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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气短篇】我说你好,你微微笑 /清扬婉兮

 昔之于我 2017-01-21


曾深爱过的少年,如同青春路上的一座路碑,被时光的荒烟蔓草淹没,再回头,他还在,但,路碑已成墓碑。

 

 

[半开的小窗口,露出小小的美人头]

 

三月风沙正大,从高速路收费亭的小窗口望去,天地一片灰青迷蒙,路边绿化带的桃花开了三两朵,给单调无趣的收费岗增添了一抹亮色。

周小荻每天坐在小小的收费亭里,每当有车子驶近,她从小窗口微微探头,启动职业性的微笑:“你好!”然后麻利地收钱,开票,再训练有素地道:“再见!”

枯燥得很。

半开的小窗口,露出小小的美人头,细瓷白的巴掌脸,小酒窝,长睫毛,淡栗色的长发微卷,所以常有无聊的男人趁机搭讪,周小荻见惯不怪,依然保持着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滴水不漏。

就像眼前这位,开着银灰色大众的男人,在周小荻微笑着说完“你好”之后,他迟迟没有伸手递钱过来,而是惊喜万状地叫道:“周小荻,是你啊!还认识我吗?我大熊啊!”

她鄙夷地一笑:“搭讪来点新鲜的。”

“我是大熊啊!刘梦熊啊!你不记得我了,我们高中同学,一个班的。”

周小荻只管自己手上的动作完全没听他说话,抬抬眼皮丢过去一个白眼:“干吗?套近乎?亲爹从这儿过,过路费一分也不能少。”

说着,她伸出手去,男人脸上一讪,一边掏钱,一边嘟囔:“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她气定神闲地撕票给他,眼皮再没抬一下。

栏杆已打开,那人那车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后面有车焦急地按了按喇叭,周小荻恶狠狠地轻斥了一句:“还不走啊,挡着后面了。”

男人将头伸出窗外,咧开一个挑衅的笑:“你还没给我说再见!文明用语,文明用语。”

周小荻没好气地扔出硬邦邦一句:“再见!”

男人无奈地启动车子,纠结地说:“咱们真的是高中同学啊,我大熊,刘梦熊啊!”

车子缓缓地开出去。

周小荻对后车再次启动职业微笑:“你好!”手下机械地动作,脑子却迅速开启了记忆搜索功能。

等等!什么?刘梦熊?是那个高胖子,包子脸的刘梦熊吗?她的记忆存档里,还真的有一个叫刘梦熊,对照一下刚才抬眼皮那一瞥看到的那个男人,还真是有几分相似。

大熊,刘梦熊。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而不容小觑的光芒,劈开幽暗岁月,落在数年前大雨中比肩而坐的两个小小少年身上。

 


[你有病吧!演一棵树?]

 

十七岁的周小荻,像所有同龄的女生一样,叽叽喳喳,一惊一乍,凑成一堆就是一锅爆米花,屁大的事笑起来嘻嘻哈哈,看点言情小说就哭死,她常常想象自己是小说的女主角,被帅气的男主角爱得死去活来,在黄昏的海边散步,你侬我侬,每天最大的烦恼只是,被深情的男主角咆哮着质问:“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

她把这些想象,都加诸在了隔壁班的秦天身上。周小荻喜欢那种高高瘦瘦的男生,笑起来要露出四颗大白牙,像牙膏广告明星一样摄人心魄,最好胳膊修长,能一把将女友搂在怀里。

秦天满足了她的所有想象。

可是,这个小子有点,有点博爱。他最擅长玩暧昧,口头禅是“暧昧比爱更妩媚”,他收割少女初心,是恃爱行凶的让人又爱又恨的小恶魔,许多暗藏色心的女生不动声色地努力了很久,依然在他的光圈外围打转。

就像周小荻。

她最新的行动,是准备在年级英语组为元旦排练的英语话剧中,谋求一个重要角色。

周小荻用一套绝版CD贿赂文艺委员林媛媛,请求她去向负责话剧编排的英语老师说说情。

“求求你了,你就和老师说说,让我演那棵树吧!”

林媛媛嗤之以鼻:“你有病吧!演一棵树?”

周小荻嘻嘻笑着:“那个不用动来动去,容易操作嘛!”

“我还以为你想演公主呢!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了。”

周小荻恭敬地将绝版CD奉上,笑得嘴角咧到耳根。她怎么会告诉林媛媛呢!她看过剧本了,王子经过的时候,会依靠在树边休息,大树为他投下一片阴凉,这样亲密的距离,她怎能错过。

因为,秦天演那个王子。

要演一棵树的小小要求,轻而易举地得到老师的首肯。

一棵没有台词的树,一棵孤独地站在角落的树,一棵等待王子的树。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她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后用心揣摩,在他到来的时候,怎样引起他的注意呢?是抖露抖露树叶子,还是对他含情脉脉地眨巴眨巴眼睛?周小荻想了很久,决定双管齐下。

到了正式合作排练那天,她特意在家里薄施淡妆,抹了妈妈粉底的少女肤色看起来更加明艳动人,虽然她等会儿整个人会呆在一个用硬纸板做成的圆筒状树干里,根本用不到露脸。

开始排练。

她眨巴着双眼从树干上的孔洞朝外望去,终于等到了来人。咿?王子呢?来人是一个高胖的猎人。原来老师临时给猎人增加了戏份,去掉了王子那部分。

她失望极了。

猎人威武雄壮地扛着猎枪,一屁股靠树坐下来,娇弱的小“树”被猎人壮硕的体型撼动根基,脚下一下子失去重心站立不稳,被连根拔起──周小荻摔倒了。

一张热腾腾的包子大脸瞬间逼近,关切地询问她的“伤”情。周小荻愠怒的表情,加上那天偷偷涂过的根根分明的睫毛,使她看上去像无辜的天使,那无辜的表情瞬间如流星一般击中了“猎人”的心脏。

他伸手扶她,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我以为是你是假的。”

她怒然推开他,厉声喊道:“你才是假的。”她将所有的失望都迁怒在了眼前这个叫刘梦熊的男生身上。

男生又连忙解释:“不是的,我是说,我以为树是假的。”

真是越描越黑。

周小荻转过头去不再理他,转过头那刻,她忽然悲哀地发现,王子早已和扮演公主的林媛媛眉来眼去了。

 



[他根本不认识她]

 

“喂!周小荻,我发现你很特别哦!”排练的空挡,“猎人”刘梦熊不忘搭讪。

周小荻翻翻眼皮,“哪里特别啊?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别人都想扮演公主,你怎么要扮演一棵树啊!太没技术含量了吧?”

“你懂什么啊?”她怎么会告诉他,自己是为了秦天才扮演树呢?于是左顾而言他:“树也不是那么好演的,不是第一次就被你推倒了吗?”

说完“推倒”,大熊忽然嘿嘿嘿地暧昧笑起来。真讨厌。

周小荻的“演艺生涯”,是在极其惨淡的心境中度过的。休息的时候,她常常在落寞地坐在小礼堂的一角,远远观望,心爱的少年,和林媛媛站在一起,总让人想起如花美眷,一对璧人这样的词。

只有在大熊讲笑话活跃气氛的时候,笑点很低的她才会绷不住地笑一笑。

话剧排练直到演出结束,周小荻和秦天也没说上一句话,而林媛媛已荣膺为秦天的第N位暧昧女友。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年少时为了接近喜欢的那个人,挖空心思想出的那些金点子抑或是馊主意,像雨后的青苔,一茬一茬地冒出来。

周小荻的第二个计策是,竞选中队委。做了中队委的好处是,会轮流到学校门口站礼仪岗,穿着校服,佩着绶带,晨光熹微的时候,站在校门口,迎接每一位老师和同学,顺带检查那些衣冠不整没佩戴校徽的邋遢分子,大手一挥将来人拦住,倍儿神气。

周小荻精心地准备了一篇演讲稿,在竞争对手较弱,她也算品学兼优的条件下,光荣入选了。

轮到周小荻站礼仪岗的时候,已时值隆冬。早晨出门的时候,妈妈特别嘱咐她穿上羽绒服。羽绒服就这样套在校服里,使她看上去像一个臃肿的冬瓜。

秦天进校门的时候,果然如她所料,“三佩戴”一个没有,还骑在车上不肯下来。

周小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神气,她畏畏缩缩地犹豫着,不敢上去拦他,最后还是和她一起站岗的女孩眼尖手快地拦住了秦天,铁面无私地说:“同学,你的团徽,校徽,还有学生证。”

秦天很不以为然地解释这三样东西在书包里,女生很公事公办地让他拿出来戴上,他假模假式地在书包里寻摸了半天,然后,对女生绽开牙膏广告明星般的笑:“忘带了,帮帮忙,高抬贵手。”

女生不依不饶,掏出了神奇小本,那上面记着各种违纪。秦天面露难色,头大起来。

周小荻攥着冻红的手,心里有一个声音微弱而焦灼地喊着:“求我吧!问我吧!”如果他记得排练话剧时那个扮演树的女孩,如果他转脸像个熟人似的对她笑一笑请她高抬贵手,她一定会和旁边的女生求个人情,徇私舞弊一回的。

可秦天连眼皮也没朝这边翻一下,最后怒然报了自己的班级姓名,大刺刺地走了。

他根本不认识她。

想到这里,周小荻被寒风吹得刺疼的眼睛一阵酸涩。

正在暗自伤心中,人流中走来了一个熟人,大熊,他前脚刚刚跨入校门,就被那个女生拦住,依然铁面无私:“校徽,校徽呢?”

大熊在口袋和书包里一摸,神色慌张:“哎呀!忘带了。”随即将那张笑得一脸褶子的包子脸转向周小荻:“周小荻,小荻,荻,高抬贵手,饶了我这回吧!”

周小荻正没情绪,但一想到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不为班级做点贡献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将刚徇私舞弊的名额给了大熊,她对旁边的女生耳语了几句,然后对大熊淡淡说道:“走吧走吧!下次注意点!”

大熊感恩戴德地道着谢,然后又上下打量着她羽绒衣套在校服里的品味,嘻嘻哈哈地怪叫:“哈!这身材和我有一拼了,女大熊!”还不及周小荻用白眼翻他,他又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大门要关了,工作也结束了。她卸下绶带,落寞地朝教室走,这才感觉到,手指和脚尖被冻得有些麻木了,又一阵风来,忽然就想落泪。

大熊从学校餐厅方向走过来,手里捧着两杯豆浆,随手就递给周小荻一杯:“礼轻情意重,为了感谢你刚才的大恩,特意给你买的!热的。”

冰凉的指尖碰上热乎的豆浆杯,心里有一处拥堵仿佛被瞬间击溃,她眼泪刷得一下就滚下来,吓得大熊连连后退慌了神:“不是吧!就一杯豆浆而已,都是同班同学,不用这么感动吧!”

周小荻这才感觉失态,连忙收住了泪。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女孩]

 

寒冷的冬季校门礼仪岗,在第一场大雪降落之前结束。她迎着寒风快要感冒,也一直没有等到他的微笑。

不过她还是没有真的感冒,大熊隔三差五忘戴学生证,忘戴校徽,劳烦周小荻搭救放行,然后再佯装感激买了一杯豆浆给她,一杯浓浓的热豆浆,恰到好处地慰藉了她的肝肠寸断,温暖了她的手脚冰冷。

她喝豆浆喝得心安理得,但有时也会善心大发将自己的趣多多分给大熊几片,大熊欢快地咬着趣多多,咔嚓咔嚓,碎屑四飞。

春天来临的时候,又轮到周小荻站礼仪岗。脱去了臃肿的羽绒服,蓝色水手校服包裹出曼妙的少女身材,她站在那里,享受着少年们追光灯一般的眼神,自信心又满血复活了。

于是,在一个春风沉醉的清晨,她和秦天再一次狭路相逢。

哈!他又没戴校徽。这一次,她勇敢地伸出手拦下了他,脸上表情如平板电视一般:“同学,你没戴校徽!进校门的时候不能骑在车上。”

秦天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住她,忽然露出惊喜的神色:“哈!周小荻,你是英语话剧里扮演树的周小荻啊!”

她愣怔在那里。原来,他认识她,他记得她啊!

他俯身过来,热络地套近乎:“都这么熟,就算了吧!你就把我当个屁,放了算了。”

于是她把他放了。引来搭档的女生阵阵埋怨:“谁啊你就放走了,又不是你班的。”

周小荻慌慌张张地掩饰不安:“嗯嗯,那个,是小学同学啦!给点面子啦!”

好运气就像树丛里藏匿的漂亮小狐狸,你永远不知道它会在哪一刻跳出来;周小荻像中了五百万彩票一样狂喜,坐在教室里,一颗心如摩天楼的电梯忽上忽下,她觉得自己患了心脏病。

接下来的日子,时常忘记“三佩”的秦天堂而皇之地享受着周小荻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他恰好隔空抛来一个浅淡的笑脸,那便是她早饭时最美的佐餐。

私权不能滥用和用滥,于是她开始对大熊严苛起来。当大熊再忘记佩戴校牌,她会如女包公一样严查严办。他一脸委屈地站在她身边,一边恳求她不要记录,一边自己在书包里寻摸。不一会儿,摸出了一块巧克力,于是嘿嘿笑着塞到两位女包公手里,一会儿又摸出一个肯德基猫玩偶在周小荻眼前炫耀,一会儿竟摸出一只臭袜子,吓得她赶紧将手里的巧克力扔了。真没见过这么邋遢的男生。

最后,他终于从书包里摸出了校徽,在周小荻小刀一般的眼神中,戴上走了。

而周小荻和秦天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越。他会在早晨进校门的时候,大方落拓地邀请她:“下午有我们足球队和三中的友谊赛,你和林媛媛一起来看哦!”

因为秦天,周小荻临时恶补了许多足球知识,以便在他下场的时候,适时地送上赞美:“你刚才那脚凌空抽射真帅!”于是他会暧昧地赞她:“小妮子还懂凌空抽射啊!不错不错!”下半场再踢,他如同打了鸡血,左突右冲连连进球,远远抛来一个微笑,如同专属,周小荻用目光稳稳接住。

她觉得,他也是有点喜欢她的。

那段时间,周小荻如同圣眷正隆的宠妃,一边小心翼翼地固宠,一边承受着奸妃们的口蜜腹剑,心里却如一千朵莲花的绽放,欢喜无比。

夜里无聊翻起童话书,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女孩,在他的城堡里前仆后继,以耐心侍君心,随时准备做暴君的终结者。

 

[果然,现实和梦境还是有差距的]

 

七月的末尾,城市笼罩在连阴雨的阴霾中。晚间的都市新闻里正在播报天气。周小荻正用心地为蛋糕盒绑上漂亮的蝴蝶结。早在放暑假前,她就接到秦天的邀请,狮子座少年,邀请她参加他的生日宴。他说,这是他十八岁的成人礼,意义非凡。她在妈妈工作的蛋糕房里,亲手做了一个蛋糕。

预报说第二天有雨。她抬头看窗外时,树梢正好有一轮柠檬黄的月亮,明明就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激动地辗转反侧了一夜,天亮时才朦胧入睡,梦里她穿上了华丽的礼服,坐上了仙女魔法幻变的南瓜马车,一路奔驰,梦里那条路好长,总也走不到尽头,最后,就像每次大考小考前的噩梦一样,她迟到了。在梦里,她沮丧地哭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迷蒙,果然一个阴天。她穿上荷叶袖的裙子,印着两个黑圆圈,提着蛋糕出了门。刚走出两步,妈妈追出来,唠唠叨叨地塞给她一把雨伞。

刚刚走出小区,忽然狂风大作,兜头砸下一阵急雨,她连忙撑起伞,刚走出两步,剧烈的大风将脆弱的伞骨和伞面吹翻,她连忙跑到一个书报亭旁避雨。

要坐的那路公交车不知为何迟迟不来,驶过的出租车也总被同样焦灼的人捷足先登,那天的大雨后来被气象专家说是百年一遇,许多地方成为了洞庭湖,水帘洞,整个城市瘫痪在一片汪洋之中。周小荻焦灼地看着腕表上的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大雨却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又一辆出租经过,她抱着一线希望挥挥手,大声喊着:“师傅,师傅,停一下!”车上已坐了乘客,丝毫没有理会她的喊声。

这时,耳边响起一个戏谑的声音:“悟空,师傅来也。”

她回头。蓝色的透明雨衣,包裹着大熊,他跨坐在电动车上,鼻尖停落着一滴雨。

周小荻惊喜万状,仿佛在流落孤岛中终于等到船只,她兴奋地叫嚷着:“快,送我到XX饭店。”说着就自顾低了头,坐上后座,钻进了他宽大的雨衣后襟。

大熊故作姿态地嘟囔着:“当我是摩的司机啊?”

周小荻没听清楚,大声喊道:“你说什么啊?”

大熊笑笑,吃力地发动车子,突突突地在汪洋中开起来。周小荻坐在雨衣里的方寸天地中,忽然想起昨晚的那个南瓜马车的梦,她悲哀地想,果然,现实和梦境还是有差距的,这就是她的南瓜马车吗?

雨声风声喧嚣,两人说话都用喊的。

她问:“你去哪啊?”

“给小外甥送书,谁知道刚出门就下雨。你呢?去XX饭店做什么?谁过生日啊,提那么大蛋糕?”

周小荻将蛋糕又向怀里搂了楼以免被淋湿,回答:“一个同学。”

“咱班同学?谁啊?怎么没请我啊?不够意思。”

“不是。”

说话间,忽然一阵剧烈的颠簸,车身忽然重重地倒向水中,两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跌落在水洼中。

 



[同样是快乐的一天。]

 

他们坐在街心花园的凉亭里,看着彼此落汤鸡的样子,笑成了一团。

车子刚刚陷入一个被打开了井盖的下水井,“南瓜马车”摔坏,荷叶边的裙子浸湿,蛋糕打翻,“王子舞会”早已是曲终人散。

周小荻坐在那里,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沮丧不安。当那个迟到的时间基点终于过去,最后只剩下无所谓了。

在大熊给小外甥带的书里,她看到了一本插图版的《天方夜谭》。她想起那个讲了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女人,于是忧伤又漫溢出来,“有人说,这是一个终结者的故事。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

大熊说:“也有人说,不是那个女人终结了暴君,而是,恰好他累了。”

两人像哲学家一样,在雨后的凉亭里,进行一场清谈。

他们吃光了蛋糕的残骸,将奶油抹在对方的脸上。

雨终于停下来。流云在头顶暗渡,风在树梢呜咽,水滴从凉亭的檐角落下来,小池塘里传来蛙声一片。同样是快乐的一天。

 

开学再在校园里见到秦天,她终于有机会向他解释生日那天没能到场的原因,秦天一头雾水:“生日啊,我暑假回奶奶家了,早就通知大家取消了,没告诉你吗?”

周小荻表情僵住,木木地答道:“哦!是我忘记了。”

他被同伴拉去操场踢球,仍不忘回头喊道:“一会儿来看球哦!”

她却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去了。

在校园里再遇到他,她觉得那个人离她很远,有什么东西将他们隔开了。

高考的时候,成绩下滑的周小荻加上感冒发烧,发挥失常,最终只考上了一所大专院校,大专毕业,被在交通系统工作的爸爸安排到高速路上,做了一名收费员。

 



[那我在下一个路口等你。]

 

在高速路上遇到大熊的时候,周小荻正在每周末被父母逼着相亲的生涯中挣扎,形形色色的男人见过不少,却没有一个入她法眼,令她常常陷入“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不喜欢”的凄惶里。她觉得谁也无法和记忆中的秦天相比,尽管在她虚构的爱情里,他懵然不知地伤害了她,可她还是隔三差五地会梦到他。

曾深爱过的少年,如同青春路上的一座路碑,即使被时光的荒烟蔓草淹没,再回头,他依然还在那里静静矗立,风雨不倒。

当她再一次从失败的相亲约会中回来,一向温和的妈妈发了飙:“到底要闹哪样?这个可是博士后呢,你还看不上,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

“他戴的眼镜比酒瓶底还厚,我最讨厌戴眼镜的男人了。”

“有本事你带回来一个让我瞧瞧啊!”

于是,当大熊再次出现在收费岗与她搭讪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

“周小荻,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大熊啊!”

咿!记忆中的包子脸,被时光雕刻得棱角分明,干净清爽的平头,穿一件蓝格子衬衫的大熊,长相忽然高调起来。

她微微一笑:“记得啊!不过本小姐大公无私,有监控哦!可别想社会主义的羊毛,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

“小人之心,小人!”他调侃着,递上钞票,问:“几点下班?聚一下?”

“马上。”

“那我在下一个路口等你。”

她微笑着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就这样,在这个春光明媚的季节,她和大熊进行了几次气氛欢洽的约会,在山上的农家乐吃过两次烤鱼,在城中的小巷子里泡过两次酒吧,在钱柜里K过几次歌,往日的友谊,又朝着长势良好的状态发展。有时在灯光氤氲中看他,竟也有几分小帅,曾经的高胖子,也有了修长的手臂,她有时会暗自想,如果他揽她入怀,会不会很温暖?大熊现在在一家外企上班,工作不错,人又好性,如果有天给妈妈带回家,印象分不会太低吧?

想到这里,周小荻的脸忽然红了。

 

[曾深爱过的少年,如同青春路上的一座路碑]

 

深夜的QQ,忽然小喇叭闪动,传来“嘭嘭”的提示音,点开,一条请求添加好友的消息跳出来。对话框里,跳出一行小字:“周小荻,我是秦天。”

她的心咯噔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

两人热络地叙旧聊天,多半是他在说,而周小荻面对电脑那端她曾心心念念地这个人,只是千言万语无语凝咽。他现在在政府部门上班,是单位最年轻的副处,他五一要结婚了,女方是他们局长的女儿,爱情甜蜜,前途光明。

他终于步入主题:他,要,结,婚,了。

“小荻,你会来吗?要来啊!”

她手指僵硬地敲下:“好啊!”然后,看着他的头像,渐渐灰了下去。

像所有敏感的女孩一样,周小荻免不了一丝偷窥欲膨胀,手指轻轻一点,进入了他的空间。日志里全是转载的企业管理类文章,无趣;签名写着“上班的心情像上坟一样沉重”,郁闷;然后,她进入他的相册。

相册里,有往日和大学同学的合影,也有近年和单位同事旅游的留念,记忆中的那个他,脸上有了横肉,颈上有了双下巴,腹部有了游泳圈。

她悲哀地发现,只是几年时间,他长残了。这个发现,让她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心酸。那一晚,她在濒临幻灭的心情中,又一次失眠。

可她仍想去参加他的婚礼,想看看他的终结者到底怎样不可方物。

因为女孩那点可笑的虚荣心,她恬不知耻地揪出大熊假扮男友,兼职司机。大熊屁颠屁颠地欣然接受。

 

婚宴在城中最好的酒店,老远从车里下来,就看到一对新人在门口迎宾。周小荻地挽着大熊的胳膊,嫣然百媚地走过去。

“恭喜恭喜!秦天,新娘子好漂亮啊。”周小荻雅大方地对眼前西装革履的新郎说着祝福之语,她看到浓妆下新娘子,很刻薄地想,艳不过当年林媛媛,纯不过我周小荻,也不过如此嘛!

秦天笑容喜悦,言辞热烈:“你来了啊!谢谢,谢谢!里面请,里面请。”她再一次悲哀的发现,他一直没有称呼她的名字,会不会,他根本已忘记了她?

走到婚宴入口,一张礼金桌像超市收银台一样挡住了去路。

大熊很自觉地从自己兜里掏出了五百,被周小荻挡住了,她权衡之下,拿出了一千奉上。

大熊很小气地在她耳边低声嘟囔:“你倒大方!”

婚宴菜品不错,周小荻却丝毫提不起胃口。“初恋结婚了,新娘不是我”的滋味毕竟不那么好受,于是吃了两口,就拉了大熊准备开溜。走出酒店大门那刻,忽然一阵内急。于是,大熊去取车,她回酒店上厕所。整理完毕,在外间洗手的时候,身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你小子朋友还挺多,今天来的客人不少啊!”

“我把能联系上的都叫来了,说真的,好多我都忘了长什么样子了。这些人,见我在政府工作,巴不得套套近乎以后好办事呢!趁着结婚,搞搞融资啦!嘿嘿嘿!”是秦天的声音。

笑声冲撞着她的耳膜,混合洗手间的消毒水味,令她胃酸翻涌。她仓皇地夺门而出。

曾深爱过的少年,如同青春路上的一座路碑,被时光的荒烟蔓草淹没,再回头,他还在,但,路碑已成墓碑。

回去的路上,大熊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最后还很厌恶地喊道:“你好烦啊!闭嘴!”

大熊沉默了。

 



[拉南瓜车的老鼠,也很爱车上的灰姑娘呢]

 

她再也没有梦到过秦天。那个关于青春关于初恋的梦,像黑夜的一道伤口,在天亮前,在清醒后,终于不治自愈。

当周小荻心情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那天对大熊态度恶劣时,发现他在她的生活里失了踪。他的车子再不来来回回地在她这段路上经过了,她打电话过去想道歉,提示音总是无法接通。

一个阴霾的午后,他的那辆大众终于出现在收费岗旁,周小荻准备了一个甜美无比的微笑,说:“你好!”摇下车窗探出头的,却是一个陌生的胡须男。

“你谁啊?大熊呢?”

“你认识大熊?我是他同事,他把车卖我了啊!”胡须男说。

“卖了?”

“是啊!他本来也用不着车,住处离公司就两分钟路。不过也奇怪,前段时间他还准备装修房子结婚呢,说要开车带媳妇自驾游呢!没两天就说要卖车,这不让我捡个便宜嘛!”说着,胡须男接过票,开车离开。

周小荻愣怔,阴云翻滚,天瞬间暗下来。

她她落寞地坐在收费亭里,望向窗外。她想起那个威武雄壮的“猎人”讲过的笑话,想起那个在校门口故意藏起校徽然后进门等她拦下的少年,想起他载着她在大雨中踽踽前行一同摔倒时快意的笑声……关于初恋的心酸记忆滤去,她发现存留的全是美好,点点滴滴都关他。

在多年后的这个瞬间,当她忽然想起青春这个词,她觉得就是,冬晨的一杯热豆浆,课间分享的趣多多,以及大雨过后,流云在头顶暗渡,风在树梢呜咽,水滴从凉亭的檐角落下来,小池塘里传来蛙声一片。

她想起他在婚宴回来的路上说过的话。

他委屈又深情:“小荻,你有没有想过,拉南瓜车的老鼠,也很爱车上的灰姑娘呢!”

他俏皮又霸道:“小荻,我不管了,临时男友要转正,兼职司机要专职!”

可她正没情绪,用恶声恶气给他兜头泼下一桶凉水。她好可恶。

 

终于挨到下班,她冲上回城的班车,她胸口冲胀着焦灼,目光饱含着柔情,她那样急切地想见到他,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他从前的心情,在从前的校门口,在现在收费岗,他就是这样,偷偷摸摸地兴奋着,藏藏掖掖地幸福着。

她不停地给他发着短信,车窗外,云朵散了,天地宽了,她眉眼开了,心头热了。

她相信不久的某天,他会再次出现在收费岗,她已经为他准备了一张笑脸。

她会说“你好”,他会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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