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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力 : ?以学术为业,待万古长青—悼恩师张树义教授

 蜀地渔人 2017-01-21

以学术为业,待万古长青

——悼恩师张树义教授


张 力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副教授,法学博士)


今天是2017年1月20日,北京时间的中午1点13分。午后,阴雨,一连十来天的阴雨。午饭后,回到办公室,沏上茶,打开电脑,继续翻译工作,然后,微信闪了一下,点开,张树义老师的美国博士生扎西发来消息:“今天纽约时间晚上10:24,张老师在哥伦比亚大学长老会医院不幸去世了。去世时,身边有曹老师,张然和他的爱人,张老师的同学某某和我。”


电脑这头,身处台北冬雨中的我突然哆嗦得不行。


初识恩师


如果按学习阶段来看,我可能是张老师门下与他接触比较晚的。本科时学习行政法,虽然知道张老师是《行政法学》教材的主编,但因为懒得占座,所以即便舍友们起大早去300来人的阶梯教室占座听张老师讲课,我也没去,只是间或请他们录音,于是第一次听到张老师用低沉的声音讲授“行政主体”时说道“谁主体,谁被告;谁行为;谁被告”。转过一年,选择保研方向时,觉得行政法体系七零八落,颇为有趣,再加上那时因为没课,从舍友那里借了张老师的《变革与重构》来翻阅,觉得行政法似乎内含大开大合的气象,便选择了它作为专业方向。


不过,第一次真正见到张老师,那是在酒桌上,张老师在餐桌那头,我在这头。当时是法评读书会后,指导老师L教授创办的某学术网站周年活动,会后,经常参加法评活动的W师兄请来他的导师张老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老师和师母,素来腼腆的我并没有与张老师说上话,只是记得张老师话不多,笑眯眯的。


等到再次见到张老师时已经是读研之后了,因为各种机缘巧合,或者说是W师兄和T师兄的推荐,我在没有跟张老师有任何交流的情况下,就幸运地成为了张老师的硕士生。那是2007年的9月,记得知道消息的那一天,在法大研究生院,我现在的太太对我说:这就是缘分。近十年之后的今天,我才知道,讲求“天地君亲师”的中国人,在提到师生关系时说到的“缘分”二字,其实幸福得令人难过。


求学问道


我的硕士研究生生涯始于在北三环明光北里18号楼与张老师的见面,当时我与同门同一年级的L君、F君一起去家中拜访张老师,师母很热情,张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地话不多和笑眯眯,印象中,他问了我们都看什么书,我那一年看的是卡尔·施米特还有毛雷尔,对德国公法体系蕴含的严密式美感和神谕式论断感到着迷,于是很紧张地跟张老师说了自己正在读的书。张老师笑着让我们去读读莱奥尼的《自由与法律》、哈耶克的《法律、立法与自由》、奥克肖特的《政治中的理性主义》,似乎还有伯林的《自由论》,当时并不大明白他为何要推荐这些书,只是模糊地读过点苏格兰启蒙思想,直到后来我去了美国学习,研究思路慢慢转回对中国问题的关注时,才真正明白张老师时常挂在嘴边的自发秩序,其真正的内涵是什么;直到读研时,读完老师的代表作《中国社会结构变迁的法学透视》后,才明白,张老师时常说的“用法学术语去思考中国的社会问题”,其真正的价值在哪里。


张老师门下人才济济,虽不以数量见长,但法大曾有几位教授评价曰:成材率高。这给当时读研的我带来极大的压力,不仅张老师,而且其他高年级师兄师姐如LJ君、Y君等,见面必问:最近读过什么书。去他们的宿舍闲聊,两面墙五六个书架,必然堆满了各种书。这让我一度打算放弃以学术为志业,加之彼时自负,觉得自己做什么都能做好,所以临近毕业时,还认真投考了公务员。不过,当时师兄Y君还有W君极力劝我考博,这让我很是犹豫,后来,我还专门短信问了同门非常热爱读书的L君是否打算投考张老师,他当时工作有些眉目,便回复劝我投考。于是,我便继续在张老师门下学习。


读博头一年,一次走在法大昌平校区的北门路上,张老师问我博论打算做什么,我答曰,想继续做不确定法律概念的解释问题,张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有点窄吧。因为硕士答辩时,当时还在北大的S教授问过类似的问题,我在答辩时心底里自负得很,还提出过要跟答辩老师们商榷,此事被另一位H教授开玩笑地戏称为敢在答辩现场要跟老师们“商榷”的“第三人”。不过,当时以及之后确实有过一番思虑和文献整理,便依旧自负地对张老师说,想用伽达默尔理论和中国权力结构转型角度来做这个问题,而且会跟W师兄从罗尔斯反思均衡角度的解释学路径完全不一样,张老师这才说:这样看还行。后来,读博一年之后,我赴美国学习,因为资料文献的原因,便完全放弃了原来的思路,转向做公民共和和自治问题,这实际上也是受到张老师从法社会学路数转向做自治问题的影响,而且这个问题至今仍让我乐此不疲。


三尺讲台


张老师很少回复短信,在我第一次上讲台后,他曾发短信给我说,他视三尺讲台为挥洒生命和汗水的地方,如果有一天,即便讲课讲死在讲台上,也是幸福之事。张老师第二次被查出癌症时,我记得是那年3月份。那个学期,我与老师给本科生合开《行政法与行政诉讼法》,老师上前半学期,我得知消息后匆匆飞回北京,结果见了面,张老师一瞪,问我回来干嘛,说等他讲完再说。后来好说歹说,再加上师母劝说,张老师还是又上了1个月,才把课交给我,让我接着讲“行政许可”。那时我在昌平还没有正经住的地方,在家属院租了个朝北寒冷的房间,哆嗦着出来走去上课,巧遇出来散步的老师,他还坚持陪我走到家属院门口,一路还提醒我说,给学生讲这部分时要注意从中国特色的“审批”切入,不要惟法条、惟教材。


还有一次,也是我刚工作不久,因为总是紧张于第二天要上课,睡眠不好。有一次我笑嘻嘻地说,因为入睡太晚,某日上午上课差点迟到,结果张老师又瞪了我一眼,说上课怎么能迟到。印象中,这是永远笑眯眯的张老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严肃地对我说话。自那以后,每当第二天有课时,我头一天晚上一定是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妥当,以免迟到或准备不周。这两三年来,我继续行走在法大的校园里,每日都能面朝着从张老师家里同样能望到的军都山,穿梭在依旧不变的教学楼之间,走上的是张老师数十年来所走上的同一个讲台,在面对台下两三百号学生时,时不时会有一种恍惚感,觉得张老师就在隔壁的某间教室,声音浑厚:“谁主体,谁被告;谁行为,谁被告。”确实,中国人过去常说的“师父”二字,也是幸福得令人难过。


控权之心


张老师是法大第一届毕业的行政法研究生,那年是1986年,法大将大批自己培养的研究生留校,法治事业百废待兴,法学教育更是几近从零起步,年轻的行政法学更是如此。


2015年的夏天,暑假,张老师在北京协和医院刚做完手术,我与几位同门轮流在医院陪床。因为术后不消化,所以张老师需要不时起来在走廊走动一番,我是那种天生不善于家长里短闲聊之人,而X师弟来陪床时时不时能唱点京剧之类,所以我猜病痛中的张老师一定觉得我乏味。不过,我在的时候,总喜欢追问张老师去东北插队的事情,问1970年代末回城后如何投考北大以及在北大学习的事情,问怎么到法大学行政法还有当时都学什么的事情,问1989年行政诉讼法是怎么出台,当年在温州是如何打亿万富翁遗产继承案的,张老师总是笑眯眯地一一道来。我还问张老师为什么会觉得行政法中的控权论是对的,他说,做人做学问都不能和“事实”二字较劲,说这是中国行政权现状决定的,说93年随龚祥瑞老师去河南南阳蹲点3个月调研行政诉讼法实施状况,当时总结出的老百姓对民告官有“三不”,现在依然如此,那么,控权就依然是行政法的根本任务;张老师说这不是学者的空想,是中国的社会现实。即便到了美国治病,张老师有一次还在跟我讨论D师弟的博士论文(从内部分析某地方政府的运作)时表示赞赏之意,认为做论文就应该关注中国现状,而现状决定了控权论依然没有过时。言犹在耳,我辈还将继续努力。


从最早见到张老师再到今天,十年有余,我从来没有听张老师说过一句自己做过什么大事或有影响力的事情,印象中唯一一句他的自我评价就是:我就是一介书生。然而,我却在求学过程中,时不时能发现张老师留下的痕迹:益民公司诉周口市政府信赖利益保护案、温州亿万富翁遗产继承案、海洋执法体制的早期建设……至于学术上的成就,我想作为学生的我是没有资格评价的。我所知道的只是,包括法大在内的许多学校现在仍在使用他主编的教材,对行政法学转型的研究仍然绕不过他当年的论著,如前述《中国社会结构变迁的法学透视》,还有他与张尚鷟先生编的《走出低谷的中国行政法学》,对行政诉讼制度发展的观察也离不开他参与编写的《法治的理想与现实 <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诉讼法>实施现状与发展方向调查研究报告》、《冲突与选择:行政诉讼的理论与实践》,以及,当学生们提起控权论时,跃入脑海的第一个名字一定是:张树义。


一路走好


2006年,在法大研究生毕业典礼上,张老师有段致辞,很短,故摘录如下:


同学们:
  三年前,你们来自五湖四海,驶进中国政法大学这个港湾,三年后的今天,你们即将扬帆远航。这,是一个离别的时刻,也是一个伤感的瞬间,全为那一段三年“激情燃烧的岁月”。
  在这即将离别之时,作为老师还能说什么呢?三年来,高头讲章、宏大叙事,博古论今,该说的也都说了。那就说一些该说而又未说的。
  三年来,和你们一齐探讨秩序,那是因为这个社会在许多方面还存在着混乱。
  三年来,和你们一齐讨论法治,那是因为当下的中国还基本是一个人治的国家。
  三年来,和你们一齐争辩平等,那是因为我们这个社会还存在太多的歧视;
  三年来,和你们一齐憧憬自由,那是因为我们这个社会还存在着太多的束缚;
  三个来,和你们一齐寻求公正,那是因为我们现实生活中还有许多的不公正。
  秩序、法治、平等、自由、公正,那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混乱、人治、歧视、束缚以及不公正,那却是你们即将面对的现实。
  我时常内心自责,是不是给了你们太多的呵护,以至于使你们成为温室的花朵,难以经受外面世界的风风雨雨;
  我也时常心存内疚,出于我们理想的情怀,没有让你们直面那惨淡的人生;其实,这个世界并不那么美好,甚至可能还有一些险恶;
  我也时常感到愧疚,虽然教会了你们许多知识,但是否真正使你们具备了自主的人格,自立的能力。
  三年校园生活,或硕士,或博士,那只是人生旅途短暂的一段时光,你们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当今中国社会正处于转型期,这是一个剧烈变动的年代,也是一个浮躁的年代,这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年代,也是一个潜藏着太多诱惑的年代。
  面对这样一个时代,你们或走“白道”为学,或走“红道”从政,或走“黄道”经商,但绝不希望你们走“黑道”。
  面对这样一个时代,你们也许著书立说,建功立业,经世济民;但我更希望你们永远怀有一颗平常之心。
  
在你们即将离去的时刻,想说的话可能太多。但这已然不是一个说话的时刻,既然你们终归要扬帆远航,作为老师只能倾吐自己的心愿:你们一路走好。



是啊,张老师就是这样怀着一颗平常之心,站在转型的时代,话不多,笑眯眯地说:“秩序、法治、平等、自由、公正,那是我们追求的目标……在你们即将离去的时刻,想说的话可能太多。但这已然不是一个说话的时刻,既然你们终归要扬帆远航,作为老师只能倾吐自己的心愿:你们一路走好。”


张老师,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终归要远航,您也一路走好。

张力


2017年1月20日于台北南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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