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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百代的《武则天》<后记>

 心行斋 2017-01-24

 原百代(1912-1991)是日本作家、翻译家,她曾经用13年时间创作了长篇中国历史小说《武则天》。该小说分上中下三部,最后付<武则天乐屋话>,就是后记。后记中说明了执笔动机,创作过程和几个特殊处理事项。她很不客气地批评了林语堂和郭沫若的《武则天》,对《资治通鉴》也提出了批评。我觉得她的<后记>值得一读,于是,就把创作契机和翻译过程翻译、整理了一下,仅供对武则天有兴趣和关心武则天研究的读者参考。在此说明一点,本文不是百分之百的翻译,有整理。如有引用请以原百代《武则天》(每日新闻社发行1998年)为准。
 原百代是学英文的,1934年毕业于津田英学塾(现津田塾大学),毕业后做英文翻译。战后在GHQ(联合国占领军最高司令部)工作。占领军撤出后,她在国内继续从事引文翻译工作。先后出版了《美国人的反省》《美国的镜子》(美国人如何看日本人?)等。从她的学历和经历来看,她对中国历史不太了解,也不太懂汉文。那么,她为什么写武则天呢?而且13年日以继夜,不顾生活穷困潦倒,呕心沥血地写《武则天》呢?她在<后记>中回答了这个问题。
 日本人喜欢悲剧,这种倾向明显地表现在对待戏剧和小说中女主人公的态度上。日本人很喜欢那个在六军将士威逼下自尽的杨贵妃和虞姬。所以,在日本写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的美女要比写一个女强人容易,而且销路也好得多。自从美国的《飘》传入日本,女主人公斯佳丽特-尽管遭受蹂躏依然挺着高傲的头,而且越来越坚强地向命运挑战,在绝望的深渊中挣扎,并且勇敢地站起来,的性格影响下,日本逐渐出现了描写女强人的作品。即便如此,几乎一半人的骨子里依然是忍耐和服从。作者会以各种理由作弄那些可怜的美女,以偿读者。在我还不了解世界,没受过磨难、还很稚嫩的时代,曾被这些悲剧感动,为他们流泪。可是,不管你情愿还是不情愿地体验了世态炎凉以后,就不再为那些不知何时被毁坏的美丽而流泪了。对那些安居于和平和安全中的、跟随男子沉浮的美女们不再关心。对虞姬的自杀,杨贵妃的非命也无动于衷了。读者或观众那副伤心落泪的样子好像变成了对戏剧中女主人公的虐待。
 我知道肉体的痛苦多么难以忍受,精神上的折磨如何腐蚀人的灵魂,烦恼会毫不留情地把人折磨得憔悴不堪,经济上的困苦会令人软弱无力。当你体验了贫穷的滋味,才会知道'没钱就和没脑袋一样’这句古话有多么真实。我亲身体验过这些以后,开始同情那些身处不公平、不合理环境中的弱者,怜悯那些处在生不如死的环境中的人,那同情与日俱增。终于产生了要为他们尽自己微薄之力的强烈愿望,觉得只有那么做,才会死而无憾。于是为此精神抖擞,奋不顾身地挥舞着无力的臂膀冲向那些难题。结果,一切都是螳臂当车,就像塞万提斯小说中的主人公堂吉诃德一样,是自不量力!结果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大病一场,不得不做手术。命是保住了,却一贫如洗,手无分文,孤孑一身。此时才恍然大悟,才知道自己多么渺小,根基有多么肤浅。为此,产生一种莫名奇妙的自我厌恶。
 在诸多缺点中,没有政治能力是最大的。尽管有从淤泥中拔出,东山再起的愿望,却无力抵抗周围环境的困扰。仓皇之中岁月流逝,马齿徒增。于是,开始憧憬那些和自己完全相反,在历史上留下坚实脚印的女性,对他们的敬畏之心与日俱增。古往今来,无论文学、绘画、音乐、舞蹈还是科学、医学领域,都有无数杰出的女性。可是我,最后还是把目光停留在最不适合女性的政治领域了。也许因为自己最缺少的政治能力,所以,那些和自己正相反的人,对自己的吸引力才特别大。现在,有很多杰出的妇女活跃在政治舞台上,但是,我想避开那些现实人物。原因之一是自古以来有个说法叫'盖棺定论’,用长远眼光看人,等到盖棺是需要很长时间的。至于她们的现实活动,还是交给新闻媒体或政治家们去评说吧。
 我的目标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武则天。好像三十多年前,这个想法就埋藏在我灵魂的某个角落里,我也向亲朋好友流露过。十七、八年前还想先写一篇〈尼姑将军政子〉,而且忙中偷闲地阅读了<吾妻鉴><愚管抄>等作品。北条政子刚强、勇敢,头脑清晰,有决断力,是日本的女政治家。不客气地说,她的成功是靠娘家的实力和个人野心。最后,她还是成了北条家的傀儡,听任摆布。因为有这种看法,而且逐渐强烈,最终我放弃了北条政子。还有一点就是北条政子被日本看作政治家以后,各方面的处理都很认真,却小里小气。他们所说的政治,不过是些在小圈子里进行的、充满个人意气的、耍小聪明似的争斗。总之,我觉得很没有气魄。
 全世界有过很多女帝或者女王。日本从六世纪的飞鸟时代到八世纪的天平时代有过推古、皇极、齐明、持统、元明、元正、孝谦、称德等八代天皇、六位女帝。古代日本追求辉煌灿烂的大陆文明,曾派出过遣隋使、遣唐使。可是,那时候的中国却是在非常严格的儒家文化统治下,是男尊女卑思想非常严重的社会,儒家以'牡鸡司晨为家是索’要求女人。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七世纪末,出现了一个敢于向冯健身会的森严壁垒挑战,终于冲破藩篱亲自即位做了皇帝,还毫不遗憾地发挥了力量的大政治家-武则天。武则天是具有四千年悠久历史的中国唯一的、空前绝后的女皇帝。

 刚才说过古今东西有过很多女王、女帝,日本也有过女帝。他们多数出身高贵,有的是丈夫或父王去世后没有合适的男子接班,有的因为儿子年幼而即位,基本是过度角色。他们中也有才女,结果,多数是充当幕后实权派的傀儡。当然有例外,也有不做傀儡,发挥能力的女帝或女王。十七世纪的苏丹女王克里斯蒂娜就是其中一位。她受过良好教育,是和笛卡尔有交往的开明的君主。亲政十年,进行过很多改革。但是,反对改革的贵族们拥立她的表兄卡卢,最后她还是不得不让位给表兄。也有身居王位,终身为国家富强和文化繁荣做出贡献的女王。最有名的大概要数英国的伊丽莎白一世、澳大利亚的玛利亚、俄罗斯的爱卡奇莉娜二世。和其他几位相比,俄罗斯的爱卡奇莉娜二世更为出色。她出身并不高贵,既不是公主也不是高级贵族,是个小领主的女儿。她被当作对俄战略工具嫁给了俄罗斯女王伊丽莎伯特的外甥,成了皇太子皮奥特的妃子。女王去世,爱卡奇莉娜成了女王。趁各国不备之际,俄罗斯增强国力,扩张领土,带来新的文明。这个国家令西方列强震惊,称她为大帝。她不仅有很高的文化教养,而且文笔非常出色,经常和伏尔泰、狄德罗等大学者通信。后世赞扬说“彼得大帝创造了俄罗斯的肉体,爱卡奇利娜大帝赋予了灵魂”。西方社会普遍认为全世界的女君主只有十八世纪的爱卡奇利娜才是大政治家。即便艾卡奇利娜是位大政治家,我对这种说法还是有自己的想法。这也许只是个概念问题,因为我的脑海里还有一位中国历史上的女皇帝武则天。作为东方女性,我觉得西方的评价“太西方了,太以西方为中心了。”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好像成了我的创作动机。我开始抽空阅读和武则天有关的日文作品,包括短篇甚至毫无意义的东西。还不停地阅读翻译成日文的中国古典作品。如《老子》《孔子》《孟子》《春秋左氏传》《孙子》《韩非子》,还有《史记》《大唐西域记》《元朝秘史》《三国志》(演艺)《水浒传》《红楼梦》《平妖传》《金瓶梅》《剪灯新话》《聊斋志异》等。因为要了解有四千年历史的中国历史和中国人,单靠东洋史之类的死板的教材是远远不够的。读了那些教材不仅不能了解活生生的历史和国民,就是光研究唐朝也不够。我满怀尊敬和期待找到了当前中国最有名的历史学家和作家林语堂、郭沫若的《武则天》。林氏的作品是用英文写的,题目是《Lady wu A True Stry》,1957年在英国伦敦出版。我看的是日本人小沼丹翻译的《则天武后》。看了'Lady wu’这个题目,我甚至怀疑林氏是不是史学家和学者。因为英文的'Lady’是对夫人和小姐的尊称,他的小说就是《武夫人传》。至于内容,不客气地说那是以鞭挞、讽刺、咒骂贯穿始终的。如果只就这篇作品而言,不能说林氏是历史学家,而是一个赤裸裸地、疯狂地反对武则天的文人。郭沫若的作品与林氏相反,他把武则天写成了圣人,多处露骨的美化显得十分笨拙。不知是不是社会制度的影响,那种非善即恶,非黑即白的两极化的态度让人觉得很舒服,不真实,就像在做戏。他还说“中国除了传说中的圣人尧舜禹,那些貌似圣人的君子,一定是通过流血事件,成为首领的。只有武则天不同,她信天命,替天行道,是残酷无情的机构中投身阿修罗道的人”。我在自己的小说中毫不客气地多处点名批评了这二位的观点,就不再多说了。

 从对日本读者的影响来看,我觉得林氏要比郭氏大得多。有两个现象可能和林氏影响有关。首先是日本有很多人一听到武则天,就出现'坏女人’的反映。另外,日本国内出版的所有关于武则天的作品几乎都和林氏一个腔调子。除了说武则天奸诈狡猾,就说她善于玩弄权术。我十分不解的是要真的是那样,单靠上帝的微笑,她就能中断中国几千年男尊女卑的传统,亲自登基吗?她就能靠一己之力,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改革吗?况且武则天出身比艾卡奇利娜更低,她连贵族后裔都不是。她的父亲是隋末动乱时期参加李渊的军队的小官,唐建国后才做了高官,本来不过是山西的一个农民而已。以后,武则天入宫做了太宗后宫的侍女。她没有政治背景,也没有靠山。单身一人赤手空拳地打拼,靠的是超人的忍耐和渗着血泪的努力。经过无数次殊死搏斗,终于从高宗的宠姬成为中宫皇后。这和一开始就做了太子妃,伊丽莎白特女帝死后自然即位的艾莉卡奇莉娜相比,差距太大了。武则天作为皇后、太后、皇帝执政,君临天下约五十年。在这五十年的漫长岁月里,除了个别官僚贵族被整肃,士庶社会太平无事,文化灿烂辉煌。佛教空前兴隆,没有武则天就没有唐朝佛教兴隆已成定论。中国历史上,执政五十年的君主很少,只是这一点不是也应该大书特书一下吗?一个并非金枝玉叶,单靠奸诈阴险的坏女人能在传统势力非常强大的中国作为政治家成就其伟业吗?那简直是天方夜谭。现在出身中国文学的日本研究者对武则天的态度比较中庸,即使反武则天也不至于像林语堂那样痛骂。还有些比较冷静的就说些武则天运气比较好,文化方面成绩较大之类的话。但是,都不承认她是大政治家,也没人替她辩解。据我所知日中两国执笔关于武则天文章的都是男性。也许因为这一点,我痛感他们对于女性的生理和心理的观察和理解都太肤浅,或者说无知,他们写的关于武则天的文章都是隔靴搔痒。

 我阅读了一位美国朋友寄来爱卡奇莉娜的回忆录,又阅读了一位日本朋友寄来的爱卡奇莉娜的传记(原文是德文,我读的是英译本)。我读爱卡奇莉娜传记的原因是我心里有个武则天。我想跨越从七世纪到十八世纪的漫长岁月,通过东方和西方、不同国家、不同人种、不同文化的对比探索这两位伟大女性的异同。拂去后人对武则天的褒贬毁誉,虚心坦诚地面对这位女帝。我内心深处潜伏着的追求武则天其真面目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了,和所有武则天作者一样必须首先阅读《旧唐书》《新唐书》和《资治通鉴》。

 看到《旧唐书》和《通鉴》中有很多史家抛开个人好恶记载的史实,知道了武则天曾经为冲破传统势力而奋斗,大胆革新,不断推出新政。有些政策即使拿到今天,其合理性仍不逊色。如果冷静、谦虚地看待这些问题,我相信坦诚的读者会心悦诚服。例如,当她看到一个贵族出身的蠢才做高官,出身寒门的优秀只能在社会底层挣扎的时候,她不仅喊出山野无遗贤的口号,还勇敢地打破这种现状。只有武则天能做到这一点。类似情况还有很多,我觉得只此一例就应该对武则天刮目相看。

 《旧唐书》《新唐书》都没有日文翻译,《通鉴》倒是有两三种,但是没有全译本。部分翻译是不足以确认武则天和他周围人的关系或者考察她的心理活动的。我是学英文的,没有正式学过汉语。只是出于兴趣,自学过一点。就在这时候,我被汽车撞了。右腰部和颈椎受了重伤,连翻身都不能了。住院三次,出院后还得每天去医院。肇事司机逃掉了,我没有得到任何赔偿,一个自由职业者从此断了财路。我的身体被一副铠甲牢牢地固定着,脖子上还铐了个枷锁。恐惧和不安袭击着我这个单身生活的人,我的脑海不断出现还不如当时被闯死了更好些的念头。长期这样下去,即使不自杀,也会因困苦而死。我觉得精神上的沉沦太可怕,必须想办法摆脱。这时候又遇上了一个热心布道的新兴宗教组织。他们死死地缠着我,非要我入会。虽说外表看不出我身上穿着铠甲,可是脖子上的枷锁是看得见的。一个面色乌黑,拖着艰难的步子经常出入医院的人可能早就被这个宗教团体盯上了。据说这个组织的新会员有劝诱入名额,他们就死乞白赖地缠着要你入会。摆脱劝诱似乎成了我去读书的契机。再有长期生病,我已经穷得好像连十日元钱都得算计着花了。贫穷把我驱赶到人生的谷底,可是英雄不能气短。我想去图书馆啃《旧唐书》也许能帮我熬过去。这样决定以后,我的内心出现了生的欲望,要活下去的热情。

 我移动着不自由的身体到了国会图书馆。首先看的是北宋景祐年间<仁寿本二十五史>中《旧唐书》的复印本。面对没有读音顺序符号、通篇汉字的史书,我茫然不知所措,连一点自信都没有了。我曾经看过《孙子》《韩非子》等注着阅读顺序符号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那些书和现在面前的四、五册一包、蓝色封皮、用象牙别针别着的<仁寿本二十五史>完全不同。面前这些精致的包装书看起来静谧,却深藏威严,似乎告诉我不要靠近她。新井白石说过没有“利根、气根、金根”(天性聪明、毅力或忍耐、经济能力)是学不成什么的,不知道他是说自己,还是说荻生徂徠。拿来衡量一下我的情况,我不算聪明,也没有财产,如果说坚持就是毅力的话,还有一点。可是,我要是连试都不试就夹着尾巴逃跑了,等待我的可能是比现在加倍的自我厌恶和自我怜悯。我知道那是很可怕和可悲的,所以暂时停住了后退的脚步。不知道傻子一个心眼的作用,还是与其学习不如熟悉的想法的支撑,不管懂不懂,我就每天看那些《旧唐书》。不知不觉之间,我竟然能理解句子的意思了。我不自量地认为古典汉文要靠熟悉,即使不会念,比起现代汉语还是容易理解。就这样,我读完了《旧唐书》,接着读《新唐书》和《通鉴》。《通鉴》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版本,有的有阅读顺序符号,有的还有注释。因为我已经读完新旧唐书了,所以觉得容易多了。接着我又看了清朝徐松的大作《唐两京坊考》、《全唐诗》等。也看了些介绍唐朝贵族官僚、平民、奴隶生活状况的和介绍长安、洛阳街坊的书籍。就这样过去了四年时光。这几年里,我经常想自己是不是在胡闹。在那个不进则退、竞争激烈的自由职业的世界里,要是七、八年没什么动静的话,就跟死了一样。可是像傻子似地无所顾忌,自我前行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啊。我不知不觉地就成了那样的人,世界忘记了我,我也忘记了世界。我穿过时间的隧道去了唐朝,置身于唐朝的长安、洛阳。长安、洛阳的街道比东京离我更近。读过《旧唐书》《新唐书》《通鉴》(我只读了隋唐两部分)以后,我发现林语堂的《武则天》太滑稽了。林氏在序言中信誓旦旦地说“我书中写的内容都来自《旧唐书》和《新唐书》”,“我写的不是小说是历史”。他的话会让不了解唐朝历史的人相信他写的都是史实。可是,就在林氏的序言的后边就有一个不能原谅的大错-唐太宗封禅问题。太宗曾经几次想举行封禅大典,但是都没有成功。只要看看《旧唐书》《新唐书》和《通鉴》,这个问题是很清楚的。林氏却说“武则天作为太宗封禅的随从侍女,目睹了盛大而隆重的仪式,这个仪式很中她的意。”封禅是古代封建帝王祭祀天地众神的大典,天子要向神祗报告天下一统或天下太平的业绩,并非所有天子都可以举行封禅大典的。只有明君、霸主、天下无敌的天子才可以举行封禅仪式,但凡举行过仪式的必然载入史册。日本执笔《武则天》的先生们对林语堂的编造肯定有异议,却没有人指出这是个编造的故事,真是匪夷所思。还有一个时间问题。跟据《旧唐书》推算,高宗、武则天去泰山封禅,往返大概需要三个半月,林氏却说用了半年。至于武则天立后的描写就更离谱了。有一处说“长长的野鸡翎子是皇后的象征”。其实,用美丽的野鸡翎子装饰马车并非皇后的专利,公主或者贵妇在大礼或者正装的时候,都可以乘坐那种装饰的马车,甚至男子也可以乘坐。林氏在序言中说自己读过《旧唐书》<车服志>,要是真读过的话,也不至于说出这类不着边际的话吧。林氏小说中这类话太多了,多到不可胜数。我想林氏也不至于连《旧唐书》都没看,就写《武则天》吧。也许执笔的时候,没有认真信口胡说。对自己国家的古典著作不认真学习,还口口声声地说自己写的都是史实,这无疑是藐视读者,这种态度是值得史学家借鉴的。林氏说自己写的都是史实,无疑是拉大旗做虎皮,吓唬人而已。

 一个弱女子从贵族官僚阶级手中夺权皇权,无疑会引起当时儒家乃至门阀贵族的刻骨仇恨。这种仇恨也许会一直遗传给他们的子孙。《通鉴》的代表作者司马光就是其中一个。他是北宋儒学大家兼历史学家,替那些唐朝初期被武则天整肃的官僚贵族们狠狠地报复了一下。他好像自始自终都无视武则天登基这一事实,即使武则天登基在位,他还是称她为太后。不过,他还是如实地记载了武则天登基这一事实。为了给读者恶魔、淫妇的印象,他着重描写她的私生活,反复鞭挞、斥骂甚至进行人身攻击。他认为男人是天,这个非金枝玉叶的女人,一个后宫侍女竟然打破中国千年的传统,践踏儒教精神,是十恶不赦的毒妇。林语堂作品中那股极端男尊女卑的思想,非理智地痛骂武则天的态度和《通鉴》同出一辙,他也许是做了《通鉴》的传声筒,同时我也明白了林氏为什么不在序言中说他参照了《通鉴》。

 《通鉴》不仅在中国影响很大,在日本也被尊为帝王学,是世代君主,大小儒家知识分子必学的教材之一。我为了写武则天才接触了《通鉴》,作者出色的描绘能力是令人由衷感佩的。只是有时候,一提到武则天就感情用事地鞭挞,显得过分,令其光彩蒙尘。连我这个不懂中文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可以想象司马光的子孙们,包括日本的儒家知识分子在内对司马光的尊崇。在《通鉴》影响下,被看作恶女的武则天在日本的处境是可以想象的。可笑的是那些把武则天看成是坏女人的中国历代王朝的君主们,包括清朝末期,都毫无例外地继承着武则天鼎力开创的'殿试、考官、科举’等选拔官僚的制度。真是天大的讽刺!

 在日本,武则天永远被称为则天武后。要说武则天皇帝,可能有很多人不知道是谁。更有甚者也许不知道谁是则天武后,却知道唐朝有个最坏的女人。日本所有关于武则天的出版物都写“则天武后”,中国的、写着武则天的出版物,一旦翻译成日文也会降格为“则天武后”。我觉得日本是不是也该把“则天武后”改成“则天皇帝”了。好坏爱恶的判断应该以史实为基础,不然是没有道理,也没有意义的。

 武则天作为亲政五十年的政治家,在与唐太宗、高宗、玄宗相比的时候,应该指出她是位女皇帝,这是很重要的。日本有很多人把薛怀义比喻成罗素普京,弓削道镜,也许女帝和妖僧的联想很刺激吧。我根本不赞成这个说法。罗素普京是加速了洛马诺夫王朝灭亡的怪僧,那是尼古拉二世的皇后阿列克桑德拉的悲剧。看一下阿列克桑德拉年轻时的画像,就知道她是个很神经质的女人。她一连生了四个女孩子,想生个男孩子甚至达到半疯狂状态。因为当时的王位继承法规定,没有王子继承的话,皇位就要顺位继承,由尼古拉二世的弟弟格尔路基大公、米哈尔大公继承。阿列克桑德拉终于生了个王子,可是这位皇太子有皇后血统男子遗传的白血病。那是受了伤就出血不止,甚至致命的可怕的疾病。怪僧拉斯普京抓住了阿列克桑德拉想要保护儿子的软肋,而皇后也认为怪僧是神的使者,只有他才能拯救自己的儿子。皇后对怪僧俯首帖耳,不惜献出自己的身心。日本的称德女帝宠幸道镜,不久就成了道镜的傀儡。她为了讨道镜欢心,甚至打算让位给道镜。武则天曾宠幸薛怀义,那是要利用他的能力。薛怀义为武则天铺垫登基之路也竭尽全力。可是当薛怀义居功不逊的时候,她就毫不留情地把他除掉了。武则天是君主,她不许臣下薛怀义张狂放肆。所以,称德女帝也好,阿列克桑德拉也好,都是女人,只有武则天是政治家。男作家都嘲笑薛怀义是垃圾,我觉得这个出身于社会最底层的,野小子身上有很多官僚贵族没有的一面,他是个活生生的男人。所以,我以历史为纲,增加了一些内容和心理描写,突出了他人性的一面。

 多年来,我顺手牵羊地阅读的那些汉语作品,不知不觉地溶进我的血液,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在我执笔写作过程中,起了很大作用。至于林语堂和郭沫若的《武则天》,则成了我写作过程中的反面教材,成了我执笔活动的助跑器。我不想一开始就把历史人物分成好坏两种,也不想让女神或者卫道士、野心家占据主导地位。我不想无批判地附庸或抄袭对历史人物的看法,也不想反对一切。我认为应该虚心学习历史,珍惜通过人物言行得出的第一印象。

 总之,武则天已经去世一千三百多年了,我想应该拂去前人对她的损毁,尽可能地塑造出一个更真实的武则天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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