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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何要伤害自己?

 圆角望 2017-02-04

最近各大警局微博接到的@又多了一件,网友们怀疑某个大妈正被他人胁迫着拍摄奇葩录像——生吃虫子、啃灯泡、一秒干掉一瓶白酒等等。本来,此事最后无非是在 “受控制”、“异食癖”、“合谋赚眼球”中选一种结局,继而像所有热点新闻那样渐渐沉寂。但人们随即在直播软件中扒出了更多的自虐型视频,像“快手”这样的APP一夜之间就被列在热搜关键词中。“众乐乐”的方式是自伤自虐,这一事实终于穿越那个枝蔓缠绕、晦暗幽深、被都市漠视鄙夷的世界,抵达主流人群,并毫不意外地赢得一片惊讶议论。

“快手”上的主播通过生吞活蛇、鞭炮炸裆?一类行为换取利益。当然,在古代也有乞丐利用类似模式让善心老爷们掏出银子。当代人做这种事,?好歹还有机会搞点特殊道具/电子效果,不一定上真刀真枪。可真正令人不安的一点是:人们花钱,曾经是为了阻止伤害,现在是为了欣赏伤害。“猎奇”、“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背后,涌动着一股欲望洪流。就像恐怖片爱好者实际想要的是体验恐怖,这些视频受众仿佛是经由观看视频满足了他们体验伤害的渴求——无论是伤害他人还是伤害自我。

正常人类当然无法理解这类欲望!按理来说,没有任何生命愿意受到伤害,更不会去追捧伤害。如果一个人故意对自己做可怕的事,那他不是被强迫挟持,便是脑子有病,要么是灵异事件——《新约·马可福音》里就记录了一个人被鬼附身,用石头砍自己的经过。

“耶稣一下船,就有一个被污鬼附着的人,从坟茔里出来迎着他……他昼夜常在坟茔里和山中喊叫,又用石头砍自己……耶稣曾吩咐他说,污鬼阿,从这人身上出来吧。耶稣问他说,你名叫什么。回答说,我名叫群,因为我们多的缘故……鬼就央求耶稣说,求你打发我们往猪群里附着猪去……污鬼就出来,进入猪里去。于是那群猪闯下山崖,投在海里,淹死了。”
——《新约·马可福音》

如果暂时放弃成见,去探究真实世界,就会发现,自伤行为绝不仅仅存在于“变态的直播视频”里。

自伤行为:也称非自杀性自伤行为,是指在没有自杀意图的情况下,故意,直接地伤害自己身体组织的行为。

自伤是证明人心不古的时代病么?不,类似行为曾伴随人类走过整个历史。巫师们在烈日下暴晒祈雨,或用利器扎穿皮肤向神灵还愿(不怕眼球受刺激的话就去百度一下“普吉岛素食节”和“阿舒拉节”吧);鲜血与疼痛可以是驱邪的手段,也可以是部落成人礼中的主要内容;各类宗教信仰中的苦行更是层出不穷……

敦煌壁画里的自残式葬礼


印度教的,他们得这么呆上六个小时+

自伤只出现在底层贫困无知群体中么?不,赫赫有名的戴安娜都曾无法克制用利器划伤自己的念头,并因此不得不在治疗师那里挂号。

自伤是少数人偶然才会有的行为么?不,在2011年一次针对中国10个城市11869位中学生的调查中,有30%的人承认会故意割伤、烫伤、咬伤、抓伤自己。

来自于论文《青少年直接自伤行为的发生率及与生活事件的关系》

自伤,离我们并不遥远。

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做呢?为什么故意制造出痛苦呢?要对此做出解释绝不是件容易事,一颗葡萄籽抽芽生长,背后有许多因素共同推动,种子、土壤、阳光、雨露等等都发生了作用,针对其中任何一点都可以写出一本著作。我们只是尽可能尝试,把整个洋葱一层一层剥开。

“自我伤害是最奇特,最令人困惑的例子,疼痛与自我伤害竟是用来产生宽慰、平和与安全感。”
“总而言之,自伤个案大部分是年轻族群,既难以表达,也难以感受情绪。缺乏情感上的安全感,以及无法以言语表达自己的情绪(也无法藉由行为表现出来)。”
——《割腕的诱惑》


法瓦札在一九九三年对自我伤害做出的分类:
一、重大自我伤害:
频率不高,永久性的形体损坏。通常发生于精神病状态、急性中毒。
二、刻板重复的自我伤害:
固定,周期性,刻板重复。例如撞打头部。智力障碍者常见,亦发生在自闭症、精神分裂等病患中。
三、表层自我伤害:
情绪障碍的重要指标。不造成生命危险或身体损毁。偶尔发生,或许上瘾但少很有规则性重复。
1、强迫性自我伤害。
2、偶发性自我伤害——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不认为自己在自我伤害。
3、重复性自我伤害——上瘾,承认自己是自我伤害。

我想要你看到我

脆弱者遇到一点小痛苦就哭哭啼啼,坚强的战士能够忍受更多。如果一种社会环境总强调“忍受痛苦的是好汉”,那身体上有伤口就意味着“男子气概”,忍耐肉体伤害成了荣耀之事。这在平常所谓“小混混群体”“江湖弟兄”中常能见到。在流血时能够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同辈们会觉得酷、狠、有本事、有胆量、不好惹、英雄……自伤者根本无法抗拒这类形容词,他身处的小社会认可了他,而每一个人都有被承认,被认可的需要。

用自伤博眼球,可能博来“青眼”,也可能博来“白眼”,亦即批评、愤怒、恐惧、嘲讽、谩骂、歧视等等负面关注。

倘若某一个体在成长过程中一直被忽略,被视作空气,那么关注是负向的又有什么关系呢?要知道有总比没有强。一个孩子如果未得到教师足够的关怀,可能会刻意扰乱课堂,接着被痛骂为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被斥责本身不是什么好体验,但这样一来,他就成为了班级中的焦点,那比做隐形人来得愉快。

况且负面关怀还是可预期、可支配、可掌控的:我不知道怎么做你才会喜欢我,也不确定你会不会喜欢我,或许你永远都无法喜欢我,但我总有一种方法让你讨厌我、蔑视我、鄙视我……我有能力赢得你的关注。这种掌控感能够对抗孩童时期被父母忽视时产生的极度无助。

在众目睽睽之下刻意进行的自伤表演,要么获得鲜花,要么获得板儿砖。而在私人空间里,自伤还能吸引来带着忧虑的关怀。想象一对神经大条的夫妻,他们看TVB电视剧时压根儿注意不到孩子的哭声,婴儿无法走过去拍拍他们:“我现在饿了,能暂停一下,先给我食物么?”它只有哭得再大声一点,哭到声嘶力竭才能让父母过来查看它的需要。在早年有类似经验的人,会不由自主认定“我越痛苦,得到的关怀就越多”,因而把自虐作为祈求关照的方式。

来访者说
“我只用刀子划伤了自己……一个小伤口,没打算自杀……我真不想离开他……他看到之后没再提分手,他挺担心的,害怕我会做出什么,所以一直给我打电话……”

我愤怒,我攻击

有两件事在生命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一是性欲、一是攻击。把一根软管连接到水笼头上,拧开开关,水会通过软管冲出来;封闭住软管,阻止水的流动,只要时间够久,软管自身终会在水流的作用下爆开。人的愤怒、攻击力也是如此,如不能顺畅地流往外界,就会转过头来指向自我。

自伤行为里,往往含蕴了大量的愤怒。有时候,父母客观上没有条件向孩子提供足够的关怀,甚至反过来向孩子寻求支持。在理智的那方面,孩子能够理解,但在情感上仍会有被抛弃、忽略的感觉,因而产生了愤怒——愤怒,又无法表达,因为愤怒可能伤害父母,或者导致父母讨厌自己,这都是孩童心中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情绪被压抑下来成为炸弹,最后唯一的发泄渠道就只剩下攻击自己。

对父母、对社会、对无能无力的自己产生愤怒,没有渠道发泄于外界,于是化为自我伤害的动力。本想朝豪车划去的刀子,最后落到了自己的胳膊上,本想向土豪掷去的砖块,最终摔在了自己的头上……也可以说那是一种抗议与谴责:看啊!我沦落到如此糟糕的境地,都是因为你的错误。

来访者说
“我没法控制……那我要怎么办啊?他们只会说‘你不是很坚强么?’要不就是‘这么点小事’。没有人愿意听我的。他们一直在喝醉,我妹妹又生病了……这就是个烂摊子。”

我伤害,我存在

人害怕死亡,本质上就是害怕自我的消失。一个生命总要确认:“我”是存在的。这种确认,可以是“我思故我在”、“青史留名故我在”、“我有钱故我在”、“我刷朋友圈故我在”……处在极度糟糕的境地时,就是“我疼痛/流血故我在”。

一个女孩儿因自伤行为接受心理咨询,她的父母太过关怀她,替她决定该吃什么、该穿什么、该报考哪个学校、该学习哪个专业……这样事无巨细的干涉下,她已经无法确认到底是自己在生活还是父母在生活:“对不起,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我想要的,还是我父母想要的,或者我想要的就是他们想要的。”于是她开始用刀子划伤身体(那是她最早用以探索世界的工具),鲜血流出的时候,她才终于可以窥见自我的存在,把自我与父母区分开来——因为即使亲如父母,也无法代替她流血受伤。

如果只有疼痛才能让人感到他是一个独立个体,只有疼痛才能让他看到自己,那制造疼痛、经历疼痛又有什么难的呢?

来访者说
“我把烟头按在皮肤上,看着皮肤变红、起泡……最后会化脓……这样做是为了提醒自己还活着,如果我还能感到疼痛,我就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了。”


“她感到恶劣、空虚而没有价值。她的身体界限消融于无形。在自暴自弃中,她会卷起袖子,消毒前臂,然后用一把解剖用的小刀在皮肤上割出一道细线。轻微的疼痛以及血液从雪白皮肤上渗出的情景,实实在在地提醒了她自体—他体的界限。”——《人我之间》

我用疼痛惩罚自己

抚育后代是人类本能,但并不是人生来就会的技术,有些技能不足的父母,或有意或无意对孩子施以虐待——真正的肉体虐待或无情的语言贬抑。理想化一点考虑,孩子总会长大,等到他们长大,就会明白那些行为、言辞并不正确,然后从痛苦中摆脱出来。

但事实上,这些孩子在余生中,可能一直会用父母曾经用过的方式对待自己。三十岁的成人能够轻松认知“妈妈说我会被别人反感,事实并非如此。”而一个幼儿根本无力推翻父母对他的指控,因为对孩子来说,不相信父母就等同于失去了父母。

当孩子长大,遇到挫折时,他会理所当然地在内心重复那些指责:的的确确,我是个讨厌鬼,我令人讨厌,糟糕透了——接下来,他也许就需要一把刀子,惩罚讨厌鬼,逃离那个糟糕的“我”。

也有些研究认为,遭受虐待的女童倾向于重复自虐,遭受虐待的男童则可能发展出对虐待者的认同,自身成为虐人者。

来访者说
“我在墙上撞头,比他们揍我还重……他们说得没错,我一点用都没有,他们养我全都是白费,养条狗都比我有用……我总是出现这种那种的问题,我得为这一切负责……我比他们更重地惩罚自己,这样我就对了。”

疼痛的,也是安全的

在家庭中遭受过虐待的人重复回到受虐情景中,有时也是为了寻求依附与安全感。

把一堆饼干碎屑与一堆沙子混合起来,视力良好的人能够挑拣出可食用部分。早年被虐待,就意味着给新生儿带上眼罩,成人后摘下眼罩,视力也已无法恢复。这样的人没有能力去区别饼干碎屑与沙子,饼干末和沙石完全是一体的,在饥饿时,看到沙子同样代表着饱足。

父母关爱孩子,又虐待他们,这种家庭会制造出饼干末与沙石的混合体。一位女士童年时不断被父亲强暴,而父亲又在日常生活中向她展示出细致关怀,她在成人后经常把肥皂沫涂抹在下体,感受类似强暴的疼痛——这种痛苦曾带领她走过早期生命,是她最熟悉的事物。因此她把痛苦重新缔造出来,在痛苦中重新“遇见”从前她唯一的依附对象。在痛苦泥浆中,有各式各样的饼干碎末——爱、滋养、关怀浮现出来,而她已经不再相信世界上还存在着不沾沙土的整块饼干了。

来访者说
“……我真是疯了,我肯定不正常,疯子才会那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做……我一点都不想那样……他们不再伤害我了,现在是我自己伤害自己。我让自己疼,好像身体开始疼痛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孤独,无依无靠……我很疼,但比较放松,感觉心脏在身体疼痛的时候落回了地面。”

我疼痛,于是我不再痛苦

每个人都有过坏情绪与痛苦经历,也都尝试过做一些事情来缓解精神上的紧张。考试失败,大吃一顿去安慰自己吧;恋爱受挫,和朋友出去k歌;被炒鱿鱼,约哥们儿去飙车好了……但,如果痛苦不断升级,以至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纾解方法呢?

这种时候,制造疼痛就成了抵御精神痛苦的手段。身体疼痛能够转移大脑注意力,促使内啡肽释放,自己因而有机会从烦躁抑郁状态中逃开,歇一口气。此外,极度痛苦的经历(例如被强暴)意味着失控,自己制造出疼痛,这一行为是“可控”的,而“可控”的疼痛能够对抗“失控”的绝望。

在更加糟糕的情形中,自伤者进入了被称为“解离”的状态。疼痛刚一浮现,自我就仿佛完全消失了。自伤者流血、受伤,但没有痛感,甚至事后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这个可怜的灵魂借着自伤退居回天地分化以前的混沌状态。

“我们知道自伤必定是内心的反应。个案藉由伤害自己,来对抗表面症状上既存的怨怼与痛苦。藉由一种疼痛来治疗另一种疼痛,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割腕的诱惑》


来访者说
“一切都糟透了,我感觉很恐怖,那些画面不断的出现,再出现,那些画面在侵犯我……我必须这么做,必须得想想办法……如果我这么做,我就专心的感觉到那种疼,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可以好好感受,好好看鲜血流出来,那些事情就不再发生了。” 

从不自伤,不代表从不自虐

现代、独立的新人类怎样看待自我伤害?如果一个姑娘与男友分手,然后用刀子划开皮肤,在她的朋友圈里至少会有一个人评论:“太没出息了,为一个男的至于么!”自我伤害,意味着软弱、无能、甚至变态。

来访者说
“我是个怪物,他们害怕我,不愿意搭理我,那就像是我本身超出了他们能理解的范围,我对此很绝望。”

实际上,除了格外脆弱或格外敏感的人,“硬汉”“强人”也会有这样的心理……我们只是不去吞咽灯泡,也不拿一把刀子割伤自己,而那并不代表我们不会自虐。

受苦=成功

俗话说:失败乃成功之母。俗话又说:成功中有百分之十的机遇和百分之九十的汗水。当代社会把那种忍受了许多痛苦,最后终获成就的人当做励志典型。严格要求孩子的人也会以欣赏眼光看待孩子一次又一次冲击极限。

可是真正能做到“成功”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会在内心惋惜自己没有机遇,没有天赋,过于平凡……

一个都市白领为了抵御庸常感,或许会拼命地把焦点放在自己所忍耐的痛苦上。痛苦本是成功的附属,现在则是成功的替代品——奋斗就会成功,奋斗不懈的附加物是疲惫与痛苦,因此当我感受到疲惫、痛苦时,我就正在奋斗,就会走上成功之路。

即使十分疲倦,也还要在深夜点灯读书,同时晒出一张某大学图书馆凌晨时人满为患的照片。工作完成后还接着加班再做一些事,然后发条状态倾诉昨晚又一次在公司呆到凌晨,困得简直迈不动腿。而事实上无论是家人还是老板都无法劝阻他的工作狂……这些行为的背后,都埋伏着“自我虐待”的心理。对这些人来说,拼命努力带来成就感,休息放松却指向了罪恶。

受苦=崇高

自己吃糠咽菜的拾荒者捐献出一所学校、被赠送无数锦旗的医生没有空暇照看家人、生病的老师即使吐血也要坚持讲完那堂课……这些事情是伟大的、崇高的、同时——不避讳的说——也是自虐的。

在自虐类型中,有一种被称为“道德自虐”。当事人认同某种道德价值,并为此做出牺牲,因为获得的精神价值足以抵消被放弃的利益。

这条微博下面出现了很多批评,网友认为宣传部门的思想还停留在久远以前,即用“只能吃米饭和咸菜”来凸显战士的伟大。

道德自虐并不是件坏事,引领世界向前的伟人们多少都具备这类特质。但情况一旦过分,就会给周边人带来很大困扰。例如,对别人十分慷慨友善,对家人——属于“自我”范畴中的人——却极度吝啬粗暴。再例如,由于不允许自己屈从于欲望,也不能接受他人的软弱。世界上所有人都应该朝圣人靠拢,否则他们就糟糕至极,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道德警察就是这么形成的。

有些人会发现他们永远只能认识糟糕的人,并且永远无法摆脱他们:酗酒暴力的男友,爱占便宜的亲戚,自私自利的同事……这种局面其实并非出自命运女神的捉弄,而恰恰属于他们潜意识中的希望:如果你是一个坏蛋,那我就可以做一个好人,你的缺点成就了我的美好。两千年前,老子就已说过:“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自伤、自虐,应当引起人们注意,但它们并不是太过奇异的事。从古到今,从“泥腿子”到达官显赫,一个不留神,都可能与“自我伤害”撞个满怀。

关键在于:个体遭遇到的问题,并不能说明他的本质。个体承受的痛苦,并不能代表他的软弱。就像耶稣知道魔鬼的名字,最后令其离开人类那样,如果我们开始认识到自伤自虐背后的心理,总有一天,就有足够的力量能够超越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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