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陈思呈:乡下亲戚对婚姻花样百出的说辞

 伤心的小剑客 2017-01-26


文 | 陈思呈



郭二叔对逼婚这事很有想法。他雄壮地一挥手——仿佛他眼前不是一个坐小板凳磕瓜子的卑微的我,而是起码三百人的大会场——“逼婚当然不好!那还用说!但父母完全不管,也不好!我给你举个例子,”——他盘起腿来,感觉他将要说上五千字的篇幅——“如果我对我奴(吾乡方言,把孩子都称为“奴”)说,你今年不结婚就不要认我这个爹。那么这是逼婚。这不对。如果我奴年纪大了还没动静,那我不管不问,这是无情。这不负责任。别的不说,我起码要跟她说一句话。”


什么话?


“我必须告诉她,奴啊,年纪到了二十五,就等于是学校的最后一节课,自由活动时间!可以行动了。”


如果行动你不满意呢?


“那我再给你举个例子。还是比如我奴。如果局长仔(吾乡方言,局长儿子的意思)喜欢她,她不要,我说,你不嫁给他,就别认我这个爹,这是逼婚;如果我奴想嫁局长仔,局长仔不要她,她说别的任谁她都不嫁,那我要不要管?我当然要管。”


怎么管?


“就说奴啊,你是一,不要找九,一配九,差距大,捉鱼也没法捉进篮。”

事实上郭二叔的儿子女儿好像并没有用上他这些咳珠唾玉。他家儿媳妇我也认识,女婿我也认识,——说到儿子的婚事,倒确实不是一步到位。儿子前几年带回一个女朋友,郭二叔观察再三,很不满意。


郭二叔说,讲别人的坏话是不好的,但儿子的终生大事,自己必须发表评论。他发表的评论听起来有点,怎么说呢?有点过于职业特色。他说:“交不交往还是你自己决定,爹我的感觉是,20号的蕃薯藤,无论如何也长不出普6来。”


科普一下,20号蕃薯藤和普6都是蕃薯的品种,前者是很差的品种,后者则是优良品种,结薯集中,薯形长纺,美观度好,萌芽性优,耐贮藏。郭二叔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了。


后来他儿子如他所愿地分了手,又找了一个女朋友。也许是之前的蕃薯藤之喻给他印象太深,说不清他是改邪归正,还是矫枉过正,这次找的女朋友,据说条件非常好。


谁知郭二叔观察再三,又是不满意。这次他的言论是:“人漂亮她眼界也高,看她花钱就知道。咱们不说人坏话,交不交往还看你自己。爹我的感觉是,这条鱼比池塘还要大。”


后来儿子确实没娶大鱼,也没娶蕃薯藤,最终娶的儿媳妇,用郭二叔的话说,就是戏台导演选对了角色。到了女儿的婚姻,郭二叔见了女婿一面,所做的评价令人心里一冷,他说:“小伙子个头又不高,力气又不大,技术也不精。还要多努力。”


我说,郭二叔你这是习惯性挑剔啊。郭二叔说,你错了,嫌货才是买货人。关键要看你嫌什么。个头啊力气啊技术啊,这些全是表面的事情,嫌一嫌是没关系的。两口子很要好,我嫌一嫌没关系,倒能让他多争取;两口子如果吵架了,我就要换一个说法。


换啥说法呢?郭二叔说:“车床做轴承,相差还有几毫厘,更不要说人了,怎能没差错。”


郭二叔关于婚恋之论,表面看来,与方鸿渐的父亲方遯翁,有几分相似之处。《围城》中的方遯翁,拜钱钟书写得太传神,总觉得必有其人。这位父亲也确实很有代表性,现实中有这么一类父亲——他们是通过讲道理、做点评,来刷存在感的。


方遯翁平生的名言是“赠人以车,不如赠人以言”。对方鸿渐的婚事,他所赠的言是“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初见儿媳妇孙柔嘉,所赠之言则是“家无主,扫帚倒竖”,意思是柔嘉要在家里管家才是,不要外出做事,这建议成为日后小夫妻诸多争吵根源。


《围城》剧照


与郭二叔风格不同,方遯翁的说教,仿佛一个文学青年写骈体文的爱好,他喜欢的,只是这种文字排列的文学效果。他这些说教,仿佛也是为了纪录下来让后人膜拜。而郭二叔尽管咳珠唾玉,却完全没有表演的意思。他的文学(尽管不识字)充满诚意,那些花样百出的各种说辞,其实都是为人父母一片苦心。


那些婚恋观未必有多智慧,甚至不太正确,只是这些活灵活现的说辞,把父母一片苦心,演绎得特别轻松幽默而已。


很多父母无法把那片苦心演绎得像郭二叔那么幽默。


我有一发小,恋爱时父母就强烈反对,但是父母的反对,反而让她更加坚定决心,哭也哭了,泪水却正好“使麻绳渍了水”,更牢固了。一年后他们结了婚,一晃过了三四年。


这次过年回家,我和发小的母亲闲聊,她叹息着说,后悔当时反对孩子态度太狠。后悔的原因竟然是,觉得女儿不快乐,又担心孩子遇事不敢找妈说,强忍着,只因当年是对抗着父母结的婚。


这位心事重重的老母亲说,有次去女儿家住,早晨起来上厕所,路过女儿的房间,听到女儿女婿在小声地吵架,吵的内容听不清,只听到女婿的声音稍大一点,女儿便低喝一句:“你小点声!”她听到女儿这一句,倒连厕所也不敢上了,蹑手蹑脚又回了房间。她怕上厕所的声响,会让女儿听到。


如此纠结的心路历程,光是听着心里也纠成一团。这个细节,也让我意识到,相对于朋友的关心,父母之爱何等沉重。发小恋爱时,也问过我们的意见,作为朋友,我们都姿态漂亮地说,你愿赌服输,我为你祝福。我们还骄傲地批评愚昧的父母,说,幸福是自己的事,再亲近的人也不能代替你感受。但是父母怎么可能对孩子说出“赌”这个词,父母是输不起的。而他们也因为输不起而过份紧张,动作变形,姿势扭曲,他们甚至因为过份紧张而有愚蠢之举,种种狼狈可笑,他们也都顾不上了。


对子女婚恋的态度,就是父母与子女之间关系的一种缩影,我这个发小与父母在婚恋问题上之所以那般纠结,无法沟通,因为他们的母女关系本来就是如此纠结,她们彼此相爱又彼此折磨,如此在乎对方却又如此难以沟通。而郭二叔与儿子之间,在婚恋问题的沟通上,显然就轻松得多,这个缩影,也说明他们的关系的轻松度。


倘若都能以更轻松的态度去面对父母的“干涉”,也许也能理解他们因为见识的局限,造成判断力的局限。比如我所欣赏的郭二叔,很多观点我无法苟同。


当我说到,婚姻并不是一件错不得的事,即使婚姻错了,也可以幸福,人们之所以快乐得没那么容易,因为人们认为幸福的必要条件太多了。当然我的原话没这么酸,只是稍微说到这个意思,就让郭二叔看我的眼光里有了“大逆不道”四个字评价。


他用一种“万万不能同意”的语气,咬牙切齿地说出当天最生动的一个比喻:奴啊,婚姻一错,就是工厂重建,原来一堆宝贝机器,现在全是废铜废铁。那怎么能行呢?!


(本文原标题《听乡下亲戚郭二叔谈论婚姻这件小事》)


【作者简介】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