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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丨说过年

 昵称815848 2017-01-24


故乡的人,在故乡辽阔的田野上,喊出了他们的忧虑,喊出了他们的希冀,喊出一年又一年的春之声。脸朝黄土背朝青天的父老乡亲,你们的喊叫,你们点亮的熊熊大火,将驱走一切邪秽,让土地生长出更加美满幸福的生活,让日子天天像过年一样……


说过年

文 / 陈应松

音频 / 凤凰FM


一入冬,便想到过年。


过去说大人望种田,小伢望过年,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大人也一样盼过年。特别是我等少小离家长年在外,一年就是春节回家一趟,焉能不盼过年?

中国民间的传统节日大都与鬼神有关。荆楚好巫。把春节说成是与祖先的对话,中秋是与神仙的对话,清明及七月半说成是与鬼魂的对话,因此,节日有一连串的祀祭活动,当然就热闹了。过年的“年”传说是一种凶猛的动物,人们为了驱赶和躲避它,进行各种巫风炽烈的祀祭仪式,于是发展为如今的春节。

公安县在楚地中心,又处湘鄂边地,过年古俗保存完好。那儿的人过年与城里人过年不同,有许多讲究。


老志书上记载过年:“……以牲醴祀神,换桃符,写春帖,向晚祭墓,掰芦作栀子灯,插于先墓,野田荒冢,恍若灯市。爆竹之声。远近交应,通宵不寝,谓之守岁。元旦黎明,举家盛服祀先,择吉时开门,迎喜神,谓之出行。男女遂拜尊长,男人出拜族党,谓贺新年。”



印象中小时候过年总是大雪纷飞,年味十足。虽然没有如今这么多好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玩的,一入腊月,过年的气氛就浓了。杀猪声、竭泽而渔的欢快声无处不有;腊肉腊鱼晾满了檐前。再穷的人家,腊月间也要不论好坏弄两刀腊货装点门面。


刮苕摊豆皮是一景。刮苕是将苕煮了弄成糊状刮晾到被单上,以备腊月二十七炒苕皮。摊豆皮,不是武汉人吃的豆皮,是放在冬阳下晒干,成豆皮丝,日后煮着吃。苕皮豆皮摊晒在门口禾场,作为家底殷实的一种显示,寻常老百姓乐此不疲。


到了腊月二十,小镇上的穷酸文人就会摆出对联摊子,写着除旧迎新、春回大地、福满乾坤、人勤春早的吉利对联。有一种鸟形字对联,不用笔,用竹片沾着各色广告颜料,每个字由数只彩鸟、蝶组成。这种鸟形字对联现在仍旧盛行,不仅公安和周边地区有,楚地大都风行,据说现在还有印刷体。



腊月二十四团小年(有的地方是腊月二十三),这一日,家家扫尘会饮,因过去家中烧柴,烟熏火燎,草屋顶上多吊“堂尘”,作为全年的大清扫,确有必要。

接下来就要准备几日后的团年饭了。家家小孩都被驱赶到虎渡河边的码头上,一桶桶的洗藕、洗苕、洗海带、洗猪蹄、整猪头。虽天冷,但小孩大聚会,河边热闹非凡,一双双小手冻得通红,想着年饭的饕餮口福,再冷也笑意融融。

除饭食的准备外还要家家做“酥食”,有黄豆酥、水晶糕、酥饺。当年商店所卖之物甚少,小户人家也买不起,便自己做。于是酥食师傅夜夜赶场,东家西家,成为腊月飞俏的人物。因为是一次下油锅,所以必须在同一天炸苕皮、米叶子、肉丸、藕鸡腿子等等。


还有炒货。炒货甚丰,炒花生、炒苕皮、炒豌豆和米子(米泡),米子用糖稀浇,又称为米子糖。炒货炒好后将陶坛擦干、烘热以便贮藏。贮藏得好,几个月还嘎嘣脆,当地叫蛮焦,不嗝(焦脆的反义词)。炒东西在腊月二十七,曰“炒七不炒八”,炒了八,翻过年来天天“吵”。



糍粑也是过年的标志之一。杵糍粑用碓窝,蒸好的糯米数人相杵,杵得愈久愈细愈好吃。碓窝家家转,一天晚上要赶几个场子。有一年我家因未能借到碓窝,只得用自家水缸代替,一不小心,糍粑未杵成,水缸让我杵了个洞,破了一笔财。杵坏的水缸补好后做了米缸。


过年的“团年饭”在我们那儿颇有讲究,即“吃十碗”。豆腐、鱼肉、珍珠三丸子,粉蒸肉、排骨及鸡、肠肚三扣,藕鸡腿子、苕丸藕丸、鱼块三炸,还有一个就是鱼糕,用三鲜浇帽。这些年已经达到二十多碗了,农村有八大、八小、八拼盘二十四盘的“腰汤席”。大罐煮鸡、大罐煮海带蹄花,往往一吃半个月。开席前在门口燃放鞭炮,然后关门,“叫”(祭)祖先及死去的亲人,同时在桌下烧纸,弄得满室烟雾,祭酒则倒于地下。接着才入席用餐。



当地的规矩,团年桌上的鱼不能动,谓之“年年有余”;不能喝汤,否则来年出门即遇雨。公安湖南人多,他们团年在腊月二十九半夜,不知是何原因。而且他们桌上的鱼是用木头雕的,此“鱼”数年不换。若有好收藏的去收购,一定琳琅满目。


也有团年吃不上肉鱼的人家。那个年月,团年吃一两碗菜的也不少见。穷人自有穷人的快活,打趣说:“也没见把我隔在年那边。”


团年过后最重要的事是去祖先及死去亲人的坟上“上灯”,一般用墨水瓶自做,纸罩。晚上看去,坟场里一片荧荧灯火。春节的意义我看就在“上灯”之中,缅怀先祖,不忘亡者,地道的中国情怀。就冲这一点,春节这样的节日是永远也不会消亡的。



三十晚上全家围着火盆守岁,也有叫辞岁的。嗑些瓜子、花生,对劳动者来说,是难得的清闲。常言说:“叫花子也有三天年。”小时候没有电灯电视,只有玩“花牌”和打铜钱。小孩子则是聚集到另一家宽敞好客的人家里“摸眼”(扑克)。子夜时分鞭炮大作,叫着“出行”。此时,全家洗手焚香,先拜家神,再拜灶神,焚烧灶书,拜灶神以猪头敬之。出行后,新的一年到来了。


从正月初一开始,拜年讨压岁钱的,玩狮子、龙灯、采莲船、蚌壳精、送财神的,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


采莲船唱的是“采莲船来得快,恭喜老板把年拜”,真正的韵味在众多衬词中:哟哟,呀呵嘿之类,最有地域风情特色。玩狮子的一来总是气势逼人:“我金狮,踏春风,踩祥云……”一般人家,也就是一包烟打发而已,富裕人家(或单位)还“挂红”,“红”是红布,用绳子系在堂屋中檩上,狮子得搭几张方桌才能够到。两人的狮子,须配合默契,有些功夫,稍有闪失,桌翻人落,不摔个半死才怪。玩狮人多是高手,不会出偏。取了“红”,满堂喝彩。而送财神的多为老者,所谓财神,一张红纸条,上有木雕财神的印戳,进门即唱:“财神进门来,四季广招财……”财神印戳各不相同,像原始的木版画,是挺有价值的民间美术作品。



公安有“过年一个月”之说。正月请春客之俗颇盛。家家轮流请,吃了张家吃李家,日日酒宴,夜夜聚欢。公安人好客,也会吃,一个正月总是吃得满嘴流油,各家的菜都尝遍。


革命化春节的那些年头,年还是年,年还得过。纵然有钱,也未必能买到一副猪蹄、一挂猪肠或者一条香烟。春节是走后门拉关系的激烈日子,食品公司的肉票,烟草公司的烟票,比现在的原始股还难弄。不仅如此,初二就得开门红,打着红旗往野外送肥。过年这个传统节日,变得缺滋少味。


十五的元宵还是应该算在年节上。元宵就是吃汤圆,全国一样,而老家的“赶毛狗”却值得一提。元宵之夜,田间地头,不约而同点起柘树枝叶,一同燃起,齐声吆喝,伴有敲锣敲盆之声,煞是热闹。毛狗即毛虫也,为害庄稼的田蚕也。春至,蛰虫蠢蠢欲动,乡人必须将其驱逐出境。没有虫灾,庄稼茂盛,收成才好。于是,对未来一年人寿年丰的吉祥渴望,都在喊声中、火堆中显现出来。春节本来是农耕时代的节日,赶毛狗更有农耕特色。



写这篇小文的时候,在城市的一隅,我隐隐听到了赶毛狗的喊叫,故乡的人,在故乡辽阔的田野上,喊出了他们的忧虑,喊出了他们的希冀,喊出一年又一年的春之声。脸朝黄土背朝青天的父老乡亲,你们的喊叫,你们点亮的熊熊大火,将驱走一切邪秽,让土地生长出更加美满幸福的生活,让日子天天像过年一样……



选自陈应松《血液

当代中国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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