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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所不知道的张祜

 sfq1 2017-02-03

中唐有个诗人名叫张祜(hù),字承吉。他是个比较特别的人,写了一些比较特别的诗。今天先说说《何满子》。诗曰:

故国三千里,

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

双泪落君前。

这首诗比较容易理解,只有其中“何满子”一词需要解释一下。“何满子”最初是个人名,据说此人生活在唐玄宗时期。但是奇怪的是,几十年之后,他的故事才开始流传。元白二人的诗中都写到了这个故事,具体细节有很大不同。这些情况都提示我们,它很可能不是真事,而只是个传说。简单说来就是,有个音乐人名叫何满(或何满子),犯了死罪。在临刑之前,何满子唱了一首特别悲伤的歌曲,希望能够得到豁免。按照白居易的版本,何满子是个男歌手,音乐才能虽然很高,唱完歌之后还是没有免罪,开元年间被执行了死刑。元稹的说法似乎有点高级黑。他说何满子是个女明星,通晓音律、爱惜人才的皇上在天宝年间听了她的歌之后不仅宽免了她的死罪,还把她召入宫中,宠幸有加。我还是相信白居易的说法。我的根据就是,这样的故事我们这个年代也发生过。几年前一个学音乐的大学生杀了人,他在监狱里也唱过一首歌,但是视频流传出来之后反而让全国人民气炸了肺,最后他在一片喊杀声中被宣判了死刑,体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不过话说回来,元稹的说法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类似的故事也曾出现在我们的时代。比如说有个湖南的歌手就因为是个美女,得到了若干大臣、将军的宠幸,虽说犯下了死罪,我们却从来没听过她的真实死讯。

根据传说,后来就有了一个词牌名叫《何满子》,其曲调大概就是当事人何满子临刑之前唱的那首歌吧。按白版,则何满子一死,“广陵散于今绝矣”,后人所唱《何满子》只能是好事者的再创作,音乐风格应该是凄凉哀婉、催人泪下,类似于《把悲伤留给自己》或者《不要为我哭泣阿根廷》;按元版,何满子没死,还成了文艺战线的旗手,鉴于她的结局是柳暗花明、苦尽甘来,她审订发表的样板歌曲《何满子》就不可能太过悲伤,而只能是跟《因为爱情》或者《友谊地久天长》差不多励志和向善。这两种说法差别太大,考虑到后来人填的《何满子》词或者写的同题的诗歌都是走的悲情路线,白居易版更加可信。

杜牧特别喜欢张祜的这首五言绝句《何满子》。作为张祜的铁哥们,杜牧夸起张祜来,可谓心狠手辣,惨绝人寰。他在《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一诗中,把建安七子和曹操父子都拉过来塞在张祜的身下给他垫背,并列举《何满子》作为张祜的代表作。诗曰:

七子论诗谁似公?

曹刘须在指挥中。

荐衡昔日知文举,

乞火无人作蒯通。

北极楼台长挂梦,

西江波浪远吞空。

可怜故国三千里,

虚唱歌辞满六宫。

这首诗既吹捧了张祜,又为他鸣了不平。最后两句诗说:“故国三千里”这首诗在皇宫内院广为传唱,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因为没有人举荐他,他还是没官可做,只是一个“处士”。)

后来也有不少人觉得张祜的这首《何满子》写得不错。除了“衷情古韵”(明·桂天祥)、“其声最悲”(清·宋顾乐)这种对于作品思想感情的评点之外,此诗形式上的特色也被人作了充分的总结和肯定。比如,全诗四句二十字,只有最后一句是动词谓语句,出现了一个动词“落”,这就显得更加简括凝练、强烈有力,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对本诗的赏析,还需要提及“三千里”与“二十年”、“一声”与“双泪”这两组对举的数量词对于表现宫怨所起的作用。这点肯定已经有人提到过,我想把它说得全一点、细一点。

唐人诗歌中,数量词对举容易出佳句,这样的佳句往往有独特的表达作用,给读者极强的审美冲击力。比如: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杜甫《绝句》)

这两句中的数量较少,有点“历历可数”的意思。似乎杜甫对于入眼的任何景致都极为喜爱、珍视,对于世界和人生一片赤诚博爱。

下面李白的两句也是两个较小的数量,与上面的杜诗异曲同工: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鹭洲。(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有的诗歌中,大数和小数对举,能够得到另外一种效果。比如:

山中一夜雨,

树杪百重泉。(王维《送梓州李使君》)(杪miǎo,梢)

星河秋一雁,

砧杵夜千家。(韩翃《酬程近秋夜即事见赠》)

有的是两个大数对举,我感觉不一定比一大一小更好。比如: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柳宗元《江雪》)

柳宗元这首绝句的确是经典中的经典。不过“千”与“万”的对举,总显得有些雷同和低效率。

概数与确数对举,效果也很好:

数丛沙草群鸥散,

万顷江田一鹭飞。(温庭筠《利州南渡》)

“一鹭”很精确,它在宽阔的水田上较长时间地飞行,不仅容易看清,而且适合长时间观察,而身边的沙草丛中惊散了无数鸥鸟,仓皇之间的确说不清有多少只。这两句既表明了两种鸟的不同生活习性(鹭常独飞,鸥喜群集),而且侧面反映了它们不同的飞行模式(鹭飞得慢,方向比较稳定;鸥飞得快,方向杂乱,转向灵活)。

如果完全不写确数,只用两个概数来对举,效果就差了很多了,因为诗歌需要清晰的细节。比如:

巫峡啼猿数行泪,

衡阳归雁几封书。(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

同样是数量词的对举,这两个数量到底在什么维度上,也有一些讲究。一般来说,如果两个维度处在同一平面,得到的诗句,就欠缺一些厚度。比如:

城阙辅三秦,

风烟望五津。(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万里寒光生积雪,

三边曙色动危旌。(祖咏《望蓟门》)

三湘愁鬓逢秋色,

万里归心对月明。(卢纶《晚次鄂州》)

上面三例,都是在计量地图平面(地面)上的点(地点)的数量或者线段(路程)的长度,在单一维度上有量的大小变化,却略显单薄。

单一维度也可以是较为抽象的时间。比如:

九月寒砧催木叶,

十年征戍忆辽阳。(沈佺期《独不见》)

“九月”是时间轴上的一个点,“十年”是时间轴上的一条线段。时点、时段的定位与计量,给人一种历史的沧桑感。

增加维度,所描写的事物就更加形象具体。比如:

霜皮溜雨四十围,

黛色参天二千尺。(杜甫《古柏行》)

上联说的是周长,下联说的是高度。周长产生于二维平面,加上高度就成了三维的空间。这棵树活脱脱的成了一个立体图形,仿佛矗立在读者眼前。

时间和空间都出现的话,就相当于进入了四维空间,它能调动起读者更多角度的感悟体验。比如:

五更疏欲断,

一树碧无情。(李商隐《蝉》)

李商隐所写的那一只可怜的蝉,它随着夜静更深,它的叫声越来越衰弱,它的身形在满树绿叶组成的庞大空间中愈益显得渺小、孤单。

柳宗元与张祜大致属于同一个时代。他俩在数量对举方面不分伯仲。柳宗元是这么写的:

一身去国六千里,

万死投荒十二年。(柳宗元《别舍弟宗一》)

两句诗写了四个数量,两两对举。“一身”与“万死”是角色与故事的关系,“六千里”与“十二年”是空间与时间的交互组合,两句诗写出了一部电影的分量。

张祜的四个数量分布在四句之中,不像柳宗元这么集中,却娓娓道来,跌宕起伏,仿佛一部电视连续剧。

第1集“故国三千里”,是少女入宫,远离家乡,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无缘再会。这一集,主要反映空间上的远。

第2集“深宫二十年”,女主人公百无聊赖,苦捱时光,这么一天一天熬成了阿香婆。这一集主要反映时间上的久。

第3集“一声何满子”,阿香婆终于有机会在皇上面前秀才艺了,她唱的是悲伤的流行歌曲《何满子》。这一集主要营造听觉效果。

第4集“双泪落君前”,故事的高潮,阿香婆终于崩溃了。男主角——皇上终于出场了,他看到,韶华易逝的阿香婆形容悲戚,唱着唱着就流下了两行清泪,原来她是在追忆似水年华,思念家乡父老。这一集主要营造视觉效果,并且对前面几集的精彩片段作出回顾,然后男女主角近距离地对望,面部特写,定格,画外音是带和声的著名歌曲《何满子》。

这首诗当然不全是考数量词对举取胜,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这个角度来欣赏它。至于别的角度,相信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心得,我就不必说尽道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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