不穿着雨鞋飞快的离开了那个家,一路上我都在想我为什么要过那种生活呢?是不是一辈子都要这样呢?结果,就在我分神时,我掉进了一个洞穴里。 洞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怪物,我想你应该知道了,那就是发条怪,说起来他长得不算太丑,只是过于冰冷,一个全部由发条组装起来的人能有多温暖呢?他通体灰色,连眼珠子都是灰色的。 他蹲在洞穴一端,痴痴地望着我,我想跑,可是脚似乎被发条怪的影子定住了,动弹不得。发条怪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谢谢你来看我,你想要什么呢,他们都想要我身上的发条,我送给你,你想要吗? 我根本都不知道发条是用来干嘛的,只好拼命摇头谢绝他的好意,可我又担心发条怪会因为被拒绝而震怒,于是我又点了点头,反正发条吗,要来总是有用的。 发条怪像一头冬眠乍醒的熊,由于身躯过于沉重,每走一步,他都要喘息良久,他抬起右臂从胳膊上抽出了三个发条说,给你。我从他手中接过发条,整个人都开始颤抖,拿不动,根本拿不动,这些发条太重了。 “我帮你装到身上去,这样你就可以过你想要过的生活了,也可以去你想要去的地方。” “是吗?” “是的。”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三根发条是如何穿透皮肤,进入我的身体里,我也不记得他们有没有和我的肋骨或者别的骨头好好相处,我唯一记得的是自从装上发条后,我再也没有慢下来过。 最明显的改变是我骑车的速度变快了,我再也不会跟爷爷唠叨良久,我不愿意注视路边的野花,更没有闲工夫去池塘边捉蝌蚪了,我跑得越来越快,长得越来越高,我拼命的拔高自己,让自己快速运转起来,后来,如你所见,我工作了,结婚了,生子了,我再也没有停下来过。 “那不是很好吗?”少年仰起头,打断了奶奶的话。 好吗?是很好,我年轻时也以为一切都很好,直到我把自己弄丢了,我也变成了发条怪,我发现自己身上除了发条,一无所有,早晨,我马不停蹄地去上班,中午,我回家为一大家子人做饭,尤其是生了你的父亲和你叔叔之后,我再也没有自己的时间了,发条拧得越来越近,当你的爸爸长大之后,他又很快结婚生下了你,我根本没有停下来的理由。 “那这么活一辈子,好像也是挺无聊的。”少年挠了挠后脑勺,若有所思,他这个年纪,并不能明确知道发条怪的威力。 奶奶,那昨天晚上来家里的人又是谁呢? “那是来找我拆发条的人啊!”奶奶继续说,“自从我搬到河对岸后,每隔三周我就会去拜访发条怪,他还是那么其貌不扬,但身上的胆子明显轻了,这些年里,他把身上的发条送给了许多人,所以他现在看起来苗条多了,好几次我们在河边散步,我都跟不上他的步子。” “也就是说想得到自由,想飞起来的话,应该把发条拆掉?”少年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只住着一个有关飞翔的梦,他束手束脚的长大,心中唯一的期盼是自由。 奶奶? 老妇人终于从自己的回忆中转过身来,她望着迫不及待的孙子,拿出了珍藏多年的手术钳,“我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一定是我来为你执行发条的手术。” 疼吗?少年问。 不疼,奶奶说。 少年坐在老竹椅上,雨后的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耳梢,恼人的蚊虫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蝴蝶,空气中残留着泥土的香气,他静静的坐在那,快要睡觉,而另一边,在门的阴影下,奶奶用剪子剪开了孙子的背,她没有把那些生长中的发条一根又一根的抽出来,而是单手伸到腰间的如意袋里,一股脑抽出十根发条塞进了孙子的后背里。 “是不是感觉好多了?”奶奶问。 “是啊,感觉好多了,感觉自己马上就可以飞起来了。”少年笑眯眯的回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