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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郭芹

 蠹书虫 2017-01-19

忆郭芹

2017-01-16 周晖 


5岁的郭芹随父母从美国回到了北京,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爆发,她成为“狗崽子”,两年后,初中尚未毕业即从北京赴内蒙古农区,成为一名“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并经历了岁月磨难的洗礼,直到1996年因病去世。


郭芹是作为“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郭永怀先生和中国著名语言学家、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李佩先生的独生女儿,在很多文章里她只是被以这个身份提及,很少见到纪念郭芹的文章。



在青年点的女生里,我和郭芹应该算是发小了。都住在中关村,她家住13楼,我家住23楼,两座楼中间隔一小块空地。郭芹出生在美国,1956年跟随父母一同回到了祖国。我们小学和中学都在一所学校,但没有同班过。郭芹是独生女,父母是留美的高级知识分子,生活水平在当时的中国,是很阔气的。大约是在“三年困难”时,看到郭芹带的午饭居然是鸡蛋炒饭,我羡慕得连着猛咽了几口口水,一直忘不了郭芹那顿奢侈的午餐。郭芹很随和,经常邀请同学和像我这样的邻居到她家玩。进了她家,先惊讶有那么多的房间,然后羡慕那些阔绰的摆设。郭芹从小就学钢琴,就是在北大附小这样大师学者子女聚集的地方也是不多见的。


文革初期,1966年8月18号凌晨,我和郭芹都被视为狗崽子,赶出了去天安门觐见领袖的队伍,我俩相伴哭泣着一同穿过科学院漆黑的街道回到家里。


学校里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时常看到郭芹拉手风琴伴奏。在我们的中学里,她好像是唯一会拉手风琴的学生。


1968年9月20日,我们乘坐专列奔赴内蒙古农区,没有一点先兆,我们俩被分在一个青年点里,共同生活了三年。


郭芹带来的生活用品显然要比我们的“高级”,也充足。搬进青年点的新房以后,她贡献出一块很漂亮的带条纹的布做女生宿舍的窗帘,有了这块窗帘布,女生宿舍顿时蓬荜生辉,雅致、温馨了许多。她不计较我们用她的东西,我们都很愿意用她的木制天蓝色的衣架晾衣服,这些衣架是舶来品,就是在北京家里也没有用过这么漂亮的衣架。郭芹回北京后,衣架留在了青年点,我把两个衣架据为己有,还带回北京了。



1970年春,刚刚搬进由生产队队部和驴圈改成的青年点,都很兴奋。



右边是女生宿舍,窗户里的窗帘是郭芹的贡献。


来到农村以后,第一要过的是生活关,第二要过的是劳动关。青年点的每个同学都在艰难地脱胎换骨,郭芹尤为艰难。


除了王育,郭芹的被褥是第二埋汰的,要洗的衣服和被单都要在脸盆里泡好一阵子,直到有人提醒她:都泡糟啦,还不洗呀?第一年的冬天,我们都没有回家,住在社员家里,房东是个复员兵,人很善良朴实,对我们很好。我们称呼他们夫妇刘大哥、刘大嫂,他们已经有了四五个孩子。到了场院的活儿也没有了时,为了节省粮食,女生每天两顿小米稀粥灌大肚,给搂柴火的男生带干粮。结果漫长的冬夜老起夜,最多的曾经有过一晚上起夜五次的记录。那屋外是滴水成冰的世界,虽然穿着绒衣裤睡觉,每次起夜还都是冻透了,回到炕上半天还缓不过来。老刘大嫂看我们的狼狈样,指点去买个瓦盆做尿盆,全体女生一致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共同集资买了一个瓦盆,并制定了每人一天轮流倒尿盆的制度。这天轮到郭芹值日,她出手就连瓦盆一起扔出去了,看着四分五裂的瓦盆,真的很郁闷。这时有社员跑来说,前屯大队部接到北京国防科委的电话,通知郭芹她父亲乘坐的飞机失事,让她马上回北京。郭芹有点懵,我们都懵了。赶紧派两个女生陪着她去公路截长途汽车到县里,从县里再乘车到洮南赶火车。结果郭芹走了,女生们只好夜里还是到屋外去方便了。因为郭芹父亲的去世,对郭芹摔瓦盆的日子就记得很清楚了——1968年12月7日。


郭芹的父亲牺牲以后,她又是独生女,是可以留在她妈妈身边的,没想到第二年春天,郭芹依然回到屯里了,而她妈妈也去了安徽干校,回北京探亲时她住过钱学森家里。


劳动关,郭芹根本就过不去。因为动作慢,力气小,只能和半大的孩子们一起干活,挣半拉子的工分,还很吃力。后来队里照顾她干一些不用下大地的活儿,比如看菜园子。再后来同学们决定让她做饭,但这也不是她的长项。郭芹不会挑水,只好一桶桶地拎水做饭。下工回到青年点,常常饭还没有做好,猪饿得直哼哼。贴出的大饼子,一半都是黑黑的糊嘎巴儿,另一半没糊的还是酸的,她总是放不好碱。那是我们此生吃到的最难吃的贴饼子。郭芹在锅台前手忙脚乱的,满脸通红,看得出来她实在是尽了全力。



夏天在青年点的菜园子里


1969年的夏天雨水多,蚊子大兴。那草原上的蚊子可比北京的蚊子强悍多了,而且被叮起的包也很具规模,有鸽子蛋大小,红肿之处艳若桃花,经久不褪。我们挂起了蚊帐,先猛煽呼一阵,迅速钻入,四下张望倾听,怕有搭车一块儿进来的。农村的夜静得瘆人,只听见蚊帐外一片嗡嗡声,真吓人。


郁闷的是干活时,每每被蚊子叮入,浑然不觉,等觉出刺痒已经晚了。最害怕的是脸上的蚊子包,很令我们这些花季少女烦恼,最后想出的狠招就是把帽檐上撒上敌敌畏。一天,时任大厨的郭芹去自留地摘豆角了。当挎着一土篮豆角的郭芹走进院子时,隔着窗户就看到她的脸有点不对劲。等进了屋,看到她的脸上起起伏伏的都是蚊子叮起的大包,连成了片,模样都走形了。等脸上的包小了些,分得出个数时,数了数有七十多个。看她的惨样,一边骂她笨,一边心疼她怎么会被蚊子咬成这副熊样。


郭芹从来没有以她父亲显赫的名气招摇过。她与社员的关系都很好,尤其是和我们的房东刘大哥一家,有一次她从北京回来时,带来了几件家里的衣服,是地道的美国货,质地上乘而且款式时尚。她把衣服送给了刘大嫂和她的孩子们,看到刘大嫂贴身穿着开司米薄毛衣,老刘大丫穿着翻着荷叶边领子的乔其纱衬衫在屯子了翩翩而过,这些美式装备与中国乡屯风光结合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郭芹的经济条件在青年点的同学里排第一,出手也很大方。有时我们会想点花样让郭芹出点血,来安抚肚里的馋虫。郭芹去沈阳报考部队文工团回来,我马上忽悠她请客,被我说得心花怒放的她买了很多瓜票请大家吃瓜,唯有OK提醒郭芹报考结果还不知道呢,我狠狠地蹬了他一眼。一年的中秋节,郭芹买了很多月饼请我们吃。到县城里逛商店,看到有味精卖,听到旁边的同学说青年点的味精没有了,熬的菜没滋没味。郭芹马上掏出四块钱,买回了一大袋。郭芹是个不把钱看得很重的人,如果她能够帮助别人做点什么,她会很痛快地出手。


没想到郭芹的善良和花钱大气也给她带来了伤害。


屯西头的老马家,是搬来没多久的外来户。兄妹三口都是壮劳力,家里没有吃闲饭的,手头有点钱。老马家来青年点想请我们女生帮忙织件毛衣,那时候我们几个还真没正经织过毛衣,唯有郭芹接下了这个活儿,她倒不是没有金刚钻,就敢揽瓷器活,她的确会织毛衣,而且也织过毛衣。后来经常看到郭芹抱着毛衣针忙乎着,老马家没有把毛线都拿来,所以郭芹隔阵子就去他家取些毛线。等织到最后一只袖子时没有毛线了,老马家说按郭芹的要求买的两斤毛线全都交给她了,足够织完一件毛衣的。可毛线已经用完了,每次取来的毛线也没有数。郭芹是绝不会“贪污”的,可毛线怎么会少了?老马家不依不饶地到青年点来要个说法,大家都很生气,老马家太欺负人了,郭芹织了半天毛衣,还不落好,连女生都择不清了。老马家提出称称毛衣的重量,不够份量的话,就得说道说道。我们给郭芹出主意,问老马家要织毛衣的工钱,怎么也不能还要赔钱吧,没想到老马家振振有词地说,郭芹在他家吃过几次饭就抵了工钱。事情闹起来了,晚上青年点开了会,把蔡书记也请过来了,商量了半天,老马家死活的就是要郭芹赔毛线钱。郭芹委屈得嚎啕大哭,最后还是拿出10块钱来。大家都很气愤,又很无奈。


在中学时,男女界限是分得很厉害的,没有很“正当”、“严肃”的理由,男女生是不能多说话的。郭芹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她很坦然地跟男孩子聊天。郭芹与一些同她父母在美国就很熟悉,在1950年代中期前后脚回来报效祖国的科学家、学者的孩子们关系都很好。青年点里的男生OK与郭芹同班,而且父辈在美国就是好朋友,回国后又成了同事。在青年点里,郭芹喜欢与OK单独聊天,并不避讳我们。有社员听到郭芹大声喊:OK,大牛圈西北旮旯!传为笑谈。夏日的晚上,青年点的院子中间放着一挂卸了套的大车 ,郭芹和OK站在大车边上聊天,那年代,真的没有个人隐私可言,除非一头扎到庄稼地里。在屋里的女生和男生都按捺不住好奇心,各自从各屋的窗户往外窥视,他们俩大大方方地聊,不遮不挡。夜色渐浓,我们也困了,见二位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于是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就都有了点动静,高一声低一声的,有人喊:9点半啦。听到郭芹回应:人家OK有表!宿舍里腾起一片笑声。比较经典的是一天晚上,一位男生在院里碾房东墙根下解手呢,只听二位边聊边往这边溜达过来,停在附近四五米远的地方站下不走了,聊得挺热闹。那位男生只好在墙根忍着不出声,想等他们俩走了再出来,免得尴尬。等啊,等啊,外面那二位一定是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背静地界,踏踏实实地聊。这位男生实在忍不了了,突然怪叫一声,窜出来鼠窜而去。还是惊着这二位了。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郭芹喜欢的是另一位男生,这是后话了。



前排左起:周琥、周晖、范勤宇、郭芹、袁翠青。后排左起:蔡书记、刘燕生、周玉林、钱湛年、赵建军、林燕辉、饶永山、刘显华。


郭芹第二次回到屯里时,带回了一架手风琴和一个很高级的半导体收音机(忘了是什么牌子的,在当时是最好的)。青年点的同学们大喜过望。当郭芹拉起手风琴时,她像换了一个人,脸上露出了自信,焕发出光彩。灵巧的手指在键盘上熟练的滑动着,美妙的琴声征服了所有的同学。每当郭芹拉起手风琴时,就是我们的节日。有一阵儿,北京的年轻人流行拉手风琴,我请郭芹教我妹妹,她都是很耐心地指点和纠正我妹妹的指法。看着郭芹娴熟的拉开琴箱,我想:她太不适合农村了。


郭芹回到北京以后,我们之间很少联系了,就知道她在北大上过学,后来又去美国读过书。等我返城以后,看见过她在楼前的草坪上读英文,后来我家搬到中关园,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郭芹。前几年听到郭芹去世的消息时,十分震惊,她才只有四十多岁呀。


前几年青年点同学聚会,一个男生说他和郭芹谈过恋爱。我们真是友邦惊诧,因为这个男生只在青年点待了一年就参军了,青年点的同学们没有看到一点点蛛丝马迹。他们交往了几年,郭芹的妈妈坚决反对这段感情,于是就分手了。郭芹病重住院时,曾带信给这个男生希望见见面,但他没去。听到这些,女生都责备他太不应该了。


郭芹是感情丰富、善良、单纯、随和的人,她对同学、老乡都不设防。在农村的几年,她活得很辛苦,但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去适应,当她受到伤害时,她不记恨,不报复,以沉默无语回应生活的种种不如意。她真诚地去爱,但这个时代容不下她的纯真。也许郭芹的妈妈说的是对的:郭芹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遇到了错误的人。也许情感上的受挫使她不再快乐,所以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回到她伟大的父亲身旁。


记得在屯里,老乡以为她叫郭琴,她总是笑呵呵地说:“是芹菜的芹,吃芹菜就是吃我呢……”



公社召集知青开会,我们到村口等候搭马车,都很开心,因为开会记工分。



(本文来源:晖姐新浪博客 作者:周   如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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