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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书·高句骊传》史源学研究

 waiwlu 2017-01-23
作者介绍

郑春颖,女,1974年出生,辽宁沈阳人。吉林大学考古系博物馆学专业史学学士、吉林大学古籍研究所历史文献学专业史学硕士、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考古学及博物馆学专业史学博士。日本九州大学访问学者。长春师范大学东北亚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古代东北亚历史与考古研究,中国历史文献学。

            


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汉唐时期东北古代民族服饰研究[14BZS059])1项;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高句丽服饰研究[11YJC780006])1项;吉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东北秽貊族历史文献整理与研究)1项;吉林省社科基金项目(正史《高句丽传》史源学研究[2008Blsx10]和正史《高句丽传》的考古学考察[2012B289])2项。参与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教育部重大项目、省部级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十余项。

   

 出版《高句丽服饰研究》、《幽冥里的华丽——高句丽壁画服饰的识读、剖析与演绎》、《正史<高句丽传>史源学研究》等专著3部,在《中国边疆史地研究》、《社会科学战线》、《考古与文物》、《华夏考古》、《边疆考古研究》、《中国史研究动态》、《历史教学》、《北方文物》、《东北史地》、《图书馆理论与实践》、《兰台世界》、《史志学刊》等各种学术期刊发表论文30余篇。



《后汉书·高句骊传》是研究高句丽历史的重要参考资料,成书时间仅次于《三国志·高句丽传》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关系密切,此点前人多已言及,但两者又存在怎样的异同,原因何在?《后汉书》帝王本纪、诸生列传中不乏高句丽相关记载。但与《后汉书·高句骊传》屡有分歧,孰是孰非?亦未见详论。因此,试图通过《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东观汉记》、八家《后汉书》、袁宏《后汉纪》等文献比较分析,探讨《后汉书·高句骊传》史料来源及相关问题。




《后汉书·高句骊传》所记高句丽诸事是对两汉及以前高句丽历史的一次总结。《后汉书·高句骊传》编撰体例与《三国志·高句丽传》相同,都是由自然面貌、风俗习惯、社会制度概述和时事政治简述两部分构成本传主体。细检两书“概述”部分,可见如下几种现象。


第一种现象《后汉书·高句骊传》除“武帝灭朝鲜,以高句骊为县,使属玄菟”一句外,《三国志·高句丽传》均有记载,这说明《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内容重复率接近100℅。措辞方面,两者亦多相近,甚者相同。如“其俗淫”、“其人性凶急”、“有气力,习战斗” 等语;“高句骊,在辽东之东千里,南与朝鲜、濊貊,东与沃沮,北与夫余接。”“其公会,衣服皆锦绣,金银以自饰。大加、主簿皆著帻,如冠帻而无后;其小加著折风,形如弁”等句。《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所载内容相似,行文风格,择选句式,乃至部分词语的雷同,表明《三国志·高句丽传》可能是《后汉书·高句骊传》的直接史料来源,或者《三国志·高句丽传》《后汉书·高句骊传》有着相同的史源。


《三国志·高句丽传》史料来源主要是鱼豢《魏略·高句丽传》。如果《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存在相同史源,那么,可能被范晔参考的史料应是鱼豢《魏略》。从时间上分析,鱼豢《魏略》大致亡佚于南宋时期,范晔编修《后汉书·高句骊传》时,尚流传于世,可能被采信。《魏略》久佚,今常见辑本,出自张鹏一之手。此辑本收集有关高句丽佚文29条(以一句为一条),其中属于高句丽风俗制度概述者28条。除此之外,在张楚金《翰苑》中,还收录《魏略》佚文12条,此本往往可补张氏辑本不足。将《翰苑》本、张氏辑本《魏略》《三国志·高句丽传》、《后汉书·高句骊传》进行比较,会发现下面几种情况。


其一无论《翰苑》本,还是张氏辑本《魏略》,它们的内容、句式,乃至词语与《三国志·高句丽传》的相似度要远远大于与《后汉书·高句骊传》的相似度。《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的相似度又要大于它与两种《魏略》辑本的相似度。此种情况表明《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的史料关系密切度要大于与两种《魏略》辑本的密切度。


其二,张氏辑本《魏略》“其国贫俭,土著”、“有军事亦祭天”、“盗一责十二”、“葬有椁无棺”、“兄死亦报嫂”、“便弓矢刀矛,有铠,习战”、“夫余不能臣也”等7条,《三国志·高句丽传》不载,或不全载。《后汉书·高句骊传》对此7条的处理方式与《三国志·高句丽传》基本相同,《三国志·高句丽传》舍弃的资料,它亦不收录。《<魏志·高句丽传>与<魏略·高句丽传>比较研究》一文中笔者已经论及陈寿对这几条的处理上存在的问题。《后汉书·高句骊传》所犯错误与《三国志·高句丽传》的惊人一致,表明它的直接史料来源可能是《三国志·高句丽传》,而不是鱼豢的《魏略》


其三,在《后汉书·高句骊传》中有几处记载,虽然表述内容与《三国志·高句丽传》相同,但文字不同。从表面分析,这些词语的差异可以归咎为形近而异、音近而异、义近而异。但是,将其与《魏略》的不同版本进行比较,会发现《三国志·高句丽传》所用字往往与张鹏一辑本《魏略》相同,而《后汉书·高句骊传》则与《翰苑》《魏略》相同。如前两者写为“高句丽”、“申一脚”、“隧神”,而后两者则写为“高句骊”、“曳一脚”“禭神”


综合上述分析,笔者认为在《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的史料关系中,不排除范晔曾参照《魏略》的可能性,但是,对他编修《后汉书·高句骊传》影响更大的还是陈寿《三国志·高句丽传》需要补充的是,造成两书文字差异的原因,除《魏略》版本不同外,也可能是作为《后汉书·高句骊传》史料依据的《三国志·高句丽传》和我们今日所见《三国志·高句丽传》不是同一版本《三国志》常见版本为中华书局本,此本以百衲本、武英殿本、金陵活字本、江南书局本互相勘对而成。此四种版本中,年代最早的百衲本依据的是宋绍兴、绍熙两种刻本。宋朝以前《三国志》版本,因史料缺失,难窥其眉目。


第二种现象《三国志·高句丽传》“常从玄菟郡受朝服衣帻”、“有对卢则不置沛者”、“其国中大家不佃作”、“无大仓库”、“其马皆小”等5条史料,《后汉书·高句骊传》未著录。


第三种现象《后汉书·高句骊传》“其置官”、“好祠鬼神”、“句骊一名貊”等3条均较《三国志·高句丽传》相关条目简单,明显有删减成分。


第四种现象《后汉书·高句骊传》有7条史料是《三国志·高句丽传》相关条目的合并俭省本。如:《后汉书·高句骊传》写为“地方二千里,多大山深谷,人随而为居。”《三国志·高句丽传》写为“都于丸都之下,方可二千里,户三万。多大山深谷,无原泽。随山谷以为居,食涧水。”又如《后汉书·高句骊传》写为“少田业,力作不足以自资,故其俗节于饮食,而好修宫室。”《三国志·高句丽传》写为“无良田,虽力佃作,不足以实口腹。其俗节食,好治宫室。”


在第二至四种现象中,《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部分条目,或者弃置不用,或者对单条内容压缩,或者将《三国志·高句丽传》相关条目进行合并,合并过程往往伴随删减工作。范晔此举的结果是《三国志·高句丽传》28条史料,《后汉书·高句骊传》仅存15条。此15条均有不同程度的俭省改写,有的俭省改写无伤大雅,如《后汉书·高句骊传》“其人性凶急,有气力,习战斗,好寇钞,沃沮、东濊皆属焉”,只是词语有变,基本内容保存完好。有的地方则文辞过度简略,造成大量信息流失。如:《后汉书·高句骊传》“东夷相传以为夫余别种”条,无《三国志·高句丽传》“其性气衣服有异”七字;《后汉书·高句骊传》“洁净自憙”条,无“善藏酿”一事;这些史料,或者关系到高句丽民族风俗制度,或者在考古工作中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一味地省略、删除,未免可惜。


范晔删繁并简之因,可能有三一者,完全的因袭是抄袭,这是道德问题,能动的改造,即使出现错误,仅是能力问题而已;二者,可能是他认为《三国志·高句丽传》中既然保存相关内容,自己无需赘述;三者,因《后汉书·高句骊传》风俗制度概述部分的史料主要来自《三国志·高句丽传》《三国志·高句丽传》是对三国时期高句丽各方面情况的综述,东汉时期高句丽具体情况如何,范晔不详,所以在记录时对于某些内容,采用了阙疑回避的办法。如《三国志·高句丽传》“户三万”的记载,《后汉书·高句骊传》未载,原因是高句丽在东汉时期究竟有多少人,范晔没有准确数据,无从知晓,干脆避而不谈。再如《三国志·高句丽传》“都于丸都之下” 的记载,《后汉书·高句骊传》亦未载。未载表面原因与前者一样,都是不知详情,但具体分析,又与前者略有不同,后者有利用《三国志·高句丽传》所记史料前推东汉历史的可能。《三国志·高句丽传》有这样一段记载:“建安中,公孙康出军击之,破其国,焚烧邑落。拔奇怨为兄而不得立,与涓奴加各将下户三万余口诣康降,还住沸流水。降胡亦叛伊夷模。伊夷模更作新国,今日所在是也。” 按此记载,公孙康击破高句丽国,拔奇携带大量人口叛逃,伊夷模不得不建立“新国”,这个“新国”,位于“丸都之下”,建立的时间是建安中期。既然被称为“新国”,必定与“旧国”不同,东汉时期的“旧国”在哪里?未详,故而省略不提,这应该是范晔删减“都于丸都之下”一则的思路。


此外,《三国志·高句丽传》“今桂娄部代之”《后汉书·高句骊传》写为“后桂娄部代之”“今”表时间,具有“现在进行时”“现在完成时”两种含义,“现在进行时”指三国时期,桂娄部取代了涓奴部的地位,“现在完成时”指三国时期,桂娄部已经取代了涓奴部的地位,具体何时不详,但应该在三国时期之前。范晔的理解显然是前者,所以他在表述东汉时期五部关系时,用“后”代替了“今”,其意为后来桂娄部取代了涓奴部的地位,“后来”的具体时间就是三国时期。此条史料处理方法与“都于丸都之下”条一样,都是依据《三国志·高句丽传》前推东汉历史。


曹德全先生《<后汉书>、<三国志>中<高句丽传>的比较研究》一文中,谈及对上述两则史料的认知,他认为“范晔不知后汉时高句丽都于何处,就照抄《三国志》,用‘高句丽在辽东之东千里’为其《高句丽传》开头,这显然是个小小的失误。”并且,进一步论证东汉时期高句丽的国都为尉那岩城,即位于吉林省集安县财源乡附近的霸王朝山城,不是丸都城。因此《后汉书·高句丽传》的首句就应该写成‘高句丽在辽东之东八百里’”。又云“《后汉书》中写进‘后桂娄部代之’一句则是一个大的失误。……如果我们肯定《三国志·高句丽传》的‘今’,则必须否定《后汉书·高句丽传》中的‘后’字。因为《三国志》肯定桂娄部在高句丽王位宫时取代涓奴部,则后汉时,涓奴部正为五部之王,还没有出现‘桂娄部代之’的事实。”


笔者认为《后汉书 ·高句骊传》“辽东之东千里”一句抄自《三国志》不假,但是“辽东之东千里”指的是高句丽国距离辽东郡大致的距离,而不是辽东郡郡治与高句丽国都的直线距离。《后汉书·高句骊传》的记载亦不为过。至于“后桂娄部代之”一则,也不存在大的失误,一方面,范晔“后”的提法是对高句丽东汉时期历史状况利用《三国志·高句丽传》记载前推的结果,另一方面,《后汉书·高句骊传》采用通史手法编修而成,所记之事并不局限于东汉一代。


第五种现象《后汉书·高句骊传》史料排列顺序与《三国志·高句丽传》不同。

《三国志·高句丽传》蕴含资料丰富,但是,史料排列顺序时有混乱,如“其人性凶急”与“国人有气力”条,“其国有王”“有对卢则不置沛者”条,“其民喜歌舞”“其人洁清自喜”条,都属于同类性质,却被分处两地。范晔打乱了《三国志·高句丽传》原有行文顺序,将同类性质史料安置于一处,使高句丽风俗制度概述部分,条理更为清晰。经过他的调整,《后汉书·高句骊传》总论部分,以“高句丽的地理位置”为始,经由生活习俗、社会组织、官爵设置、宗教信仰、穿着服饰、法律制度、婚姻丧葬等环节,简略系统地概括了高句丽风俗制度的全貌。史料合并过程中,范晔注重史料间的逻辑联系,在句子间加入“故”“而”“亦”“然后”等各种连词,作为因果关系的标识。此种做法使各句前后连接更为顺畅,有助于史料整体性的形成,具有一定的价值。


第六种现象《后汉书·高句骊传》记载内容比《三国志·高句丽传》丰富,属于此点者仅1条,多“武帝灭朝鲜,以高句骊为县,使属玄菟”等15字。此15字,为范晔增补内容。因中华书局标点本,将它与“赐鼓吹伎人”5字作为一句话,以逗号相连,学界便以此为基点判定前者为“赐鼓吹伎人”的时间限定。其实,“赐鼓吹伎人”一则与前15字的衔接,非常唐突。 笔者认为两者所记为两件事,应该以句号断开“赐鼓吹伎人”范晔直引《三国志·高句丽传》。增补的内容则是用来说明为什么在《三国志·高句丽传》中记载高句丽经常从玄菟郡获得朝服衣帻”,为什么由高句丽令管理高句丽名籍这两件事。此条史料,源自《史记·朝鲜传》、《汉书·朝鲜传》、《汉书·地理志》相关记载。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概述”部分,既存在相似性,也存在差异性相似性来自于史料的承继关系,差异性则是范晔主观能动创造的结果范晔所做工作可用10字概况,即删减、合并、整序、改写、增补。若从史料保存、考察高句丽历史文化角度分析,他的工作价值不大,但是,若将《高句丽传》视为一篇关于高句丽风俗制度的历史散文,在写作的完整性、条理性等方面,《后汉书·高句骊传》优于《三国志·高句丽传》刘知几曾称赞《后汉书》“简而且周,疏而不漏”王应麟曾说:“史裁如范,千古能有几人?”,这些评价都是对范晔史才的肯定。

 



《后汉书·高句骊传》“时事”部分,记录了高句丽政权与中原王朝的往来关系。记事起于王莽时期,终于汉灵帝建宁二年(169),共有史料15条。《三国志·高句丽传》涉及此时段史料9条。视《汉书》、《后汉书》帝王本纪、诸生列传有无,可将两家《高句丽传》同有条目分成两类。


第一类,仅见于《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此类有4条。

1.“后句骊王宫”条

《后汉书·高句骊传》所记内容与《三国志·高句丽传》不甚相同

第一,史料排列顺序。《三国志·高句丽传》“宫”的资料置于“伊夷模之子位宫”之处,作为辅助史料,《后汉书·高句骊传》则将其提到文前,并有意去掉表明“位宫”“宫”关系的“其曾祖”三字,此举表明范晔陈寿所记世系的怀疑或否定


第二,国人对待宫的态度。《三国志·高句丽传》写为“恶之”,即厌恶,厌恶之因是宫在位期间征战不休,使国残破。《后汉书·高句骊传》改为“怀之”。即得民心,人心归向之因是宫勇武善战,开拓疆土。又中华书局《后汉书校勘记》云:“殿本《考证》《魏志》‘怀’作‘恶’。按:《校补》谓‘怀’当为‘恠’之讹,古‘怀’字多混为‘怌’,故转写易讹” 。若依此解“怀”应为“恠”字,“恠”“怪”,此条又可解释为宫出生便能视人,国人以之为怪,人有异象,必有异能,长大勇壮,竟能屡侵大汉边境。此三种观点,因评价视角不同而异。后世史家各有择选,《魏书·高句丽传》采纳了《三国志》的说法,《通典·边防二·高句丽》采纳了《后汉书》的说法。《册府元龟·外臣部·勇鸷》则采纳第三种观点,保持中立。


2.“宫、遂成、伯固世系” 

《后汉书·高句骊传》以三王世系为宫—遂成—伯固,父子相传。《三国志·高句丽传》“遂成”,以宫死,子伯固立。此处两传分歧颇大,后世史家观点不一,《梁书·高句骊传》、《北史·高丽传》采信《三国志·高句丽传》之说,《册府元龟·外臣部·继袭一》采纳《后汉书·高句骊传》之说,其他各家则回避不提。


高句丽王世系是学界争论的热点,学者因择选史料不同,解读角度不同,结论各异。《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之间的差异性无疑是引起纷争的原因之一。在众多世系排列中,顾铭学认为高句丽此三王为父子相承,序列为宫—遂成—伯固刘子敏认为宫、遂成为父子关系,遂成与伯固为兄弟关系。若依刘子敏所论,《后汉书·高句骊传》补充了《三国志·高句丽传》遗漏的高句丽王,增加了新的史料,可惜又将“遂成”“伯固”两人关系弄错。


3.“质、桓之间”条

《后汉书·高句骊传》省略了“寇新安、居乡”,将时间由“顺、桓之间”(公元126——147年)缩小为“质、桓之间”(公元146——147年)。据刘子敏考证“西安平”“安平”,为今丹东附近的靉河尖古城。此条史料他处无载,又同样存在将“西安平”误写为“安平”之错,因此笔者认为《后汉书·高句骊传》此条可能取材于《三国志·高句丽传》


4.“建宁二年” 条

《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删减版。《三国志·高句丽传》载为建宁二年,伯固投降,初属辽东,嘉(熹)平中,因其请求再属玄菟。《后汉书·高句骊传》删除“熹平中”三字。此举易生歧义,使人以为伯固投降后,便乞求归属玄菟郡管理。除非《后汉书·高句骊传》另有所据。



第二类《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有载,《汉书》、《后汉书》帝王本纪、诸生列传亦有著录者。此类有4条

1.“王莽初” 条

此条除两家《高句丽传》外,《汉书·王莽传》有载。从史料的丰沛性来看,《汉书·王莽传》《三国志·高句丽传》,再到《后汉书·高句骊传》各家所载内容明显逐渐减少《汉书·王莽传》完整地记录了“严尤奏言”“王莽诏书”《三国志·高句丽传》省略“王莽诏书”大部分内容,只保留关键性一句——“更名高句丽为下句丽”,并附加“当此时为侯国”六字。此六字代表了陈寿对于高句丽政权性质的理解。“当此时为侯国”说的是“在这个时候高句丽政权的性质是侯国”。这是一句承上启下的过渡句。和它呼应的是汉光武帝八年,高句丽王遣使朝贡,“始见称王”一事。“始见称王”其意为王莽时为侯,光武帝时封其为王。至于“当此时”究竟为何时?是王莽下令“更名高句丽为下句丽”之后,还是之前,陈寿并没未指明。《后汉书·高句骊传》“严尤奏言”“王莽诏书”原文省略,并根据自己的理解,添加了“更名高句骊王为下句骊侯”一句。此句一方面有将《三国志·高句丽传》“更名高句丽为下句丽”“当此时为侯国”两句合并之嫌。另一方面,又像是受《汉书·王莽传》中:“其定诸侯王号皆称公,及四夷僭号称王者为侯。……贬句町王为侯;西出者,至西域,尽改其王为侯”的影响。


范晔改写存在两个问题

、王莽诏书原文中,只云高句丽更名为下句丽,它代表的是高句丽国名的改变,由“高”到“下”两字的变动,有明显贬斥意味。

二、《汉书·王莽传》载:“始建国元年……其定诸侯王号皆称公,及四夷僭号称王者为侯。……五威将军奉符命,赉印绶。……其东出者,至玄菟、乐浪、高句骊、夫馀”,据此推断,高句骊王被降为侯的时间,应在公元9年左右,而不是严尤诱擒“驺”后。


此外,从《汉书·王莽传》、《三国志·高句丽传》、《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则史料中“王莽初”、“不欲行”、“强迫遣之”、“皆亡出塞”、“州郡县归咎于句丽侯驺”、“貉人愈犯边”等句分析,《三国志·高句丽传》的记载应出自《汉书·王莽传》,《后汉书·高句骊传》虽然也参照了《汉书·王莽传》,但模仿《三国志·高句丽传》的痕迹更重。


2.“建武八年” 条

《后汉书·高句骊传》载为“光武复其王号”,明显衔接前一句,其意为建武八年,朝贡称臣,故恢复其原有的“高句骊王”称号。《后汉书·光武帝纪》只云:“八年十二月,高句丽王遣使奉贡。”未提王号更易之事。不禁令人怀疑《后汉书·高句骊传》恢复王号提法,可能受到《三国志·高句丽传》“始见称王”的影响。


3.“安帝永初五年”条

《后汉书·高句骊传》“求属玄菟”一事系于安帝永初五年(111)朝贡之后。《三国志·高句丽传》笼统记为“殇、安之间”,并载更属之因是宫“数寇辽东”《后汉书·孝安帝纪》载:“永初三年春,高句丽遣使贡献。”《后汉书·高句骊传》不同。究竟是高句丽在安帝永初三年、五年,朝贡两次,还是“五”之讹误,只有永初三年遣使一次,尚难判定。


抛去细节仅从内容构成分析,《后汉书·高句骊传》此条包含“贡献”与“归属”两部分。《孝安帝纪》所记是朝贡,《三国志·高句丽传》所记为“更属”《后汉书·高句骊传》很像《后汉书·安帝纪》《三国志·高句丽传》两条目杂糅的结果。


4.“建光元年春” 条

此条《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后汉书·孝安帝纪》详细。《后汉书·高句骊传》分春、夏、秋三部分,详述了建光元年(121)东汉王朝与高句丽、鲜卑、濊貊、马韩等边疆民族政权组成的集团军之间的多次交锋。细节方面,三传颇多疑义。


春季之战,《后汉书·孝安帝纪》载征讨对象为高句骊、秽貊,征讨结果是“不克”。《后汉书·高句骊传》所记战事一波三折,起初,小胜“捕斩濊貊渠帅,获兵马财物。”之后,中宫诈降之计,使玄菟、辽东两郡城郭被焚,死伤二千余人。再后,发广阳、渔阳、右北平、涿郡属国三千余骑救二郡,但“貊人已去”《三国志·高句丽传》所载被攻击对象更具体“焚烧候城,入辽隧,杀吏民。”并载征讨之因是宫危害“二郡”


‘’夏季之战,《后汉书·孝安帝纪》载进攻一方为“秽貊与鲜卑”两军,未提高句丽,此战蔡讽“战殁”《后汉书·高句骊传》“夏,复与辽东鲜卑八千余人攻辽队”,主语模糊,是高句丽与鲜卑联军,还是前文中提及的貊人,未详。攻战结果尤为详细“蔡讽等追击于新昌,战殁,功曹耿耗、兵曹掾龙端、兵马掾公孙酺以身捍讽,俱没于陈,死者百余人”。 《三国志·高句丽传》笼统为“后宫复犯辽东,蔡风轻将吏士追讨之,军败没。”


秋季之战,《后汉书·孝安帝纪》载为“冬十二月”,进攻方为高句骊、马韩、秽貊联军,在夫馀王子的协助下“州、郡并力讨破之”《后汉书·高句骊传》记此战发生于秋季,强调高句丽在战斗中的领导地位,“宫遂率马韩、濊貊数千骑围玄菟”,并载“夫余王遣子尉仇台将二万余人”、“斩首五百余级”


上述8条,《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细节处差异明显,表明两者史料关系不如“概述”部分紧密。深入分析不难发现,《后汉书·高句骊传》或者是《三国志·高句丽传》的删减版,扩充版,或者是《三国志·高句丽传》与其他资料的合并版,《三国志·高句丽传》仍是《后汉书·高句骊传》编修的重要参考依据。


《后汉书·高句骊传》中6条史料,《三国志·高句丽传》未有相关记载。除“遂成还汉生口”条外,其他5条,《后汉书》帝王本纪、诸生列传或有记载,可略辨析。


1.“二十三年冬”条

《后汉书·高句骊传》记载具体,《后汉书·光武帝纪》笼统,仅云:“二十三年冬十月,高句丽率种人诣乐浪内属。”《册府元龟·外臣部·降附》采纳的是《后汉书·光武帝纪》的说法。


2.“二十五年春” 条

《后汉书·高句骊传》载有“句骊攻击各郡”及“祭肜以恩信招之复塞”两事。前一事,《后汉书·光武帝本纪下》载为:“(建武)二十五年春正月,辽东徼外貊人寇右北平、渔阳、上谷、太原,辽东太守祭肜招降之。”只云“辽东徼外貊人”,未提“句骊”之名。从当时高句丽的国情分析,高句丽不具备远征的能力,《后汉书·高句骊传》记载有误。后一事,《后汉书》卷20《祭肜传》载为:“建武十七年,拜辽东太守……二十五年,乃使招呼鲜卑,示以财利。其大都护偏何遣使奉献,愿得归化,肜慰纳赏赐,稍复亲附。其异种满离、高句丽之属,遂骆驿款塞,上貂裘好马,帝辄倍其赏赐。其后,偏何邑落诸豪并归义,愿自效。”此节提及“骆驿款塞”之人为“其异种满离、高句丽之属”


《后汉书·高句骊传》“辽东太守祭肜以恩信招之”后,强调“皆复款塞”,如果“款塞”者仅“句骊”,没有必要以“皆”相称。以此分析,“款塞”的主语应是《祭肜传》中的“其异种满离、高句丽之属”。所以,《后汉书·高句骊传》此条有合并《光武帝本纪》《祭肜传》之嫌


3.“和帝元兴元年春”条

《后汉书》《孝和帝纪》、《天文志》、《耿弇传》均有相关记载。《后汉书·孝和帝纪》“元兴元年春正月……高句骊寇郡界……秋九月,辽东太守耿夔击貊人,破之。” 《后汉书·天文志》:“其年辽东貊人反,钞六县,发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乌桓讨之。”《后汉书·耿弇传》“(耿)夔字定公。……后复为长水校尉,拜五原太守,迁辽东太守。元兴元年,貊人寇郡界,夔追击,斩其渠帅。”


将上述“元兴元年春正月”《孝和帝纪》)、“高句骊寇郡界”《孝和帝纪》“其年辽东貊人反,钞六县”《天文志》)、“夔追击,斩其渠帅”《耿弇传》)拼合,正好等同《后汉书·高句骊传》的记载。所以此条亦有合并以上诸条之嫌。


4.“元初五年” 条

此条《后汉书·高句骊传》载高句丽“与濊貊寇玄菟,攻华丽城。”后汉书·孝安帝纪》时间精确为“夏六月”,只云“寇玄菟”,未提“华丽城”


5.“顺帝阳嘉元年”条

此条《后汉书·高句骊传》载为“顺帝阳嘉元年,置玄菟郡屯田六部。”《后汉书·顺帝帝纪》时间精确为“十二月庚戌”,又比《后汉书·高句骊传》“复”字。


上述5条,《后汉书》《高句骊传》与帝王本纪、诸生列传差异显著,有的《高句骊传》记载详细、具体,而帝王本纪、诸生列传笼统、宽泛;有的情况恰恰相反;有的《高句骊传》是帝王本纪、诸生列传的合体。


综上所述《后汉书·高句骊传》“时事”部分可以得出如下几个结论:

其一《后汉书·高句骊传》《三国志·高句丽传》“时事”部分史料关系密切度不如“概述”部分。但《三国志·高句丽传》仍是《后汉书·高句骊传》编修参考依据之一。


其二《后汉书》《高句骊传》与帝王本纪、诸生列传记载内容多有异同。范晔将各种史料、各家观点分置《后汉书》各本纪、列传,可能有“存疑”待解之意,也可能是史料纷争,难下定论的无奈之举。


其三《后汉书·高句骊传》部分内容有杂拼《三国志·高句丽传》《后汉书》帝王本纪、诸生列传之嫌。




范晔《后汉书》之前,有刘珍《东观汉记》、三国吴谢承《后汉书》、晋薛莹《后汉记》、晋司马彪《续汉书》、晋华峤《后汉书》、晋谢沈《后汉书》、晋张莹《后汉南记》、晋袁山松《后汉书》等十余家。范晔《后汉书》《东观汉记》为基本史料依据,以华峤《后汉书》为主要蓝本,吸取各家之长编撰而成。


《东观汉记》久佚,今较为完备的辑本是吴庆峥点校的24卷本此本未设《东夷传》,帝王本纪,诸臣列传中也没有关于高句丽,或是关于濊貊的相关记载谢承、华峤等诸家《后汉书》亦已亡佚周天游的《八家后汉书辑注》共收录佚文1900余条。但是,高句丽相关史料未载一条八家中七家未设《东夷传》谢承《后汉书·东夷传》学界一直颇有疑义。


《隋书·经籍志》载:刘珍《东观汉记》143卷;谢承《后汉书》130卷;薛莹《后汉记》本100卷,残存65卷;司马彪《续汉书》83卷;华峤《后汉书》本97卷,残存17卷;谢沈《后汉书》本122卷,残存85卷;张莹《后汉南记》本55卷,残存45卷;袁山松《后汉书》本100卷,残存95卷。从卷数来看,上述诸家之作部头不小,今辑本中条目占全书比例,恐不及10%。辑本中不见与高句丽相关内容原因之一可能是这些资料已经散佚


辑佚工作资料来源之一是古注。史家作注目的有二一者标注疑义,二者补充资料。从这个角度分析,诸家注释中未见高句丽相关的内容,说明当时注释之人所见《东观汉记》、八家《后汉书》的本子与《后汉书》中记载相近,或相同,或者记载内容没有《后汉书》详备,没有必要注释。这也就是说《后汉书》中有关高句丽内容可能已经是上述诸家内容的综合完备版。此可视为辑本中不见高句丽相关内容的另一个原因。


范晔编写《后汉书》参考史料除上述各家外,还有袁宏《后汉纪》,此书今存于世。书中关于高句丽的史料有3条,分别是:

1.(建武八年)十二月,高句麗王遣使奉貢。(卷6)

此条只云朝贡,未提“光武复其王号”之事,与《后汉书·光武帝》记载相同。


2.建光元年(辛酉)春正月,高丽寇玄菟。……十二月,高句丽围玄菟。是岁宫死,玄菟太守姚光上言欲因其丧,发辽东、乐浪三郡兵出击之。议者以为可许。尚书陈忠曰:“前者宫桀恶,光不能讨。今自死,宜遣使者吊问,因责让宫时所犯,告以赦令,不加诛责,取其后善。”后之,句丽由是服焉。(卷17)


此条史料“春正月,高丽寇玄菟”一事,《三国志》、《后汉书》没有记载,补充了姚光、蔡讽等人出师之因。“十二月,高句丽围玄菟”记载时间与《后汉书·孝安帝纪》相同,《后汉书·高句丽传》则写为“秋”“姚光上言欲因其丧”之事与《后汉书·高句丽传》内容大体相同,文辞略有差异。“后之,句丽由是服焉”一句《后汉书·高句丽传》无。姚光上言“发辽东、乐浪三郡兵出击之”可能是之误。


3.延光元年春,夫余王遣兵助玄菟,使贡献。……秋七月庚申,高句丽王乞降。(卷17)

此条周天游考证:“(庚申)本作庚辰。七月癸卯朔,无庚辰,据四部丛刊本径改。”此条与《后汉书·孝安帝纪》基本相同,只是时间《后汉书·孝安帝纪》标为“春二月


这3条史料,一方面可以弥补现有资料的不足,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另一方面《后汉书·高句丽传》与帝王本纪记载有出入的地方,它的记载往往与本纪相同,此点表明《后汉书》帝王本纪中的记载可能直接引自前代史料


袁宏《后汉纪》关于高句丽的记载仅此3条,而“四夷”中匈奴、乌桓、蛮、鲜卑、羌、西域的记载格外详细,一般都设有专门章节回顾历史沿革。《后汉纪》袁宏参照刘珍《东观汉记》谢承《后汉书》司马彪《续汉书》华峤《后汉书》谢沈《后汉书》张璠《后汉纪》以及《汉山阳公记》、《汉灵献起居注》、《汉名臣奏》等书,并“旁及诸郡耆旧先贤传凡数百卷”,“经营八年”编修而成。袁宏《后汉纪》中有关高句丽记载的俭省,暗示上述诸家有关高句丽的记录可能也并不丰富。除高句丽的3条史料外,《后汉纪》中还收录夫余史料2条,倭国史料2条,这表明《后汉纪》中高句丽史料的缺乏,不是孤立的现象,袁宏纂写《后汉纪》时整个东夷的史料都不丰沛。前文提及,《东观汉记》及八家《后汉书》辑本中缺少高句丽记载的二点原因,除此之外,第三点原因可能是《东观汉记》及八家《后汉书》关于东夷、高句丽的记载本来就不丰富。


范晔《后汉书·东夷列传序》中云:“王莽篡位,貊人寇边。建武之初,复来朝贡。时辽东太守祭肜威詟北方,声行海表,于是濊、貊、倭、韩,万里朝献,故章、和已后,使聘流通。逮永初多难,始入寇钞;桓、灵失政,渐滋曼焉。自中兴之后,四夷来宾,虽时有乖畔,而使驿不绝,故国俗风土,可得略记。”范晔所言《后汉书·东夷列传》史料来源大致是“交聘使节”“边疆军报”两个环节。


《后汉书·高句骊传》中一些事件记录甚为精确,甚至涉及到某一中下层士兵,如“建光元年”条,记录功曹耿耗、兵曹掾龙端、兵马掾公孙酺舍身救蔡讽的事迹,若没有来自前方的军事汇报,不可能记录如此详细。《后汉书·东夷列传序》所云可能并非虚语。但是,《后汉书·高句骊传》“概述”部分与《三国志·高句丽传》的相近或相同,“时事”部分与《后汉书》帝王本纪、诸生列传的众多差异,又表明其史源恐非完全出自第一手资料。


综合上述分析,《后汉书·高句骊传》史料来源,既有直接记录,又有间接记录。直接记录为使节的见闻,投诚者的介绍(如蚕支落大加戴升),武将的奏表(如祭肜、耿夔、冯焕、姚光、蔡讽等人),间接记录为《史记》、《汉书》、《三国志》、《东观汉记》、八家《后汉书》、袁宏《后汉纪》中相关记载。《后汉书·高句骊传》依据的范本是《三国志·高句丽传》,在《后汉书》帝王本纪、诸生列传中有关高句丽的记载,多是对前代史料的“照录”;而《后汉书·高句骊传》中的内容,则渗透了范晔个人对于高句丽历史的理解,并且这种理解明显受到《三国志·高句丽传》的影响。

 


【编者按:因格式问题,本文注释皆略去,引用请核对原文。】


本文发表于《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0年第1期,第115-125页;被《人大复印资料》2010年第7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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