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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源于网络 我已经学会了逆来顺受。其实也不会有人相信，人们只会责怪你不知满足，责怪你不体谅父母的心，父母怎么会不疼爱子女呢？父母都是倾其所有啊，你这只不知满足的白眼狼！只有不肖的子女，哪儿有不慈爱的双亲。 >>> 人人都有故事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677个作品 本文为“今年过节，不回家”主题征稿 作者：王惠 一 高中的时候，因为没有什么书看，开始对着注释看晦涩难懂的《古文观止》,碍于古文功底、审美能力的局限，也并未看完几篇，而《郑伯克段于鄢》因为位于开篇，却被我认真仔细地读了好几遍，每每在我心中郁结的时候，这个故事都是我人生的安慰剂。 我家里有姊妹三个，我是最大的，后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和妹妹相差将近两岁，和弟弟相差三岁半。我读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妹妹上初一，弟弟读小学五年级。 初三的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父母其实并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爱我们三个一样多，外婆、姨妈们也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对我们三个一样亲近。再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许是高中以后吧，原本支离破碎的记忆被连成线，又连成面，只是那时候我有意回避这一切，并不愿去想那些事。 我小的时候还是很受宠的，也许因为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虽是个女儿，还是换了爸爸不少的欢笑，在弟弟出生之前，我常常被爸爸架在脖子上。在记忆的源头，父亲曾给我洗脚。他宽大的手掌，在我的脚心摩擦，特别痒。妹妹出生后，父亲再也没有给我洗过脚。 记忆里母亲和父亲第一次吵架似乎是因为我，正月里，母亲带我回百里以外的娘家，因为天冷，就给我多穿了一双袜子。父亲等母亲等得不耐烦，朝着母亲喊，“给你女儿穿那么多！能冻死吗？！”那时候妹妹应该还在母亲肚子里吧，反正还没有她。现在想来，父亲那时候应该很期待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吧。 第一次因为弟弟被母亲骂，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弟弟上学前班，男孩喜欢惹是生非，一伙比他大两岁孩子把他围堵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由于我护驾不力，回家之后，母亲抚着弟弟的脸，狠狠地骂我没用，连自己的弟弟都保护不了。从此，整个小学四年级，为了保护弟弟和妹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每每跟那伙男孩子打架。那一段不到两公里的路，却是我上学和放学的噩梦。 第二次被母亲骂，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春天，那时候弟弟读一年级了，也许是因为我奋力地抵抗和保护，也许是因为年龄渐长，放学回家路上的战争终于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弟弟开始欺负村口与我们一起上学的别的小孩子。弟弟将一个小男孩虐了一番后，又开始虐他的书包，最后他将那孩子的书包扔进田里，那个孩子因为个子小，只得绕了一圈去田里捡书包，而弟弟大约意犹未尽，准备跳下去抢在那孩子的前面去继续蹂躏那个书包。春天刚刚解冻，若弟弟再去蹂躏那书包，里面的书和作业本大约就毁了。 我一边用竹竿拦着弟弟，一边让那孩子快去捡他书包，那孩子捡了书包一路小跑，弟弟见书包被捡走，急着要跳下去，结果被我的竹竿绊倒，滚进了田里，摔了满身泥水。弟弟身上的泥水正是后来父亲抽打我的原因，只是当时我因为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不以为然。回家后母亲的斥责是必不可少的，我心中委屈，不能入眠。 深夜，我在里间听到父母亲的对话，母亲说我不爱自己的弟弟，爱别人家的孩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把弟弟推进田里。当时我很疑惑，明明不是那样子，母亲为什么要撒谎呢？我想听父亲怎么说，他却一直沉默着没说话，我以为他一定没有相信母亲的话。应该过了一个多月的样子吧，因为天不是那么冷了，田里育秧苗的薄膜也都揭起来，洗了晒干折起来了，这样才有那么方便的竹条啊。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父亲让我去三公里以外的小卖部买酒，我心里埋怨他为什么不早点说，我放学的时候顺便就可以带回来，但是我也只是在心里埋怨而已，并不敢说什么。 买酒的时候遇到邻居买烟，他会骑着自行车回家，为了坐他的自行车，我抓起钱匆匆回家，算账的时候少了三角，爸爸问我那三毛钱哪里去了，是不是买了零食，我说没有，于是爸爸抄起一根绷秧苗薄膜的竹条打我，直到将那竹条抽断。我屈打成招，说就是买了零食，结果招来一顿更严厉的抽打。 小学六年级毕业的那年夏天，父亲和母亲让我带着妹妹去百里以外的镇上接外婆来家里玩，外婆因家里有事，一连耽搁好几天。在家门口的河边上，父亲嫌我回家晚，劈头盖脸将我抽了一顿，然后才背着外婆过河。回家后母亲又嫌我们回来太晚，捡了跟荆条便来抽我们，外婆一把将妹妹抱在怀里，只把后背留给我，任由母亲抽我。我以为外婆只是漏了我，她会把我也搂在怀里的，但是没有，我就那么在她的背后挨打。 二 初中以后，我的人生开启了噩梦模式。离家远，我开始住校，每周从家里走的时候，都要像一个乞丐一样，向他们乞讨五块钱，过一周的生活。五块钱其实只够过三天而已，冬天还好，从家里带各种耐腐的菜，能凑合过两三天，夏天就糟糕透了，带的菜一两天就馊臭了。没有钱买菜，就只好吃白饭，同学问我为什么不买菜，我撒谎说饭是甜的，我不想用菜破坏了那米饭的甜味。班主任说学习进步的人可以申请贫困补助，我从班里第十名考到第八名，然后写申请向班主任申请补助，班主任把我叫到教室外面给我做思想工作，说我家是远近有名的万元户，并不需要那几十块钱来做补助，把机会留给需要的同学好不好？那天我站在班主任面前在教室外的阳台上泣不成声，但是什么都不能说。 我已经学会了逆来顺受。其实也不会有人相信，人们只会责怪你不知满足，责怪你不体谅父母的心，父母怎么会不疼爱子女呢？父母都是倾其所有啊，你这只不知满足的白眼狼！只有不肖的子女，哪儿有不慈爱的双亲。 我初三的时候，妹妹读初一，母亲一连给妹妹缝了好几条裤子，买了好几件新衣，而我一整学期只有一条裤子，周末回家洗了，周一的时候又换上。我问妈妈为什么不给我做一条，妈妈说那些布都是二姨和外婆给妹妹的，没有给我。除了沉默，我只有沉默。 我小学的时候，父亲经常说只要你们好好读书，将来我就是砸锅卖铁，把房子卖了也要供你们三个读书，那时候我觉得有这样的父母自己真的很幸运，即使他们其实并不需要砸锅卖铁。 刚上初中的时候，父亲说把我们三个养到十八岁他就不管我们了，我们若考不上某某师范的中专，后面就不用上学了。那时候小学刚刚毕业，觉得念完初中尚远，真是无知者无畏，我果然没有考上某某师范的中专。我以为我可以去上高中，日后上个大学的师范，但是我的父亲，在这一件事上言必信行必果。 初中毕业，我十五岁半，离十八岁还有两年多，我跟父亲说我想去读高中，高中开学前的那天晚上，爸爸在他新修的房子的厨房里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他一个人做了发言又做了总结，然后说这是家庭的民主决策的结果，之后将我送到两百里以外的另一个县城，让我在四伯做厂长的一个制药厂去上班。一个多月以后，四伯将我送回了家，从此以后父亲开始咒骂四妈直到现在。我在心里笑他，自己的孩子自己都不想管，别人凭什么要管你的孩子，但是我也只是在心里想想，那时候不敢说出来，后来不想说出来。 从那年秋天开始，我在家种地、喂猪、煮饭，不种地喂猪煮饭的时候就跟着他去河边掏砂，将连砂石里的大石头掀开，只留下小的砂石，等他开着拖拉机来装走。爸爸看到别人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笑，看到我的时候，脸色总会变成一个锅底，上一秒他还在跟别人有说有笑，下一秒就对我劈头盖脸，那时候我觉得我还不如到家里来混饭的那条大花狗，朝他摇摇尾巴，他总能笑眯眯地赏给它一块骨头。 初夏的时候，河里的水刚刚退，很凉，我挑着一筐菜涉水而过，我要去城里卖菜，其实那天大姨妈刚刚来，我说我挑不动那两筐菜，爸爸便凶神恶煞地看着我，我只好默默地挑着那筐菜涉水而过，那个月姨妈多都留了好几天才走。 不去河里掏砂的时候我就在家里干活，我煮好饭，父亲回来吃，母亲笑着跟他说她才把饭做好。我在心里纳闷，明明是我做的饭。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大家也会娱乐。母亲常常喊着我跟她打扑克，那时候初学会80分，十分痴迷。然而她屡次耍赖，让我十分生气，碍于她是母亲，只得说“你随便吧”。某日，母亲忽然狠狠将手中一把扑克掼到桌子上，一边骂我一边走了，剩下三个人也只好扣了牌，不欢而散。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然而并没有，母亲骂我一阵，歇一阵后，又跑进屋骂我一阵，反复再三。她是母亲，那时的我除了沉默相对，还能怎样。心中十分委屈，便去邻居家散心，跟我一起打扑克的女孩子告诉我，我母亲刚刚从她家走，跟她妈妈骂我什么用都没有，连我妹妹的一个指头都比不上。 我一直以为母亲更爱妹妹，只是我一个人心中不平衡的错觉，那一刻我知道了，那并不是错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玩过扑克。 他们很希望我跟着同学南下广州去打工，我也很想跟着她们去打工，但是她们走的时候，也没有叫我。我在心里责怪了她们很久，转念一想，连父母都不能指望，又凭什么要想着指望同学呢。总之，南下打工的路只有等来年我的同学们回来了再从长计议吧。 三 过年后当我正式踏入十六岁的时候，忽然害怕起日后漫长的人生来，既然连父母都不能指望，除了自己，我能指望谁？ 于是我下定决心要上高中，若考不上大学，这一辈子，愿赌服输。跟父亲讲了，父亲自然不愿意，黑着脸劈头盖脸一顿讽刺的臭骂，又搬起往日他说的考不上某某师范就不上学的话来，我沉默着不说话，以绝食这种非暴力的方法换取了读高中的机会。幸运的是，学校看到我头一年的高中录取成绩单上的成绩并不差才录取了我，高中的三年，自然并不好过。 我读高一的那一年，妹妹初中毕业了，因为没有考上高中，更不要提考上某某师范了，父亲为妹妹买了城镇户口，送她去外省读某个中专，我读高三的那一年，弟弟初中毕业了，也没有考上高中，父亲非要让弟弟读高中，然而弟弟一意孤行，去市里的某个技校学习修手机，那时候手机还是个新鲜玩意儿，虽然后来他学的那项技术并没有用过。 高中毕业的时候，也许是老天眷顾，我考上了一所师范类的大学，因为填志愿的时候看到学费便宜。通知书下来的那天，我以为父亲和母亲会对我刮目相看，但是并没有，母亲看到通知书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父亲整整骂了我好几天，某天早上五点多喊我起床跟着他去河里掏砂子，因为高三备考太疲惫醒了一下，瞬间又睡过去了，父亲一扳手砸在我住的屋子的玻璃上，将玻璃砸得稀烂，他在窗外骂我，说那个大学也就不消得上了。 我在屋里沉默，将大学通知书默默地收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去贷款读大学，我知道在我们县我是贷不到款的，因为父亲在我们县也算得上是个有钱人。那时候听人们风传他有十几万存款，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真的，因为每年正月初一，他都在盘账，盘完账后总是说家里的财政又是赤字，今年要节约开支。 我准备开学了去问问班主任关于贷款的事，或者去教育局打听一下能不能把我改成委培，毕竟我们县那时候考上大学的人寥寥无几。快要开学的时候，父亲忽然给了我5000千块钱，说是学费和一学期的生活费，当时我在心里对他感激涕零，过去所有发生的一切就那么过去吧，就当没有发生过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我们村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全村的人都在羡慕他的女儿考上了大学，所以他才改变了心意。他大肆宣扬，我之所以能考上大学，正是因为我被他辍学在家一年，才知道了要好好学习，其实并不是那个样子，但我并不怪他，我想得到的得到了就好，以后我会报答他改变心意让我读大学的恩情。 大学离我并不远，那时候尚没有高速，坐车也不过四五个小时，我完全可以独自去上学，我早已可以独自去上学，母亲却忽然执意要送我，说妹妹是她送去上学的，她也得送我，我在心里暗笑，虽然我并不愿意，她若要送送就送吧。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妹妹从外省回来，我去火车站接她，她打扮得十分时髦，紧身衣裤，将她包裹的凹凸有致，往日我十分不解我穿着裙子被父亲一顿鞭子，妹妹穿成这样，父亲为什么从来没有揍过她，那一刻我似乎忽然明白了。在那一刻，我原谅了母亲，她偏爱妹妹，这也许就是原因吧。 大学四年，其实还好，毕业那年冬天，在父亲威逼的催促下，我签回了生源地。之后父亲开启各种耻笑模式，天天朝着我说在外面找不到工作才回来，家乡就跟个妈一样，没人要了才想起来妈，你若是自己找到了工作，我给你6000块钱。 我一气之下，在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签到了外省一个重点中学，父亲和母亲对我将工作签到了外省十分生气，那个时候我将他的生气理解为爱，我忽然对原本一直想要摆脱的那个家产生了无比的眷恋，于是我开始考研。 父亲考研是你自己的事，反正我没有钱给你。后来我一边读研一边在外面代课，终于完成了学业。因为对家的眷恋，因为有研究生学历而顺利回家入职。 让过去的都过去吧，让一切重新开始吧，我安静地工作，安静地报答他们。也发生了不少琐事，都在我能忍受和谅解的范围，妹妹失败的婚姻，让我觉得父亲也许早已不是我小时候的父亲，他已经被岁月变成了一个慈祥的老人。我想尽我所能的让他们安享晚年，让他们经历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人生。家中弟弟总是让他们生气，于是带着父亲母亲在春节的时候去成都旅行过年，正月里去看乐山排队看大佛。计划着来年夏天带他们看一看青海的草原和青海湖；计划着带他和母亲去一次泰国，看一看热带国家的风貌；计划着如何养他们终老…… 一切看起来都是父慈子孝，岁月静好。然而最终，不论我做什么，我都是欠他们。 四 读高中那阵子，父亲常常说把我养这么大，他花了多少钱，所以我尽量对他好，让他觉得他花出去的钱是值得的。每每给他买东西，他都说他受益了，我心中总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他受益了，我到底是个人还是棵树，我到底是他养的女儿，还是他豢养的挣钱的奴隶？他读书少，他从小没有父亲，我都找到原谅他的理由，尽量对他好，就让他们多受益一些吧。 十多年过去了，某一天政府忽然征了家里那一大片林地，还有一些经济林的赔偿；弟弟的养殖事业渐渐有了起色，父亲每天给他的儿子干着他儿子不愿意干的体力活，母亲每天给她的儿子和儿媳做膳房总管；空前富有的父亲忽然又回到了我的少年时代，一见到我就开始数落他把我养这么大花了他多少钱，我上大学的时候真应该给我贷款……仿佛这些年，我从未对他好过…… 那天我哭着问我母亲，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我到底是不是他们捡来的，否则这么多年来，为什么只单单这么对我？母亲意外地问，这一次我为什么这么认真，我每一次都很认真，只是没有人在意罢了。 我说“你们算算吧，算算这些年我花了家里多少钱，我借钱都还回去，就当我替自己赎身了”，母亲说她回头跟他讲。 快要放年假了，我订了飞昆明的机票，听说大理的冬天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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