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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兆梅:婆家年

 青梅煮茶 2017-01-29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婆家是个大家族,相州王。公爹这一辈,到底排行几个,我搞不清楚。老公大排行九个,他是老九。儿子大排行九个,他也是老九。所谓的大排行,指五服以内的兄弟。


我刚嫁过去的几年,过年是各自行动,在自家供奉自己的先祖。和公爹闲聊的时候,我无意中透露了我家供奉“家堂”的事。


家堂,是一幅中堂轴画,叫“主子”。这个“主子”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写,查了很多资料,也没得到个所以然,有说“轴子”、“柱子”、“主子”、“诸子”、“竹子”的,具体含义也是各有说辞。轴画上是一座青砖黛瓦的高楼门庭,一对石狮子守门,门上写有“祖宗传家永,宗室继世长”的对联,门左右立着几个身着朝服的男人,身后有仆人抬食盒、挑酒坛,似要进屋祭祖。院里走动着仙鹤、梅花鹿,上边就是“三代宗亲”的牌位,牌位后是老爷太太的画像。在仙鹤、梅花鹿与牌位之间的格子中,书逝者的名字。我之所以选择“主子”,就是看牌位后两位老人的画像,而想到“主子”一词的。



公爹听了后,也去集市上“请”来一幅“主子”,召集家族的人商讨把“家堂”供奉在谁家。按常规,家堂应该设在年长的一家。当时三公爹年事已高,家中的二嫂干活不麻利,公爹就自报奋勇把家堂供奉在我家,每家一年拿出10元钱,作为供奉的资费。说实话,10元钱也就买个菠萝的钱,公爹这样安排,无非叫贤子贤孙心安理得而已。


过年这天,我先把婆婆饭橱里的碗筷烫洗一遍,然后把天井和大门外打扫干净。婆婆打好糨子后,老公和几个侄儿开始贴对联。刚开始的几年,贴对联也是联合行动的。西庄的几家联合,东庄的几家联合。因为公爹是西庄的长辈,就从我家开始。贴对联的队伍因为庞大,显得非常热闹。公爹在一边指挥,大侄儿抹糨子,老公张贴,几个侄女贴“过门钱”。最小的侄儿鲁西喊着要贴猪圈上的“六畜兴旺”,一边喊,一边就把对联贴在了圈门上。公爹看见:“歪了,歪了,贴正当点。”公爹在喊叫的同时,也把一个“福”字贴在了牛槽上,还用抹布把槽沿擦干净:“喂牛的家把什,可不能脏了。”


不一会,贴对联的队伍就转移到别家,直到晌午过后,他们才陆陆续续地回来。几年过去,小的孩子长大了,嫌联合张贴对联费时,就分成了小队,叔哥家一小队,我家一小队。


我忙活着换墙围子时,婆婆在置办“家堂”。公爹亲自下手用竹条固定好白条鸡,上锅蒸成半熟。切成的大块方肉,也是上锅蒸,半熟后凉置。公爹泡发了龙须菜,染成胭脂红,撒于方肉之上。婆婆切烧肉,炸丸子,在大鲤鱼上盖了脆黄软薄的蛋饼。不一会,五大碗闪亮登场。我把半枝旺相的芹菜叶插入鸡口、鱼嘴、肉中、丸上、菜顶。家堂,顿时锦上添花。



午饭后,就不见了老公的踪影,好在东庄的洪斌大哥来了。在叔哥当中,他年龄最大,他总是第一个来到,协助我们摆放“家堂”。后园门挂上大红的毯子,毯子的正上方贴一个大大的“福”字。公爹把家堂郑重地悬挂于毯子正中,分列两边的对联是:家有万贯仁为贵,擅长百业孝为先。


供桌上铺红花塑料布,最上面铺红色的线毯,线毯的穗子围住供桌。最里的位置摆放两摞饽饽,中间放12双筷子,仙逝的有12个人。饽饽前方是:金鸡、方肉、炸丸子、烧肉、大鲤鱼。鸡头面向前方;鲤鱼头朝着东方,鱼脊朝里,鱼肚朝外。左是五大碟:酥饼、沙琪玛、大枣、丹麦曲奇、柠檬饼干。右是五小碟:苹果、香蕉、梨、橘子、菠萝。若有保鲜的葡萄和新鲜的草莓,就把梨和橘子替换下来。最边上放先祖爱喝的诸城白酒(用密州春代替),爱吸的旱烟(用烟卷代替)。


摇钱树插在一块蒸糕上,挂了孩子们叠的元宝和我用彩纸剪成的绿叶。女儿长大后,还会叠一些好看的吉祥物挂在上面。后来,很难找到榆树枝子,我就在龙城市场买了一棵摇钱树,满树挂满金光闪闪的元宝、长生果、聚宝盆等。就是那两只冒浓烟的红烛,我也换成了电的,样子和蜡烛酷似,灯泡都是红的。这样,不仅不用担心烛烟呛了菜肴,还不用一晚上提心吊胆地担心蜡烛会熄灭,都说过年的晚上要点长明灯,灯熄了不好。


公爹在显眼的地方,放置了他那棵结满果子的金桔,最后,他摆放好香炉、檀香;桌前铺了红毯。


“家堂”,初具规模。



东庄的叔哥和侄儿们来时,老公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忙不迭地要去划纸,没想到公爹早就划好了,但是公爹看看老公,没说一句指责的话。


等人凑齐,我家浩浩荡荡的“请家堂”队伍出发了。除了东庄的三哥是三个女儿只有他自己前来外,西庄大哥两个儿子,其他的哥哥都有一个儿子,当时我儿子还没有出生,三公爹不能前去,17人加上公爹一共18人,当真是浩浩荡荡了。儿子出生后,婆家请家堂的队伍由18人增加到了19人。


娘家大哥有三个儿子,二哥两个女儿,大叔三个女儿,小叔的婚姻发生过一次变故,很多年后再婚,生有两女一子。我家“请家堂”人数最多的时候,也没超过8个人。


婆家林地零散于西岭和上棋盘,从西岭到上棋盘都是小路,不好走,把家堂请到家大约两个小时。“请家堂”不仅带着烧纸、鞭炮、白酒,还会带去一炉香。等给先祖画好“收钱”范围、点燃纸钱燃放鞭炮后,焚香磕头,虔诚地和先祖打着招呼,领他们回家过年。


到家后,先放拦门棍。至家堂前,由公爹开始,上香磕头,感念先祖保佑风调雨顺,阴阳至亲,共庆今年的喜悦,祈福来年万事如意。在家堂前磕头,要双膝弯曲先后跪下,双手扶地,头触地,一拜三叩。儿子很小的时候,我就让他随众人前去请家堂,看大人怎么上香磕头,他那小身板倒做得有模有样的。



“请家堂”结束后,男孩都拥到隔壁的大伯哥家,有的看电视,有的和侄儿放爆仗。叔哥们喝了一会茶水也要回家,嗜酒好客的大伯哥怎么会放过这个兄弟相聚的机会,极力挽留兄弟们在我家饮酒作乐。家中凉菜甚多,稍微烹炸煎炒,酒菜喷香出桌。除了我家的兄弟俩外,叔哥几个都是能干听话之人,几杯小酒下肚就喊着回家帮媳妇包水饺,酒局不多时也就结束了。


老公一闪又不见了,不用猜也是去打麻将了。平日里我会骂他狗改不了吃屎,大过年的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再说好不容易回家和父母过个年,惹火公爹生气,也不值当。


饭后,婆婆和面,我帮着剁水饺馅子。婆家过年的时候只包肉馅水饺,发“纸马”的时候,也是供养这种。


婆婆干活麻利,我俩包好水饺的时候,晚会还没有开始。侄女嚷着玩扑克,公爹提议玩“三张”的,小赌。


过年,赌一把!


公爹、婆婆、侄女、侄儿、我,一共五个人。玩“三张”,全凭运气,一会侄女就输了好多,她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把我们身边的钱划拉过去,没等我们弄明白怎么回事,她流着眼泪回家了。女儿、儿子出生后,我家过年还是玩“三张”,侄女也长成了大姑娘。女儿输了时,和姐姐的行为雷同,经常流着眼泪抢我们的钱:“不玩了,你们欺负我!”


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我还是陪着公爹婆婆玩“三张”,无非让他们高兴。



晚会刚开始,侄儿侄女就回自己的家了,他家热闹。那些半大的男孩都聚在他家,大伯哥会买下很多鞭炮,给他们放着玩。一年,侄儿放鞭炮还把我家大门前的玉米秸子烧着了,烧了个净光。公爹宠爱侄儿,也就没有骂人:“烧了就烧了吧,小孩子放爆仗,注意着点!”


叔哥们陆续地来家里喝茶,婆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过年的晚上,小辈都得去长辈家坐坐,拉呱拉呱家常,说说来年的打算。服内的哥哥来坐,服外的哥哥也来坐坐,喝下一杯茶,说,去别人家坐坐,看看老人去!


几个叔哥年纪大了,长大的小辈逐渐疏淡了这个好习惯,晚上都在自家看电视玩手机,记不得看望老人了。


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回荡在村子上空。不知道谁家在燃放烟火,仙女散花般,照亮了大半个天空。在大伯哥家玩的孩子们随声附和:点个“二踢脚”,“咚咚咚”,在屋顶炸响了。


儿子几岁时,公爹就给他买“土花”让他放着玩,大的花炮不敢经他的手,担心炸伤了他。他玩厌了“土花”,就放“小豆渣”。“小豆渣”的声音倒是清脆细密,还不易伤着孩子。


我们热火朝天看晚会的时候,公爹看到电视上浓妆艳抹的女人,一扭头:“那是些什么样,睡觉。”


许是忙活累了,许是少了过年坐在一起的过年酒,许是婆家没有男人干活一说,对年,我少了太多的向往。孩子们略微懂事后,我就对他们絮叨:“王家的女人一辈子善良勤劳、忍耐吃苦,却在过年这一天得不到‘解放’,这就是你们王家的大不敬。”


每个大年夜,老公都是通宵不回家的。


十二点的钟声刚刚敲过,就有人家开始发“纸马”。鞭炮如同塞到灶膛燃烧起来的豆秸,噼噼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



老公“夜不归宿”的恶习,我气过怒过。几年过去,竟习以为常。


这个年龄的女人,还有什么不可以习惯的?


三点钟左右,我一个人抱着一大摞纸钱去了十字路口。老人说,给路神的钱就得在十字路口烧,这样灵验。大人孩子一年中哪一天不是奔波在路上,求路神保佑一家人平安。


回来的时候,睡不着了,耳朵里都是鞭炮的声音,偶尔有一两声狗叫。五点的时候,我开始烧火,等锅开了,喊公爹婆婆起床,下水饺,发“纸马”。


过年是不拉风箱的,怕惊吓了来家过年的先祖。


我烧火,婆婆煮水饺,公爹放鞭炮。


等我和婆婆供养完各路神仙,就有人敲门拜年。


有一段时间,大伯哥家搬去了城里,我们搬到隔壁居住。我家发“纸马”的时间一般在四点左右,这么早不想惊动公爹,儿子又小,而我又不敢点鞭炮,用燃着的檀香去点,在碰触无数次后,才会把鞭炮点燃。听到响声时,我的腿都打哆嗦。


有些事情,尝试着做了,也就做了。


初一早上,婆家会摆一桌简单的酒席,公爹婆婆穿着新衣裳坐在一边,拜年的过来,先在家堂前磕头,进门就喊“过年好!”男人喝酒,小孩收压岁钱,最小的孩子会装满糖果而去。


一拨拨的青壮男子离去后,才来年纪稍大点的。等打扮漂亮的女人出场,就是九点以后了。女人拜年成群结队,一路上叽叽喳喳不说,先夸奖一下身边走过女伴的衣裳,再谈论一下这个女人的气色,遇到帅气的小叔子,还要挑逗一番。若是遇上那种淘气的小叔子,还会动手动脚,顺手牵羊就把人家口袋里的压岁钱掏走了。小叔子也不生气,挤鼻子弄眼:“算作媒人钱吧,一定给我说个俊俏的媳妇。”


女人把钱扔还给小叔子:“做梦想好事吧,就这点钱还想骗个女人回家,你还是发了大财再把美梦做成真的吧。”


一路说笑,一路祝福。


新婚媳妇跟在年长的媳妇后边,在她的指指点点下,给老人拜年。老人会问:“这就是小什么家的媳妇吧,长得真俊!”


新媳妇羞得把头一低,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过年好”,老人乐开了花:“吃糖!吃糖!”


大的女孩子跟着母亲去拜年,别人问到年龄,她会把自己的年龄加大几岁,想早点找个婆家。小的女孩还不懂事,像只蝴蝶一样在人群里穿梭。


刚到东庄,就有人捎信过来,让我回家做饭,大伯哥又要召集人在婆家喝酒。


拾掇完杯盘狼藉的酒桌,就是下午了。这时,几个年老的叔爹步履蹒跚地来家堂磕头,上午他们都是在家等着小辈前去拜年的,还有几个邻居也来家堂磕头。据说家堂很重要,只有上了家堂的先人,才会在阴间有面子,他的后世族人才会家业兴、人气旺。而只有摆家堂的人家被别人尊重,才会有其他枝的长辈们前来跪拜。


傍黑的时候,洪斌大哥过来分了纸钱、燃放几挂鞭炮,撤掉“主子”,先人就回归到自己的家园去了。


侄儿、侄女抢着吃家堂上供养的水果点心,婆婆笑了:“吃吧,吃了会一年顺顺利利的!”


公爹去世后,婆婆就不在老家过年了,轮流在我家和大伯哥家过。结婚24年,我只有一年没和婆婆一起过年,婆婆去年在大伯哥家过的年,我们过去陪婆婆说一会话,就回自己家了。


因为我家和大伯哥家都在城里,也不再请家堂,改为摆牌位。


“家堂”的暂时消失,与地方的大小有关,与老家有关,与公爹不在有关,与心境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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