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毅从美国回来,执意请我去他的画室。 一月,最冷的一天,荒原一般蚀骨风,他在风里等我。 进得屋子,如进入了一个舞台,不同的区域,不同的戏剧语言。 先被请到一间民国风的小客厅。 红木茶桌,玻璃台板下,铺着钩织的镂花台布。八碟干鲜果品,奶咖,老号凯司令的栗子粉蛋糕。 寒暄片刻,移步另一个空间。 开了灯,但见钢琴边,码着一摞画作。 他搬来一把椅子,请我入座,他放幻灯一般,一张一张,移动着他的画作。 抽象画,且无题。 我告诉他,我没有阅读抽象画的专业训练,我只能凭直觉,判断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道,他作画也是凭借直觉,并不曾提前预设。 于是,我在他的画里,读到了闲适,悸动,阴郁,犹疑,愤怒,伤感,柔情,希望,恐怖,渴念,空气,清风,蓝天,落日,大海,溪流,森林,岩石,山峦,露珠,飞鱼,白鸟,家园,彼岸,渡口,梦境,灵魂,他的画,是一场旅行,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视线,阻挡他的色彩,只要激情伏身,他便不可遏制的作画,无日无夜,任何时辰。 “象从意生”。 他无视具象,他来不及具象,他的激情燃烧的太快,稍纵即逝,他只能以一种纷乱、暴力,带着极大迫切的纽结却又抽象、准确的形式,变现内心极端的狂野和无边的风月。 看画的过程,颇有意味。 陈俊毅的样子,令我想起俞平伯先生在清华讲诗词。在课堂上他选出一些诗词,自己摇头晃脑而朗诵之。有时候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完全沉浸在诗词的境界之中,遗世而独立。有时,只见了他蓦地睁大了眼睛,连声说:“好!好!就是好!”学生正眼巴巴地等他解释好在何处,他却已朗诵起第二首诗词来。 而我坐在那里,颇似晋人,遇见好山水,便连声说:“奈何!奈何!”仔细想来,这是最好的赞美方式。因为,一落言语,便失本意,反不如说“奈何”了。 没有一个画家是纯粹依赖天分和灵感来创作的。要吃得起苦,耐得住寂寞,还要好体力,这就是画家真实的生活常态。 陈俊毅并不认为他是被上帝指派了任务的那个人,但是他无法不作画,他必须不断的创造自己。他觉得,手中的那支笔,如女神,含藏着光阴和他的欲念,所有的岁月全让她拦住,她握着他的过去和未来,两两相缠,纠结成生命的核心;他似乎置身在和浮士德一样的困局里了,只要时间还在,钟声依旧鸣响,他就必须与她同床做爱,在激情最狭窄的顶端,精子和卵子交融,发出狂喜的尖叫,受孕的画布,生长出色彩的生命,生命拖曳着线条去经历身体、精神和灵魂的更大的冒险。 我亦在他的画里读出了他那一代人大开大合的人生阅历,他的焦虑—— 文革,他在贵州山区做过农民,在王阳明悟道的山洞里追问天地,七十年代,在无数渴求回城的知情中破阵而出,考入文艺团体,从事舞美设计,并师从名师学习声乐和小提琴,在上海歌剧院和南京艺术学院深造。八十年代,他一转身,创办了企业和歌舞团。九十年代,成功举办了个人画展后,他又兴致勃勃去了美国。他利用身份的便利,如一条雨,在各个著名的美术馆游弋。他狂热的购买大师们的画册,他读过的画册,垒起来,比他的人还高 每一段阅历,都是一座矿藏。 他一直在准备着。 时间的沙漏里,他的艺术才华终于如火山岩浆,浓稠而热烈的喷薄而出。 写实,再也满足不了他的巨大胸腔了。 一如毕加索,顺理成章,他进入了更恣肆更自由的抽象境界。 从别人的作品中,找到哺育自己的营养,用色彩照亮人类的伤疼,最终,他将自己做成一位存在主义意义上的反抗和自我救赎的职业画家。 文:淳子写于2016年 画:陈俊毅 |
|