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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文:过年

 昵称535749 2017-01-28

2017-01-28 21:02 | 豆瓣:杨花花

冬日的夜晚来的早,还不到六点,大地就笼罩了一层铅一般浓重的夜色。路灯雪亮,照着一个个拱肩缩背匆匆行走的身影。一阵凛冽的冷风吹过,撕开了夜色的封锁,卷着地上的枯枝败叶和细微的尘屑扫过城市的街道,直吹得商店门口圣诞树上的榭寄生的苍绿色塑料枝叶簌簌抖动。

薄呢大衣的衣角噼噼啪啪拍打着沈棠的膝盖,冷风几乎要把人吹透,沈棠屏住呼吸把脸埋进格子围巾里,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快走几步低头推开了路边一家饭馆的玻璃门。门上挂着黄铜的风铃,门一开,发出一串细碎的叮铃声。

饭馆里桌子上空一团团蒸腾的白色热气吓了沈棠一跳,她眯起眼睛轻轻皱了皱眉,心里暗暗责备自己,为了躲避那阵猛烈的寒风,竟慌不择路走进了一家火锅店。她甩甩头发,两只手插在衣兜里,带着点不知所措的慌乱打量着店内的一切。

这是一家老式的火锅店,光线昏暗,未经装饰的白色墙壁被烟熏的有些发黑,四五十坪的房间摆了七八张方方正正的桌子,虽然刚到吃饭的时间,几张桌子旁已经围坐了客人,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大概只有沸腾的汤锅里翻滚的羊肉片这种温暖的可爱的食物才能给人们安慰吧。

她犹豫着是该找张桌子坐下还是原路退出,吧台上留声机里的歌声漫过热腾腾的蒸汽破空而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唱歌的男人的声音又轻快,又吵闹,带着点油腔滑调的调皮劲儿,轻松得想让人跳舞。“既来之则安之,就是这里吧。”沈棠暗暗地想着,“太冷了,这里暖和……还有,热闹。”

沈棠胡乱点了些肉片、粉丝、豆腐、白菜,怕一个人点少了饭店不愿意接待,又加了盘金针菇。

“喝什么?啤的白的?”

沈棠倒没想过喝酒的问题,听到突然这么问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来杯酒也不错。

“有红酒吗?”

“哎呦,真不巧,红酒昨天卖完了。”

“那就来瓶二锅头。”这是沈棠她爸经常喝的,沈棠也就知道这么一种酒。

“好,几个杯子?”腰里系着白围裙的胖胖的服务员姑娘从沈棠手里接过菜单。

“麻烦你把这些餐具收起来吧,给我留一套就行。”

“一个?”胖姑娘吃惊地抬眼睛瞅瞅她。

沈棠忽然觉得有点不耐烦,她把两只胳膊肘搁在桌面上,用手掌支着下巴,瞪大眼睛看着胖姑娘,“怎么样,不行吗?”

沈棠想起前几天看过的一篇文章,文章把人的孤独状态从低到高分成了几个等级,最严重的十级是一个人做手术,一个人吃火锅虽然不是最悲惨的,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直到坐在这张桌子旁,沈棠才明白了这种一个人吃火锅的古怪之处。方桌虽然不大,但四面围坐四个人绰绰有余。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缩在桌子一侧,偏偏桌子上又摆着一个超大的铜锅,累累排开的几大盘涮菜,简直像被约好的朋友放鸽子一般尴尬。

“走过千山万水,原来只有我自己。”留声机里的小苹果早已不知去向,换成了天后细细的如泣如诉,不知是不是善解人意的服务员为了配合这位形单影只的顾客特意播放的,沈棠拿过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心里暗道,“什么鬼歌,早知道不在这里了。”

“你家的盘子怎么这么大个?”沈棠冲送餐巾纸的胖姑娘嘟囔,52度的二锅头划过嗓子,像刀割,像火烧,沈棠从胸腔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都快下来了。胖姑娘露出为难的表情,“姐姐,我们家是老店,实惠。”

“刚才你倒是提醒我一句半句的啊。”

“我刚还琢磨你不会是一人吧?又觉得不大可能,就……”胖姑娘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说,“要不,那面条我不给您上了?”

“得得。”沈棠挥挥手。

她决定一直吃一直吃,她就不信她吃不完。虽然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她无能为力的事,但几盘白菜豆腐粉丝金针菇再搞不定她沈棠还算是个人吗?

让沈棠吃惊的是,当她把第一口羊肉片放进嘴里的时候,她竟然多少有点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老妈诚不欺我啊。”她懒洋洋地嚼着肉片,“肚子很诚实,身体很诚实。”

可是也只有开头几口,接下来就没滋没味了,她机械地吞咽着,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这就是一个人吃火锅的坏处,和朋友一起,可以一边高高兴兴谈着心一边喝着小酒,时间就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淌过去了,不知不觉,盘子见底了,知心的话也头挨着头的聊了一箩筐又一箩筐。哪像现在,别说不紧不慢地消灭那一桌子的菜,就是旁若无人地自顾自地吃喝也好像很困难,旁边桌子的男顾客时不时地扭头打量她两眼,好像她头上长了角。

“没见过长得好看的吗?毛病!”她暗暗嘀咕,迎着那眼光狠狠翻了个白眼。男顾客迅速扭回头,一桌人发出一阵哄笑。

沈棠浅浅地啜一口酒,放下杯子想起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晚上老爸一个人喝酒,一碟花生米一瓶二锅头能喝仨小时,抿一小口,吃一粒花生米,再抿一小口,再吃一粒花生米。她嫌他磨蹭,让他痛快点,她爸说,“你懂什么,喝酒就是为了消磨个时间!”

她爸喝了酒爱给人上课,告诉她喝酒不能喝急酒,喝的太快容易醉,心里有想不开的事想借酒浇愁的时候也千万别喝,那也容易醉;还有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喝酒最容易醉。

前两条她能理解,最后一条不大明白。老爷子晃着脑袋得意地说,“傻丫头,你想想,一个人喝酒没人说话能喝不快吗?年纪轻轻,但凡一人喝酒,不呼朋引伴的,那就是心里有事!”

她不服,“谁说一个人喝酒快,您一个人儿喝酒不也黏糊得我直打打哈欠嘛。”

“那是得到了我这个年纪,一辈子大风大浪经过了,酸甜苦辣都尝过了,就稳了,就能控制住自己了。”老爷子拿起杯子吱溜一声,咂咂嘴,“人生千头万绪,皆是过眼云呐。”

沈棠无可奈何地瞅着她爸,“我觉得吧,您控制得有点过。”

这个晚上, 沈棠想起她爸的话,第一次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她拍拍火辣辣的胸口,“不行,慢点喝,我得稳住。”

去卫生间的时候,沈棠又发现了一个独自吃火锅的坏处,“哎哎,服务员,”她冲着柜台后面对着手机打游戏的胖姑娘直挥手,“我去趟卫生间,别给我收拾了啊。”

酒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沈棠觉得走起路来仿若腾云驾雾,一脚高来一脚低。她的身子暖了,眼睛亮了,心里高兴了,想笑,一咧嘴却觉得眼睛湿湿的,“坏了,这是怎么了?”她抬起手用手背胡乱抹了下眼角,“真喝醉了吗?”

酒精让她放松,她不再在乎别的客人的诧异眼光,自顾自的自斟自饮起来,“又何必在意别人想什么,”她暗暗地想着,“只是一瞬间的好奇罢了,他们转过头就忘了你,谁也不会关心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没有人真的注意你,也不会有人……在乎你……”

饭馆的窗玻璃上贴着红衣服尖帽子雪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圣诞节已经过了几天,过气的圣诞老人依然笑容可掬,“收到礼物固然开心,可是最开心的是那个永远能发出礼物的人吧,怪不得圣诞老人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沈棠把嘴巴贴在玻璃上,哈一口热气,玻璃上一小片薄薄的雾气散掉了,透过这片玻璃,她看到窗外的路灯下站着一个戴毛线帽的男人,一边不停地在冻的硬邦邦的地上使劲跺脚,一边探头朝远处眺望。

“这么冷的天,他在等谁呢?也是一起吃饭的朋友吗?”

沈棠缩回身子,百无聊赖中,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掏出手机玩儿,她玩了一会儿阴阳师的游戏,又去淘宝逛了逛,在豆瓣看了几个帖子,刷完了所有好友更新的微博,实在觉得没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微信。

几百条信息扑面而来,有人吹牛,有人扯淡,有人拉票,有人抢红包,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日光之下,果无新事。她随手点开一个微信群,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这是个四五百人的大群,里面的人都是一些某写作平台的所谓文学爱好者,有写手也有读者,杂七杂八,大部分她都不认识,然而,这个晚上,群里聊得热火朝天。

沈棠并不关心他们说什么,用一个手指头慢慢点出一行字发了上去:一个人吃火锅也是极好的~

果不其然,并没有人搭理她,因为人家在聊文学,当然聊文学也是聊的不知所云,A说“卧槽,博尔赫斯真牛逼”,B说“网文都是注水的猪肉”,C答“网文怎么了?不赚钱装什么逼啊,那个网站一千字多少钱?”,D接“互粉个呗美女,求票票。” E插嘴说,“群里的都是大神啊,膜拜大神。”A又说“我就是写小黄文的,哈哈哈。”大家基本上是自说自话,每个人都是又熟悉又陌生,所谓微信群就是这么个东西。

沈棠又打出一句“最妙的是配点小酒。”

这句一发上去,群里的聊天忽然戛然而止。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经常就是这样,忽然之间大家就都不说话了,并不是因为最后那个人说了些什么,而是因为突然之间大家都不想说话了。

无聊中,沈棠正想去别的群里看看,一个人忽然艾特了下沈棠“你就是写《孤独咖啡馆》的那个七星海棠?”

沈棠带着几分醉意眯起眼睛瞄了瞄那人的名字“东城李寻欢”,并不认识,就随手发了个疑问的表情。

“天资不够的脑残就不要写小说。”对方又打出这么一行字。

这句话已经颇有几分火药味了,沈棠盯着屏幕,一时有点发愣。莫非以前惹过对方?她飞速地在脑海里搜索“东城李寻欢”这个名字,然而一无所获。

群里还是没有人说话,大家仿佛也被这从天而降的一句惊住了,都屏息凝视地围观一场好戏。

虽然以前群里斗嘴的情形也常有发生,但大家基本上都是一个平台上的写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是给对方留几分面子,这么明晃晃的真刀真枪的叫板还真是头一次。更何况沈棠平时低调随和,并不招谁惹谁。

“你什么意思?”沈棠忍住气发出一句询问。

对方立刻飞快地打出一串字。

“你自己心里有数,写的什么烂玩意儿,你那些粉丝都是买的吧?LOW货就别卖弄文笔,还情感专栏,你懂感情吗就瞎JB写,到处给人当心灵导师贩卖鸡汤好玩吗?”

仿佛被一记耳光狠狠打在脸上,沈棠不敢相信地盯着屏幕上那些恶毒的词语,全身的血液混合着酒精呼啸着一阵阵往上涌,轰得脑袋嗡嗡作响。

有一个瞬间,沈棠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如何回应。她被这记虚拟世界的耳光彻底打懵了,再打字的时候,手指控制不住地哆嗦,“请你尊重一下别人,也尊重一下自己。”

沈棠平时伶牙俐齿,网上跟人掐架并不含糊,可是这次也许是突然之间受到的侮辱太大,也许是以前都是事不关己的观点争论而这次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人身攻击,她竟有几分反应不过来。气愤和慌乱之中,一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跟这种人对骂,要不真成了LOW货了。”她哆哆嗦嗦回了对方那句貌似不卑不亢的话,又觉得自己太窝囊,咬着嘴唇补了一句,“就算我写的不好,也没求着你看,不爱看就别看。”

“写的东西污染别人的眼球还不许说了吗?LOW货。”对方依然不依不饶,并不打算放过她。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各花入各眼,各花入各眼,哈哈。”终于有一位出来打圆场了。

“小棠不能怂了,跟他单挑。”还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

“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单挑,LOW不说,还抄袭。”东城李寻欢又不阴不阳抛出一句。

“你能不能不放屁,说话要有依据!”沈棠彻底气晕了,啪地一拍桌子,把柜台后面的胖姑娘吓得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抄袭是写手的大忌,虽说这种风气在网文圈里并不稀奇,但终究是不能摆上台面的,沈棠平时自视甚高,最瞧不起这种行径,现在蓦然被人指着鼻子说抄袭,而且当着这么多同行的面,简直就像当众被脱掉衣服一样难堪。

“你给我说清楚,我抄谁了。”她咬牙发出这一句。沈棠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抄过别人一个字,绝不能平白无故受这种奇耻大辱,她要问个明明白白。

“冈本加乃子,日本昭和时期最优秀的女性小说家之一,你的那本《寂寞咖啡馆》明明就是加乃子的《鲤鱼》和《无风之夜》的情节。《无风之夜》还是加乃子的遗作呢,最近才被发现整理出来,想不到居然被你用到书里。”对方居然振振有词。

这个叫“东城李寻欢“的人清清楚楚列举出了作者和书名,沈棠不禁呆住了,她虽然知道这位作家,但并没有读过她的作品。

“有本事你就把所有抄的地方贴出来,无图无证据。“

“我才没这个闲心。”

沈棠等着对方的回音,但是对方丢下这一句就再不出声。群里围观的人等了一会儿见再没热闹可看,转瞬间恢复了正常交谈,又是一片东拉西扯,这个话题就算告一段落,只留下沈棠呆呆地瞅着手机屏幕发愣。

网络上打架经常出现这种情况,骂了别人然后迅速把对方拉黑,这样对方即便回复也找不到对手,等于对着空气使劲儿,只能吃个哑巴亏。东城李寻欢虽未消失,但是再不出声,沈棠也没有办法。这一仗,对方打的漂亮,来时先发制人,走时干脆利落,隔着屏幕,沈棠仿佛都能看到这个叫“东城李寻欢”的人得意的冷笑。

沈棠喝完酒回到家的时候,楼道里的灯坏了,一片漆黑,跌跌撞撞中不知碰倒了谁家放在门口的垃圾桶。她摸出钥匙打开门,把包一扔,也不开灯,随便拉了把椅子就静悄悄地坐在一片黑暗之中。

醉意来的缓慢而剧烈,令她头痛欲裂。“low货“那个字眼又跃入了她的脑海,熟悉的痛苦像一把刀子一样戳中了她,这么突如其来的侮辱,在毫不设防情形下的猛然袭击,她的胃一阵收缩,像被人揍了一拳一样忍不住发出干呕。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忽然发出一阵滴滴的轻响,她哆嗦了一下,慌乱的打开,是一条垃圾短信:您可申请小额贷款……沈棠紧紧握住手机,力气大的似乎要把手机捏烂。她站起身,在漆黑的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再次打开手机,迅速地在通讯录里查找着,终于找到了佩兰的名字。

电话响了三下,接通了,佩兰就是这样的人,电话永远不会关机,也永远不会出现接不到电话的情形,好像有什么特异功能。

“小棠? 还好吧……咦?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沈棠捏紧电话,身体的颤抖让她发不出一个字。

“说话呀,小棠。”佩兰的声音变得焦急起来。

“我……我心里难受。”好半天,沈棠才低声说。

“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谁欺负你了?”

“一个,有一个人”沈棠发出低低的抽泣,“他,他侮辱我。”

“谁?我认识吗?”

“不,你不认识,网上的,一个阴暗龌龊的家伙,他说我抄袭,我难受……我一个人……我真的特别特别难受。“泪水把沈棠拿电话的那只手的毛衣袖子濡湿了,湿答答地扎人,”佩兰,帮我,帮帮我。“

“你慢慢说……“

放下电话的时候,沈棠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醉意一阵阵涌上来,她慢慢地躺到床上,把身子缩成一团,两只手臂交叉着紧紧抱住自己,就好像是在一个虚拟的温暖的怀抱中。她觉得脸上有一些凉凉的东西,一层风干了,一层又贴过来。窗外是城市绚烂又寂寞的灯光,漆黑的夜空上看不见月亮。

第二天,沈棠的酒醒了,她认真地洗了脸,喝了一杯牛奶,又给窗台上的绿萝浇了水。绿萝的叶子上落满了灰尘,她干脆又用喷壶把花从头到尾痛痛快快淋了一遍。

她依稀记得佩兰电话里最后跟她说的是,“不要把网上的那些事当真。“她觉得佩兰的话很有道理,可是当她干完了家务闲下来的时候,那件恶心的事还是又浮现在了脑海。她知道网上的人和事都是虚幻,但是那侮辱是实实在在的,由此引起的狂怒这种情绪也是真真切切的。

她打开手机,微信第一条未读信息是晓静发来的,晓静也是那个文学群里的朋友,沈棠和她聊的比较多。

“小棠,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晓静的疑问和沈棠想的基本一样。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虽然平时谨言慎行,但是也难免有大意的地方,说不定哪句话就戳到了别人的痛处让人怀恨在心,否则也不会招致这种无端的攻击。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啊,这也不奇怪。”沈棠回复。

“到底谁和你这么大仇这么大恨啊,你不会心里没个数吧?”

一阵宿醉的头疼袭来,沈棠使劲晃晃脑袋,“我真想不出来。这个“东城李寻欢”你以前和他说过话吗?”

“奇怪,我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呢。应该是新人。你可以查查他的资料。“

一句话提醒了沈棠,她赶快点开群里朋友的头像查找“东城李寻欢“,虽然没加好友,至少个人资料可以看看是男是女吧。沈棠把四五百号人从头看到尾,并没有”东城李寻欢“的影子。

“没找到他,退群了?”

晓静发过来一个目瞪口呆的表情,”专门入群来骂你啊,真有闲心。这个人心理怎么这么阴暗啊,一定是一个特别嫉妒你的人吧?“

片刻,晓静又发过来一条,”别往心里去,这世界上什么人没有啊,反正那些胡说八道也没人相信。“

“我没事。”

沈棠想了想,又回道“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总有人相信。”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证明他所说的都是含沙射影,血口喷人。”

沈棠放下手机,打开电脑,迅速搜索冈本加乃子的名字,她清楚地记得那人提到的两篇文章一篇是《鲤鱼》,另一篇是《无风之夜》。她要看看那文章里到底写了什么。可惜的是,网上有这个作家的生平介绍,却没有其作品的电子版。这难不倒沈棠,她从京东查了查,就找到了冈本加乃子的合集,然后迅速下了订单。“东城李寻欢,你等着”,沈棠暗暗想着,“这事没完。”

这天下班的时候,沈棠特意打车到文化路上的几家书店转了转,看看能不能发现这个作家的书,她心里怀着一口恶气,甚至等不及京东的邮寄,无论如何,报仇要趁早。

狭小的书店里堆满了励志鸡汤和各类成功学书籍,一摞摞网络热销小说占据了半壁江山,反正这类书是最好卖的。沈棠找了半天,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经典名著这一栏,《巴黎圣母院》紧挨着《红与黑》、《百年孤独》旁边是《挪威的森林》……看了一圈,并没有加乃子的书,说穿了,冈本加乃子并不是多么有名的大作家,其作品翻译介绍到国内也不过几年时间,书店里没有她的书并不稀奇。

反正已经从网上订了,沈棠也并不特别着急,下班后的时光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正好慢悠悠地靠在书架上翻翻闲书。她已经好久没来实体书店了,浸在一堆熟悉的油墨香里竟有点激动,那天沈棠穿过暮色回家的时候,手里拎了三四本东野圭吾的小说,想着晚上有事情干了,走的脚步也比往日更轻快了些。

三天以后,《冈本加乃子合集》如期而至,淡黄色的印花封面朴素大方,没有过多修饰。腰封上印的是书中的一句,“衰老一年年加深了我的伤感,而我的生命却一天天更繁华璀璨。”

这句话很有意思呢,沈棠沉思地打开书,很快就找到了《鲤鱼》。短短几页纸的小说,她飞速地扫了几眼一会儿就翻完了,这篇小说和她自己小说的情节没有半毛钱关系。

“真能胡扯啊。明明是一个古代和尚的故事,竟然安到我头上,估计当时那个家伙手边正好有这本小说,就随口说了个书名。“沈棠气愤地想着。“还有那篇《无风之夜》,大概也差不多是这种情况。”可是她翻遍了整本书,却恰恰没有《无风之夜》这篇。

莫非是全集没有收录?沈棠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那人说这篇是加乃子的遗作,最近刚被发现,而全集是两年前出版的,因此漏掉了这篇。

“最近查的怎么样啊,找到那个人了吗?”晓静还在关心着这件事。

“没有呢,我在查他提到那两篇作品,可惜只找到一篇。你知道《无风之夜》吗?”

“我也没听说过,不如你问问六哥吧,他对日本文学很有研究呢。”

“好的。”

“查到后你准备把加乃子的作品和你的小说对比着公布吗?那个人那样对你实在很不公平呢,应该戳穿他的假话,好好给他教训。”晓静说。

“再等等吧,两篇都找到以后,会这样做的。”

晚上,沈棠从QQ上联系了以前在某论坛上认识的日本文学版块的版主六哥,可惜六哥也没有听说过冈本加乃子的这篇小说。

“怎么开始对加乃子的小说感兴趣了呢?嗯,不过的确是很优秀的小说家,虽然没有川端康成、太宰治之类的有名气,但作品一点也不差,是该看看,她生平的轶事也很有趣呢……”

那天晚上,沈棠虽然没有打听到关于《无风之夜》的消息,可是和六哥聊的很愉快,从他那里了解了很多关于日本文坛各时期作家的知识。“该学的还有好多呢。”沈棠暗暗地想着。

“《鲤鱼》那篇小说很有意思,一个和尚去河边喂鲤鱼的时候遇到了躲避战乱的小姐,偷偷把小姐藏到废弃的船上,两个人暗生情愫,正当两人情浓准备私奔时,寺庙的僧人发现了这段私情,和尚为了保护小姐和僧人们论法,不管别人说什么,他只回“鲤鱼”两字,不仅最后胜出,还在论法的过程中真正做到了大彻大悟,从此修成正果。而分手后小姐也成为京都最有名的歌舞伎。”六哥评论说,“《鲤鱼》属于当头一棒的小说,作者通过笔触把故事正说到烈火烹油处却戛然而止:所谓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不过如此吧。”

睡觉之前,沈棠慢慢翻开那篇小说,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随后几天,她又询问了几个认识的朋友,可是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冈本加乃子遗作的事。“不会是这个人杜撰的吧?”沈棠心里嘀咕,“如果是这样就太可恶了,自己竟然为了别人随口的一句话就花费了这么大的精力,简直像傻子一样。”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群里再没有人提起这件事,虽然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话题,甚至为各种事情争论,可是那天晚上的龌龊和摩擦就像露珠在太阳底下蒸发了一样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除了像晓静这样的几个关心沈棠的朋友,可能别人早就忘光了吧?或者说本来就连注意都没注意到?

沈棠有几次犹豫着是不是该把《鲤鱼》的章节传到群里,可是当别人都不提这件事的时候,自己煞有介事地提出来,反倒显得自己太当回事了,不仅不会挣回面子,只怕还会让别人白白看笑话。这样拖着拖着,放假的日子就近了,办公室里别的同事已经无心工作,开始纷纷议论年假是回家过节还是出去旅行,回想起前一阵的纷争,沈棠觉得像做了一场梦。

桌子上摆着青花瓷的卵圆形的水仙花盆,盈盈一盘清水,几块光滑卵石,滋养出一蓬碧绿叶子,修长的花杆上挑着一簇六个瓣儿的雪白花朵,中间黄色的花蕊恰如一个小小的金冠。

沈老爷子在桌子后面坐定,前面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饺子,老爷子大喊一声,“闺女,上酒啊,饺子就酒,越吃越有哇。”话音刚落地,窗外忽然窜起一个窜天猴,砰的一声,炸出一天繁星一样晶莹璀璨的火树银花。

“还有我的花生米。”

“唉,爸,过年就别提花生米了。”

“不行,我得稳住。”

“原来你不是靠岁数稳住,是靠花生米稳住啊。”

“稳个屁,一辈子没稳住,就别在闺女面前吹牛了。”沈棠她妈敲敲盘子。

沈棠捂住嘴偷笑。

陪老两口吃过年夜饭,沈棠决定一个人出去走走。除夕的晚上,空旷的长街上行人寥寥,满地鞭炮的碎屑,空气中一股好闻的火药的味道。她走过小时候上学的学校,透过围墙栏杆看见操场上还覆盖着几点未消融的残雪,想起自己小时候扎着双马尾背着书包的样子,沈棠不禁微微地笑了。

她掏出手机,想给老师发条祝福微信,不知不觉就点进了以前的微信群,眼睛一扫,却蓦然发现一个名字“东城李寻欢”。

沈棠胸口突突直跳,想也没想就点了那个名字发出好友邀请。下一秒钟,对方就接受了邀请,好像一直在等着她一样。

“你是谁?”

“别来无恙,还一个人喝酒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

“前一阵你是和他分手了吧?”

沈棠觉得嘴里发干,手软的几乎握不住手机,只能停下来把身体靠着路边的一棵枯树。“你怎么知道?”

“别问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了。原谅我用了这种粗暴的方法。虽然我的方法很可笑,可是在那种情况下,也只有那种迎头痛击才能打破你心灵自我封闭的硬壳。”

那人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思量该如何恰当的表达。

“小棠,我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你什么都不会和别人说的,很多东西全部封闭在心里,这样不好,这样很危险。”

沈棠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瞬间,她仿佛看见小时候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塑料娃娃,一个有着玻璃心的塑料娃娃。娃娃摔在地上,外表完好如初,可是那颗心已经碎成粉末了。

“所以你用这种方法让我有一个发泄的借口,是吧?”

“也是用这种方法让你和外部世界建立联系,当你因为愤怒而求助于朋友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你并不是孤独无依的,你并没有被抛弃,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关心你的人和值得你注意的事。”

沈棠想起了佩兰的那个电话,在那之前,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和佩兰联系了,那种难以启齿的痛苦和耻辱让她哪怕面对最好的朋友的时候也变成了哑巴。而她也的确是从那个电话开始一点点走出来,告诉别人她的愤怒和悲伤,她的软弱和无助,就是从那时起她可以痛痛快快的哭了。

“你是谁?”

“我?我只不过是一个喜欢你关心你的人罢了,当然……也爱着你。但是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为什么?我想知道你是谁。”

“没有必要。我不想给你造成困扰。我虽然爱着你,但是我知道并且确信你并不爱我。”

沈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那个不愿报出名字的人又说:“你看,我很了解你,我也是个好人,我还深深的爱着你,但是这一切并不是你理所应当的爱上我的理由,爱情没有那么简单的。”他发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每个人都希望被爱着人的所爱,每个人也都希望自己怎样对别人别人也会怎样对自己,可是爱情不是交换不是?没关系,我爱你就好了,保重。”

东城李寻欢迅速地拉黑了沈棠,消失的无影无踪。

乒乒乓乓的鞭炮声密集的在小城的夜空中响起,新年的零点马上就要到了。沈棠把手揣在衣服口袋里,迎着风慢慢向前走着,她想起了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反反复复困扰她的事情,是的,她还爱着那个人,哪怕他的突然放手让她沉到无底深渊的时候。他已经不爱她了,可是她还爱着他,让她怎么办呢?恨吗?可是恨就能让她快乐吗?

冬夜的风卷过树梢,依然凛冽如刀,沈棠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这个冬夜里缓缓复苏了。她体会着不知名字的陌生人那种强烈而深沉的情感,抬起头向着寒冷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过了年,春天就该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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