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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翰:时间向前奔逐,却把我向后输送

 圆角望 2017-01-22

  

韩国外国语大学龙仁校区,在该市下辖的慕贤面,“面”是韩国的行政单位,相当于镇。慕贤四面环山,空气清新,也免不了有些孤寂。二月底过来的时候,那些山还是一片苍褐,盖着薄薄一层积雪,寒鸦在林梢盘旋,不时蹲在枝头,对着我呱呱乱叫。待我安顿妥当,慢慢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它们也渐渐朗润起来。在迎春星星点点的酝酿中,春拉开舒缓的前奏。一天推开窗,忽见大片红云喷薄而出,在山间迎风摇曳,是金达莱,一夜间把整个春天点燃。然后是满园樱花,璨霞粉雪,汪洋恣肆地登场,又淋漓浩荡地倾落。渐渐红稀绿肥,不知不觉间,眼前已是夏木阴阴…… 

  

外大的山形地貌,颇似故乡,山色轮回,亦似曾相识。傍晚时分的正心大道,群山在前,延绵成优柔的曲线,硕大的落日,彤红和暖,缓缓依偎着山峦。青黛的天空中,云影斑驳,如印象派肆意泼洒的油彩。走在这条路上,时间每每逆转着履带,把我带到过去。一样的落日大道,由西而东,那是在桂林,广西师大。晚饭后,先去路边的大学书店,翻一翻新进书籍,然后顺着大道去图书馆。偶尔会遇到有趣的力之先生,裸脚踏一双大拖鞋——这是他四季不变的标配,会拉着你聊上半天。有经验的同学能适时避开他散步的路径,我因贪图这条路上的风光,遇到的次数就多些。斯时斯情,此地此景。只是广西师大那条路,山在东头,西头是校门和街道,且桂林的山,玲珑清秀,和这儿颇有差别。但大道、落日、山峦这几个元素叠加,就足以让时间回溯,空间粘合,我站在时间的那一头,遥遥闻到桂花的清香和螺蛳粉的酸爽。

  

  

夕阳渐渐沉没,飞鸟在天际与红轮边翩跹起舞,一架飞机向那红轮迟迟移动。这幅景象久已为我所熟悉。我在沪上的蜗居,有一幅西向窗户。虹桥机场就在西南边,隔得不远。暮霭浮起参差的楼群,飞机张开大翅,梦一样从远处飘过,和缓而从容。楼群、夕阳、彤云、飞机的翅影……天为幕,窗为框,魔都的故事,日复一日,无非起起落落的出发与旋归。 

  

飞机在夕阳中的剪影,书写着现代的相思和离愁,总让我想到郁达夫那忧伤的句子:“扬子江头,数声风笛,我又上了这天涯漂泊的轮船。”(《海上通信》)上世纪二十年代末,郁达夫执教安徽政法专门学校,居留安庆近一年。那时,轮船是主要交通工具,郁达夫、朱湘、张恨水等人,都在扬子江水与客轮风笛中,写下过动人的文字。七十多年后,我来郁达夫盘桓过的城市读书,安庆师院的旧址,便是他任教过的政法学校。紧邻校园的菱湖公园,郁达夫在小说里有生动的描述:“太阳刚才下山,西天还有半天的金赤的余霞留在那里。天盖的四周,也染了这余霞的返照,映出一种紫红的颜色来。”(《茫茫夜》)这幅画面,我一直看了四年。第四季莲花开过,我打起行囊,来到安庆东郊的广圩中学。学校位于老峰小镇,离市区二十来里。镇中心一条主干路,晴天尘飞三尺,雨天一脚下去一脚泥。两排半赭半灰的平房,是单身老师们的宿舍,我在最拐角找到一间,安顿下来后,才注意到屋角红砖裸露,粉壁咧开大口,张牙舞爪;屋顶油毡斑驳,脱落了大半,几根屋椽也摇摇欲坠。它们固执而醒目地提示我尊重这所学校的历史,以及这间老屋的年辈。傍晚,蝙蝠不请自到,在屋顶盘旋。门前杂草半人多高,某日,一条长蛇从草丛窜出,大摇大摆溜进屋里。每次从市区返校,乘二路公交车,沿路先是楼房,然后是平房,再然后是田野,越走越荒凉,心情也一点点往下沉。开学后,学校热闹起来。那时的中学生,单纯得像森林里的小鹿,整天毫无理由地奔跳着、快乐着,那时的我也还年轻,未有多少积习,很容易受到感染。只是到了晚上,青灯冷案,又不免消极怨艾。广圩是长江的一处圩堤,学校离江边很近。静寂的夜晚,每每会传来轮船的汽笛,或在我温书的当儿,或在我枕边轻唤。对我来说,汽笛是未来,是远方和希望。曾于淡月微云之夜,循着汽笛声,骑车追到江边。只见江心一艘大轮,足有四五层楼高,灯火辉煌,在船头划开一条绚烂的光带,浪花欢快地向前跳跃。不远处的长风镇,我在李白的诗中读过:“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再前面是芜湖、南京、上海……这一路炫惑的梦之城啊!随着一船灯火,花一样在我的想象中绽放。轮船渐行渐远,唯余零星光点,旋即消失在黑暗中。江水像怪兽一样吞噬着天光和月色,乌压压在脚下翻滚。黑寂的空气中涌动着无边的凄惶,让我沮丧和惶恐,轮船在视野之外,再度传来呜咽鸣笛,又燃起几点憧憬的星芒。 

  

青春涌动着梦想的血液,世界那么大,我一定要看看。还记得初中时某个暑假去了一趟合肥,回来兴奋了半个多月。作文也有了丰富的素材,为了少年那一点虚荣,又额外虚构了九华山和武汉。在少年的眼里,九华山和武汉是多么遥远而神奇的存在。扬子江的汽笛,一听数年。终于又得以背起行囊,只是载我远行的,是呼啸的列车。长江客运当时已经取消,那悠长空旷、浑厚沧桑的扬子风笛,永成绝响。 

  

列车呼啸而过,远方已不再遥远。十多年书囊飘零,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桂林、西安、北京、长沙、武汉、重庆……少年时遥远而虚渺的想望,现在触手可及。更远的地方,波音飞机撑开硕大的翅膀,也能随时拉到眼前。海峡的对岸,大洋的那一头,都从地图上的圈圈点点,变成目睹身触的土地和山川。远方在不绝的跋涉和叩问中,逐次揭开神秘的面纱,却在心底无处安放。时光的碎屑无从清空,总会把新鲜的风物做旧。“我面前是妖娆的夜色,我的眼中看到却是寂静的水乡”,当年看黄磊和刘若英主演的《似水年华》,被这句独白莫名打动,若干年以后,才品出其中味道。也许,那一夜扬子风笛,那一抹苍天余霞,那些看过的风景遇到的人,在时间的这一头,才是远方。 

  

八月的校园空空荡荡,大朵大朵的云,大片大片的草地,连绵不绝的群山,仿佛都属于我,还有上下翻飞的鸟儿。广圩中学的暑假,差不多也一样空空荡荡。不过,那时的我,茫然失措,无心理会那空荡中还有风声鸟语、天光云影。记得父亲有一次出差,顺道来看我,一下子就喜欢上那里。他说那安静、简朴,房子修整一下就好,锄去门前的杂草,还可开一畦菜圃。二十年过去,走到父亲的心境,父亲却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窗外鸟儿叫得格外欢畅,平日里女学生叽叽喳喳,把它们压抑得太久了吧。韩语听不懂几句,但这大自然的声音,风吟水和,虫嘶鸟鸣,却都是我熟悉的语言。时光那头的少年,作文有限的虚构,如何也想不到这东海边的半岛,想不到几十年后,我在这半岛的某个角落,已饱看一轮山色黄回绿转。时光这一头的我,从窗外看过去,看到慕贤的草木和群山,也看到几千里外,龙眠山那一片青苍,我还看到那个少年从作文中走来,那个青年从小路上走来,走到我身边。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是当下火遍网络的小资必读,更撩拨着一茬又一茬文艺青年。待那文艺青年挤上又挤下西行的列车,待那川藏路上的高原红褪却脸颊,那些无数通向远方的站台和空港,兜兜转转,又回到出发的地方。 

  

于韩国·龙仁   

  

  

本文刊于2017年1月20日《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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