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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后学和文献名邦? ——忆文化宁波(外三篇)

 静雅轩345 2017-02-06

小编的话  从王阳明到诸焕灿、柔石与方孝孺、天一生水和古阁藏英……今天,我们来看看陈祖芬笔下的文化宁波。

白墙。黑瓦。翠竹。樱花。小鸟。红霞。

黑瓦,是任何一个年代都有的黑瓦。红霞,是任何一个年代都有的红霞。

我站在厢房门口,看着这个没有时代印记的院落。觉得,好像刚才还在磁浮列车上飞驰,一下车,就几步走进了明代。

宁波余姚的这间厢房里,住着一个姓诸的神仙。

这位神仙,也和那黑瓦、那红霞一样,说不上什么年代的。翠竹让他清心,小鸟伴他立言。他白天阅古籍,夜晚书文稿,日复一日,一如那白墙黑瓦不会变更。

他一定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他呼吸的是王阳明呼吸过的空气,他接触的是王阳明摸索过的楼梯。他天天就在王阳明故居的厢房里,他常常跟人们把王阳明的故事从头说起。

明成化八年(1472)9月30日,余姚的一户书香人家的岑氏太夫人,梦见众神仙着红装,吹鼓乐,驾祥云,一路前行。中间一仙人怀抱男婴,驾云而下,把婴孩交于岑氏太夫人。夫人一惊,醒了。就闻儿媳那屋传出男婴的啼哭。此时楼房已冲天而起一派红光。四邻八舍的都提桶担水地来救火。

但是火呢?

怎么这孩子降世伴着瑞云红光?邻人们说不如把这楼起名叫“瑞云楼”吧。那婴孩也得一小名叫云儿。

这个云儿,就是王阳明。

没有办法去找王阳明的祖母岑氏太夫人考证是不是确有其梦。而且,为什么要破坏美好呢?这一带的人都相信王阳明的祖母做了一个梦。而且,王阳明故居大厅之上,明明挂着一块匾:瑞云楼。

有一点倒是考证出来了:现在守着阳明家厢房的诸姓神仙,还真是沾点仙气——王阳明的夫人姓诸,他是王夫人的第十八九代孙。

他的名字很好,叫诸焕灿。好像注定了要焕发那古时的灿烂。他讲王阳明的思想、教育、军事、哲学、书法,讲阳明学对日本明治维新的影响,讲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和“致良知”,讲王阳明的立德、立功、立言的“真三不朽”,讲王阳明去世前弟子问他还有什么话要留下?

王阳明说了四个字:吾心光明。

现在自称“阳明后学”的诸焕灿,其实一度行伍,一度为做工。然而余姚这方土地上的人,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恐怕不乏阳明后学的基因。他那方正之脸盘和开阔之眉眼,似显现着“吾心光明”四字。

余姚,从上古时期的虞舜,到汉代严子陵,到唐宋虞世南,到明清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等等,加之宋代进士135人,明代进士387人,王阳明学生有名有姓者410余人,黄宗羲创浙东学派,各地来余姚求教者数百人。余姚在明代就被称为“文献名邦”。

一位余姚人笑道:我们余姚,一脚踩下去就有一个故事。

当然!1973年一位农人一锹下去挖出一个七千年的河姆渡。

我提起笔来的时候,是想写王阳明的,没想到跑题了,写起诸焕灿了。

或许,从王阳明身后五百来年的诸焕灿身上,平平淡淡的诸焕灿身上,也能感受到明成化八年9月30日的一点红光。

(阳明故居内部)

【之一 柔石与方孝孺】

近代的宁波宁海人,譬如潘天寿,譬如柔石,都最受宁海古人方孝孺的影响。看浙东文人浙东精英,似最多方孝孺的基因。

方孝孺,宁海人,明建文帝师。

明建文三年,燕王攻破京城,建文帝火中就终。谋士劝燕王勿杀方孝孺:“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燕王赦免方孝孺的死罪,从御座上起身下来劝慰他,且命左右把笔札交他起草诏书。方孝孺大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燕王遂惨绝人寰地分尸。又诛连十族杀八百七十三人,充军流亡致死的复数百人。后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引用蔡若虚斋的话:“如逊志者,(方孝孺号逊志)盖千载一人也。”“天地果有知乎哉……使人直有追撼天地之心也。”

方孝孺生前说过“非不爱身也,爱其身甚”“生为名臣,死为上鬼”。

一部中国历史,多少骨鲠之士。

鲁迅说:“他(柔石)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鲁迅看人,往往一眼就能看到根本。

上过中学的人,都读过鲁迅的《为了忘却的记念》,都记得鲁迅写左联五烈士尤其用情写的那个名字:柔石。

鲁迅1929到1930年的日记里,差不多天天都有柔石的名字。他们常常结伴外出,他“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都仓皇失措地愁一路……”

柔石在鲁迅的影响下,写出了这样的日记:“为救人,为了社会的光明,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应当,应当,我应当这样做!吃苦!”

他把“吃苦”两个字写得最大化,后来,他吃了很多的苦。他不到30岁时身中12颗子弹,脚上还铐着18斤的脚镣。

他是1931年初被捕的。被捕前一晚还是和鲁迅在一起,只是别时匆匆,且不能告诉鲁迅为什么匆匆——他是去参加地下党的会议。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匆匆,就匆匆地告别了人世了。

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写柔石“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柔石留下了那么些永远的作品《二月》、《为奴隶的母亲》,柔石留下了千古绝唱的爱情!张恺帆有诗曰:

龙华千古仰高风

壮士身亡志未穷

墙外桃花墙里血

一般鲜艳一般红

七八十年过去了。当年柔石任教的宁海中学办起了柔石文学社和《柔石園》的文学刊物。在宁海吃饭、走路,一不留神周围就是几位作家,就有人送书,送刊。有人要我为《柔石園》写几个字。我写——

用温柔之心

以磐石之志

读二月早春

做一个好人

(明末清初宁波村妇女织布图)

【之二 站成一本古谱】

我一到,他们就奏乐了。

乐声一起,时光就倒流了。

流进民国,流进清代,流进明朝。

明朝朱元璋每年正月都要在宁波观海卫一带举行祭祀活动,用笙箫管笛、鼋胡弦琴这四竹四弦,再配以铃锣钹板演奏宫廷音乐。到清乾隆年间,再到民国,会古曲的民间艺人都是村里的至尊。

到上个世纪50年代,古曲流失。1952年,一位叫施良坤的老人,找到一个15岁的少年韩新高,说这些古曲若是不传给后人,就要烂在他一人的肚子里了,他死了也闭不上眼呵!

韩新高学了15年,到1967年被招工走了。

几十年过去了。

1998年清明。施良坤老人的坟前,十几位老人为施老先生演奏古曲。他们来自7个大村,平均年龄70岁,带头的老者叫韩新高。

韩新高,1997年退休后,师傅施良坤的话就纠缠着他,缠绕着他:不能让这些古曲烂在他一人肚子里!

观海卫这带,毕竟有古曲的因子,韩新高为乐队起名叫承古轩,意在承古。就有一位80多岁的孙大炳老先生托人找到他,说有要事相告。韩新高赶到孙大炳家里,但见孙老先生双目失明,双脚难行,他双手颤抖着摸索着打开床头一个暗格,然后双手更加抖动着,递给韩新高一本旧旧的蓝皮线装书,上有一行字:“民国15年手抄古谱”。

韩新高打开古谱,里边是手抄的近百首古乐:《香罗带》、《松竹梅》……

孙老先生失明的双眼里涌出热热的泪:我家经历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这本传家宝没有丢失过,我不想带进棺材里,送给你这个有心人吧!

这本古谱,韩新高足足翻译了4个年头。《古船》《十番调》……一曲《下山虎》,432拍,108板,每每译到最后,发现多一拍或少一拍,又要重来!前后两年,才把《下山虎》一拍不差地用简谱译完。韩新高说,好像雕玉器一点一点磨。

现在,这十多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就在为我演奏《下山虎》中的一段。打板的是一位83岁的老人。大裆裤,黑布鞋,站如松,人如钟——像钟摆那样准确无误地打板。我一来,他们就演奏,他就站中间打板。

我都不记得我和他们,或者说他们和我有没有打招呼。

因为,既然知道我是来听古曲的,他们就奏古曲了。不招呼,不客套,就这么随便散站着演奏了。

好像,他们已经演奏了不知多少年头了,从明清,从民国一直演下来。

好像,他们就是古谱的化身。这些老者一站,就站成一本古谱。

他们面无表情——古谱怎么会有表情呢?

他们的神,他们的情,都化在四竹四弦、铃锣钹板里。他们看着的简谱,都是他们用手一字一字抄写的,那么工工整整,工整得好像一无表情,工整得叫人感觉神圣!

他们每周在这里奏古曲,然后分散到方圆十多华里的7个大村。这本蓝皮线装古谱,就散落到7个大村里了。

他们每周都汇聚到这个小小的房子里,只要他们站到一起,那本蓝皮线装古谱又装订成册了。

【之三 天一生水和古阁藏英】

话说四百四十三年前,明代嘉靖年间,宁波鄞县人范钦,所藏典籍有七万卷。光是明地方志有435种,明科举录保存至今的还有37种。尤其有一部明洪武四年首科至万历十一年第五十二科完完整整的进士登科录。

范钦决定为书们筑屋。书怕火,《周易》中有“天一生水”和“地六成之”之说,于是起名叫“天一”。一楼是六间,意“地六”,二楼无间隔为一大间,意“天一”。

范家子孙各房分管阁门和书柜门的各种锁钥,如此,谁要入阁阅书,都得各房集合了一道一道地开门。

然而,当范家各房各握一锁钥在天一阁前行时,如何想得到,350来年后,二十世纪上叶,上海有些人知道天一阁的书可卖好价钱,于是挑一懂书的小偷,或曰雅贼,潜入书阁,挑选能卖好价的书。他蛰伏阁内,饿了就吃枣,把千余种典籍用麻袋背走。

距离雅贼窃书大约一个世纪以后,又有人怯怯地走进天一阁,缩头缩脑探头探脑的一看就不是正经读古籍的人。173方的明州碑林也不好好看,凝晖堂皇的明代“神龙本”兰亭序或是文征明的小楷也不好好看,此等人进得天一阁实在叫人生疑。

这个人在天一阁,只读懂了四个字:不学无术——我那么清晰地读到了自己的不学无术。

于是我怀着敬畏之心打开黄宗羲的《天一阁藏书记》:“赏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

黄宗羲是明末清初浙东学派的创始人,他是天一阁第一个破例为之开放的非范氏家族的人。天一阁本是私家书房,任何私家书房本来不承担对外开放的义务。不过宁波好像从经商到读书,都有开放意识。从此天一阁为多少大学者一一开放了:手定《明史稿》五百卷的万斯同(1638—1702)、有《宋元学案》、《鲒埼亭集》、《七校水经注》等等著作的全祖望(1705—1755)、清代汉学大师钱大昕、清“性灵说”创始人、随园老人袁枚等等。乃至现代的赵万里、郑振铎、郭沫若、沙孟海等。

沙孟海在1963年写下一联——

建阁阅四百载

藏书数第一家

沙孟海在1981年写下一匾——

古阁藏英

世界上有三家现存最早的私家藏书楼,其中一座在中国宁波,叫天一阁。

说起来,天一阁本来只是范家的书房。

但是这是中国第一书房。

如果去一个朋友家里,书房是不可不看的;如果去一个叫宁波的城市,天一阁是不可不看的。

书房反映主人的性情、修养,天一阁告诉我们一个说不尽的浙东文化。

没有去过天一阁就不能说懂得宁波。

没有去过宁波就不会知道,有一个城市是和一间书房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挂。

于是,首届中国藏书文化节在宁波开幕,而且冠名“天一阁”。

(1908年宁波寄北京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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