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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人生

 铃什August 2017-02-08
  文/胃液先生

  @胃液先生

  介于写作者介绍不给稿费,我就少说几句吧。此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完毕。

  1

  丘离镇没有本地人,人们来自四面八方,像鱼,像花,生来自由的灵魂,却将归宿权交给了水,交给了风。

  丘离是第一个以本地地名命名的人,有人说他的名字蠢极了,若是有人给他寄信,得写丘离镇丘离收,这得是个多俗的笑话,也有人说这名字像诗人,像画家,万一出了名,省得起什么艺名,也给咱县长脸。可他爸却说,我儿子要考重点,当镇长。原来这不是偷空减料的起名手法,而是野心的象征。人们看着他长大,他的眉眼越发俊俏,鼻子渐渐挺拔,多帅的小伙呀,一点都不像他爸。就这么随口一说,那时候的科技手段却已足够发达,女人抱着男人的腿哭号,却还是没能阻止男人带着儿子去城里做亲子鉴定的步伐。第二天,她喝下了墙角过了期的农药,药效却没减少。丘离拽着男人的衣角说:“爸。”男人甩开他的手,“滚,你不是我儿子。”

  丘离镇前后接壤着两个大城市,却没沾染上其中之一的富饶,有火车从这里经过,只停个二三十秒。人们说那玩意是自由的象征,会吸引年幼无知的心灵,不安分,比如谁谁家的傻子就整天坐在车站前,数着经过的火车,他回到家中,告诉家里人一个见闻,那个被父亲抛弃的小孩,他扒上了去往远方的列车,站在窗口前,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傻子学着他的样子,说:“嘘。”

  丘离扒上了火车,他听乘客谈论着,这车是开往南方的。南方好,燕子南飞的故事他知道,他揪着毛衣的下摆,外面的温度不比车里,去了南方才有可能活下去。他不用担心被撵下车去,列车员不会查他的票,这么小的孩子不用买票。

  车又开了一天多的时间,其间他扒垃圾桶,喝剩面汤,有好心的乘客赏给他一些食物,小饼干、火腿肠什么的。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他捂着肚子在厕所打滚,仿佛听见了门外的讥笑声。他想呼喊一些人的名字,如基督教徒呼喊着耶稣上帝,那是人的本能,可他想不到,最后还是喊起了爸爸妈妈,脑海里想要勾勒出温暖的画面,取而代之的却是爸爸的衣角妈妈的农药,痛苦又加深了。像是家门口水塘里荷叶上的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雨停之前,再不曾冒出头来。

  车停了,他睁开眼,走下车去。这里穿着一件毛衣冻不死,温暖且潮湿。他在路口分清了方向,他要继续向南走去。

  2

  这里是城市的边缘,有一些矮楼,更多的则是土瓦房。好些背着蛇皮袋的人穿行其中,丘离知道这些人,他们是拾荒者,那是他们自己给的称呼,城里人不这么看,因为他们不拾荒,丘离镇也有好些这种人,他们背着蛇皮袋,看到好东西就装着,木板、泡沫,不是为了卖钱,而是装回来搭房子,花钱收废品,再拿去卖,这是生意,他们干不来,他们只是拾取自己用得着的,有的成了小偷小摸,有的成了街头贩卖可怜的表演者,被城里人戳着后背骂,臭要饭的。

  丘离跟在其中一个瘸子后面,那人挨家挨户敲门,唱祝福的歌,吃了闭门羹,就大声咒骂,他学着他摇尾乞怜的样子,也跟着敲门,要不到东西,被人骂,又来了个臭要饭的。他听到这个“又”字,于是跑到了前面,去敲那些没人敲过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老头,他看着丘离,丘离看着他,他又喊了一声“老婆子”,里屋就走出一个老婆子,他和老头一起看着丘离,看了好一阵子,说:“进来吧。”

  他们用满是褶皱的手摸着丘离的头,像摸着自己的儿孙,老头说:“饿了吧?”他又吩咐老婆子去准备吃的,他和丘离并排坐着。

  “你从哪来啊?”他说。

  “丘离。”

  “丘离是哪儿啊?”

  “丘离镇。”

  “哦,你爸妈呢?”

  “我妈死了,我爸不要我了。”

  “你爸为啥不要你呢?”

  “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哦,那你留下来吧,我认你当干儿子。”

  “不,我要去找我爸。”

  “他都不要你了,你还去找他干啥?”

  “我要去找我亲爸。”

  老头的眼神黯淡了些,他扭过头来看着前方,叹了口气:“我们啊,想要个孩子,可一直没有,想买一个吧,又觉得对不起人家爹妈,比你小点的,卖五千,这又哪儿是钱的事儿呢。”

  他转过头来问丘离,“你去哪儿找你亲爸?”

  “不知道。”丘离说。

  他在老头家里吃了馍馍和稀饭,又拿着老头给的五块钱出了门。他来到下一户人家门口,刚想敲门,却被那个背着蛇皮袋的瘸子一巴掌扇倒,那人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拉进了一条小巷,他让丘离站好,丘离就站好,他说站直了,丘离就背贴着墙。

  “交了入会钱吗?”他问。

  “没。”

  “没交钱,没交钱也敢来敲门?这条街是老子地盘,以后不许来了,听到吗?”

  “听到。”

  “要到什么了呀?”

  “没什么。”

  那人不信,亲自去翻丘离的口袋,翻出来五块钱,又打了他一巴掌。丘离坐在地上,不敢去掸身上的尘土,他等着那人走远,可他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

  “小子,我这不是抢你钱知道不,这钱本来就该是我的,别说我断你生路,你往那边走,看到个红色的门,那里住的人有钱,我们想进进不去,有人拦着,你一小娃,他们不拦你的,你去那边要去。”

  3

  丘离来到那个红色的门前,门的一边有字,写着小区的名字,丘离不认识。他径直走了进去,保安室里没有人。

  小区很大,四方四正,像迷宫,有下班的人来来往往,他们穿着鲜亮的衣服,丘离不敢上去要钱,就蹲在一棵树下。有一条大狗走了过来,把他吓了一跳,那狗却摇着尾巴很友好,他摸着大狗的头,说:“你饿吗?”他从怀里掏出在老头家吃剩的半块馒头递给那条狗,狗闻了闻,走开了,跑到别的树丛里穿梭,到处撒尿。丘离想到自己蹲的地方应该也布满了狗尿,不禁站了起来,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又蹲了下去。从远处看,他像一只大兔子。
  对面的花坛中央,妇人拿起手上的狗链,呼唤起大狗的名字,另一只手扶着婴儿车,婴儿车里的婴儿在哭,她抱起婴儿哄了会儿,婴儿不哭了,她就爱怜地看着他。多亏了他呀,多亏了这个孩子,她从那个有妇之夫手上要挟到了车子房子。她要把孩子养大,然后拥有更贵的车子,更接近市中心的房子,那是现实里甜美的梦,如果运气好,给孩子找个后爸,就再也没有人背地里骂她小三,骂这孩子是野种了。

  大狗还是没有出现。

  她站起身来,向周围张望,呼喊着大狗的名字,她有些着急了。她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那孩子走了过来,对她说:“你在找一只大狗吗?”她说:“是的。”那孩子指着一个草丛,“它钻到那里面去了。”她说:“谢谢。”

  妇人走了过去,想到了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孩子已经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她又看了看婴儿车,还在原处。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她站在草丛外继续叫着狗的名字,还是没有响应。她有些近视,看着草丛里棕色的泥土和浅绿的草,星星点点的沾染着些许猩红。再靠近一步,她看见了她的狗,身体横躺在地上的狗,脑袋上正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妇人被吓得后退了几步,捂着嘴哭了起来,她又回头看了看婴儿车,还在原地,孩子不哭不闹很安静。她拿起手机,先打给她的男人,男人没好气地匆忙挂断,她又打给110,对方说会有警员赶往现场。

  妇人害怕极了,她想要一个能站在身边给她安慰的人,她想要一个供她倾泻的拥抱,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向婴儿车方向走去,宝贝啊,来抱抱妈妈吧,妈妈好害怕……

  那天傍晚,下班回家的人都被眼前的奇异景象所吓到,后来他们议论纷纷,那女人疯了,平时穿得光鲜亮丽的,从那天起就疯了。她拽住路过的每一个人,哭花了眼,哭花了妆,她呻吟着,颤抖着,吐出一句残缺的话:“孩子没了,孩子没了……”

  4

  在那个年代,一把菜刀磨三遍,能用上十年,切菜、杀猪、剁骨头,刀口不卷边,不起豁,厨子便举着刀说:“看看,看看,这是李家铁匠的作品,这叫什么,巧夺天工啊。”

  李家世代做刀,遇到了战争时期,李父站错了队伍,要被枪毙。老婆大着肚子,问起名字,他说:“就叫李铁吧。”他常说,这世界上没啥都行,没厨子,自己烧,没剃头匠,自己剪,没啥不行啊,就是没铁匠不行。没了铁匠,就没了刀,人要是没了刀,那就成了猴子,成了动物。他肯定没想到,工厂里有了流水线的机器,在菜刀上刻上了品牌,分分钟生产千百把,人也没变成猴子,世界上却没了铁匠。他的孩子李铁,住在城市的边缘,早上拖着双轮小车,在平房多的地方喊着磨剪子磨刀,他在烧烤摊前磨一把菜刀,磨了半个小时,吃饭的人来了又走,他的刀还没磨好,老板夸他敬业,他说,毕竟祖宗的基业。

  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有一天回家,李铁咳出了血,医生抖着一张X光片,肺部肿瘤,他轻描淡写地说:“现在治疗还来得及。”来得及,只是几十年的积蓄都要没了。李铁无后,和老伴凑了凑,钱够。

  他的房门被敲响,轻巧,急促。他打开门,是之前被他施舍了一顿饱饭和五块钱的那个孩子,此刻他正举着一个婴儿,他说,五千。

  “两千。”李铁说。

  “之前说好的五千。”

  “我说能卖五千,可我买不起。”

  那孩子想了想,抬头说:“两千就两千。”

  李铁把他迎了进来,问起由头,那孩子倒也老实,说是偷来的。偷来的就偷来的吧,偷都已经偷了,我买下来,也算让他少挨几顿饿。

  他把孩子交给老伴,老婆子抱着孩子,满眼爱怜,想了想,又摸索起来,看看是不是缺胳膊少腿,那孩子坐在桌前,说他饿了,李铁又拿出了晚上的剩饭汤。

  婴儿闻着菜汤香味哭了起来,想必也是饿了,老伴穿上外套,说要去买奶粉。李铁把她送到门口,又左右张望了一下,回来问那孩子,没被人跟来吧?那孩子说没有。他点点头,走到抽屉前,拿出外套内口袋里的钥匙,打开抽屉,从一叠钞票中抽出了一部分,数了二十张,这钱是留他看病的,可能还差点。他是想要个孩子,但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老来得子,这种事他不曾想过,他倒是认识个人贩子,一个男婴,转手能卖两万。他起初想把面前这孩子留下,也能卖个千把块,便施舍他五块,想着他还会再来,却不曾想过带来了这般好事。想着这轻松的买卖,他拙劣地笑了起来。

  李铁家附近有个小超市,小超市货架上陈列着劣质的奶粉,奶粉旁边有更贵的进口奶粉,李铁老伴买了最便宜的一种,回到家中,发现门开着,李铁倒在血泊中,脑袋上插着菜刀,是他们李家的刀,用上十年也不卷边。抽屉也开着,里面空空如也。电视里嘈杂地放着天气预报,说是要降温了。月色射进房间,银色的丝线,洒在婴儿身上,他被饥饿挤出孤独的腔调,像哀嚎。

  5

  奔跑,再快一些,全力地奔跑。丘离跑出了一串脚印,跑起了一阵烟尘,他沿着铁道,一路向南,再南一些。他可以扒上一辆停靠的火车,可以到下一个小镇,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他能买得起泡面,吃得起饼干和火腿肠。他会梦见过去,梦见母亲,也梦见未来,梦见长大的样子。

  他跑,跑累了便走,走得很快,他走出了城市走出了光亮,走在火车的呼啸中,路两旁搭着些草棚木屋,是那些乞讨者的住所。这里没有路灯,丘离走得特别快,在黑暗中撞上了一个男人,男人的身上飘着烟草味、酒味、香水味、臭味。他对着爬起来就走的丘离喊了一声,后者没有理睬,他走上去踹了一脚。丘离倒下的时候,怀里的钱像鸽子一样飞了出来。

  “呀,撞见财神爷啦?”男人走上前,蹲下,捡起钱。丘离和他撕扯着,喊着抢劫。他脸上又挨了几拳,那流氓掏起他的口袋,从他的毛衣里拽出大把钞票,嘻嘻大笑着。眼看抢不过,丘离便一把拉住钞票撕成两半。

  “妈的,疯了!”那男人见他是想同归于尽,从靴子里抽出个玩意儿,插在丘离肚子上,插了一下,见他没反应,又插了几下,手上热乎乎的,不动了,捡起剩下的钱掉头跑开了。

  天气预报说的降温像是提前来到,风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残票,像是半截半截的尸体,钞票中间的金属线悬挂着,像肠子,想掉掉不下来似的。

  他躺在地上,意识有些模糊,隐约看到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背着蛇皮袋走了过来。

  “我都看见啦。”他说着,蹲在丘离的身旁扒拉着,“呸,一张也没留下。”

  “你这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呀,说说,这么多钱哪儿偷的?”他好奇地看着,丘离的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啧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让我救你,对吧?可你看呀,这附近没有人,我手上也没电话,我怎么救你?说来也巧,我这是第二回碰上你了,我一般很少一天碰上谁两回的。”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点着其中一根,吸了一口,又放在丘离嘴前。“是用你那五块钱买的,来一口吧。”丘离把嘴凑上去,可他吸不动。

  “小兄弟呀,你快死了,你流了这么多血,你一定会死的。”他又拨弄起丘离的毛衣来,“呦,这衣服不错,你妈给你织的吧?我一看就知道,线打得密,外面买不到的,正好,我缺个毛线袜子。”

  “你也别怪我落井下石啊,杀你的不是我,早死早超生,下辈子投个好人家。这世道,谁不是自己顾着自己?想当年,老子也潇洒过,爱上了隔壁村的姑娘,他爹嫌我穷,不让我俩在一起,还被他打断了腿,说再见到我就宰了我。我能怎么办?扒个火车就跑啊,临走那姑娘都没来送我。我若是跟她安心过日子,儿子也该长你这么大了。你哪里人啊?哦对了,你现在说不出话来。早上听你口音,像是我们那块的,我是丘离县来的,你肯定没听说过。”他又抬头看了丘离一眼,已经没气了。

  这个聒噪的男人动作也不麻利,好半天工夫终于脱下了丘离的毛衣,他抓起一把土,碾弄着毛衣上的血迹,向远处走去,一瘸一拐,又走得很急,像是受伤的秃鹫。

  在遥远的北方,丘离他爹喝醉了酒,哭唱着含糊不清的歌谣,跌进了铁轨。

  每每有在丘离镇停下的火车,少有人上下站,这多余的停靠却一直保持着,唯独那天,火车笔直地开过了……再后来,少有人提及这一家人,车道上的血水被冲刷干净,傻子坐在路旁发笑,丘离丘离,人们来自四面八方,这里没有过去。

  创作谈:

  我住的城市从不下雪,记忆却堆满冷的感觉。——陈奕迅《圣诞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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